《鸳鸯梦》第5/62页


  八月初一的夜晚,是当年最黑暗的一夜。一大清早的临安城便引爆出件轰天大案来,街头巷尾、官府大内无不议论纷纷。雷柱国府内三百余口在一夜之内残遭灭门之祸,四处血染门墙,尸首分解,惨不忍睹,府内活像一个人间地狱!按常理推测,凶手连杀三百余口不可能毫无动静,可见凶手杀人手段之高,城中民众都感到脑袋没安稳的架在脖子上了。雷府中只有一个奶妈名叫渀仪的,抱着刚满半周岁的少公子雷斌幸免遇难,无人得知凶手是何方魔王,也无人知晓二人何以逃脱。但不幸的是,在杨梅岭上发现奶妈的残碎尸体和物件,多半是被豺狼所食,少公子也不知所踪。
  雷柱国久经沙场,屡建奇功,皇上闻其噩耗,悲恸一夜。辍朝三日,赐祭赐谥,特加封雷洪海为上柱国,在葛岭修建宏伟的拜台飨堂。丧葬仪制,庞大隆盛,各观都有打亡醮的仪式。四处派人缉捕凶手和寻找公子下落。
  谁做的事谁心里最清楚不过,丁大全的千两黄金除了心头一个大患,却也值过了!他重金请了千名和尚道士超度亡灵,翰林学士唱讣文、诵哀启;自己则站在墓前吊丧,袖拭泉泪,奠酒把香,兄长弟短。
  董槐闻耗如雷轰顶,栽倒在地,大病不能早朝。文天祥等特来看病,忽而门吏来报:“六宫都太监董公公降旨!”董槐闻之,披衣踉跄起床,忙摆香案,至中门相迎。文天祥等人心中忐忑,也随之出外,看是什么缘由。那董公公乘一骑五花虬,带了五十名羽林军,他刚下马,就把个冷眼瞪着董槐,哼了两哼。董槐跪接圣旨,董公公便望北启诏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兼枢密使董槐讪谤皇上,犯欺君死罪;经查实,兼贪污行贿,十恶不赦。但念其昔日有功临安,皇恩浩荡,以功抵过,现将其贬为庶人,抄没家私。钦此!”董槐五拜三叩头,道:“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乌纱被揭,董槐站起身来,胸膛在剧烈起伏,手脚绷得僵直,可以清楚听到他那浓浊的鼻音。众友听得此语,个个如泥塑。董公公大喝一声:“封!”董槐等一应家眷僮仆、朋友宿客皆被赶出府外,门窗钉封,挂上屈戌,上下贴了千百张白封条。临近的百姓都挤在门外观看,嘁嘁嗷嗷,喧阗火爆,从中传出一口牢骚:“如今这世道,管你会钻不会钻、鳇鱼鲶鱼、有鳞冇鳞,只要是能宰的,通剐!便是头戴乌纱,也是逐层欺!你看看,董大人在朝中孤力无援,不就被百官排斥了么!”你一句,我一句,也分不清是哪个不要命的缠舌头,董公公把个秀目一横,尖着喉咙道:“谁要再敢犯一句嘴刁,奴家就把他抓起来!”喝令羽林军将人群驱散,从空道上回宫。此时,众人情愤加上义愤,嘴皮子都在颠簸。文天祥气往上撞,道:“真神不作鬼事,纯粹是胡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滦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作臣下的还能怎样,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褚源一拍衣服上的灰,道:“常说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大人若不嫌茅屋草庐,就权且住在小弟家里,吟诗作画,也胜过官场刀割身!”众人齐声说是,都拉董槐到自己家里寄住。董槐抱拳道:“多谢各位美意,我是个罪人,不敢连累众位。”叹了一声,道:“鸟飞返故,狐死首丘。我打算回归故里,作个菜农悠客也罢。”几人唏嘘了一场,尽悲而散。
  董槐被贬,仇人自是称愿,丁大全笑道:“背鼓寻锤,讨打哩!”乐得呵呵哈哈,突然发出长长一声闷哼,原来喉咙里吸进一只蚊子,忙哽噎了一口涎,咳咳卡卡了几声,有丫鬟递水洗喉咙。丁大全理了理嗓子,发现众人都投来奇异的目光,连道:“没事,没事!”
  曹恒道:“我主何不埋伏一支军马,趁董槐返乡孑身入林时,一举剃掉他的脑袋,则再无后顾之忧矣!”丁大全道:“你位卑见识浅,他虽丢了官,但有深厚的民望,革职之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不服者如草稻丛生;若再把他刺死于道,定当扬起轩然大波,星星点点总会沾到我身上,何必呢。”曹恒道:“万一董槐哪一天又东山再起呢?”丁大全笑道:“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返故待终的老头,我算死他没出头的日子了!”曹恒硬把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话按捺下肚。
  丁大全道:“你们莫急,你们真以为我会让他好过么?”曹恒道:“难道我主另有妙计?”丁大全道:“今董槐罢相,我看他未必肯老老实实返乡,若他还待在临安,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动,就太晃神了。你今晚带些将士把董槐接到他的老家,派人严加盯哨,若他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来。”曹恒大喜道:“我主高赡远瞩,见于未萌,小的不及!”
  董槐明日就要起程,此时权住在文天祥家,信手翻开一本诗集,正看到那一句“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他看着白墙四壁,满目怅苦,屋内闷得人发慌,便出门透一口愁气。窗外,狂风大作,树也白头。
  一霎间,董槐又想起了尤新,一切都被他说中了,顿起请教之意。踉跄到他家门篱之外,却又犹豫起来,无颜见他,便踱步至西湖傍。西湖上刮起一阵拢岸东风,风也生皱,云也起皱,湖也泛皱。董槐对湖叹道:“自伤临晚镜,谁与惜流年?”针风吹过,刺痛了他的眼睛,道:“我对东风叹,东风对我叹!唉,当今运衰祚短之朝,纵有回天之力,亦难翻掀。不如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偶罢!”言罢大笑不止,泪如泉涌。
  董槐念起义弟云孝臻为国尽忠而死,亲手摘了一束花放到他坟前奠拜,交感心语。随后回到文天祥府,寮友各忙完公务,陪董槐共飧最后一顿知己食,共饮最后一杯知心酒。早有家仆调桌安椅,端上肴馔。今日不比寻常,酒菜便不象平日那番节俭,酒用汝阳杜康,菜也荤素并用,下酒菜乃幸福双、西施舌、猫耳朵、四喜丸子、米粉肉、蚝油豆腐及酱爆肉丁。
  各人安座,五人都是一番寂静,谁都想打破沉闷,只是身子颤动,嘴欲张又还闭。滦丰吞了一口涎,高举大斗道:“莫问前程何处是,且尽身边三醅酒。”说完一饮而尽,众人也都立起身子陪下一杯。众友始从滦丰,都劝董槐酒,董槐闷上心来,一口一杯;又回敬众友,他们却都吞不下这口苦酒。董槐苦笑道:“当年我未听尤新之言,落得今番下场,唉,一尊杜康,可解百忧。”一口气连吃几尊急酒,酒水鲠在气管里,吞吐有核,粗咳起来。
  文天祥替他轻轻捶着背,道:“大人小心饮着,别伤了身子。”董槐叹道:“想我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如今却越活越转拙,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董槐一杯连一杯,饮酒如长鲸吸百川,再无节制。众人看得害怕,却都不敢阻拦,最后一次聚酒,能不成他的心愿,让他饮好么。
  施刚劝慰道:“扔官不作,也乐得清闲!昨日强如今日,这番险似那番,君不见鸟倦知还?”董槐又抿了一口,情不自禁道:“施兄所言极是,董槐真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可以无拘无束地自在翱翔,不像作人这般压抑!”
  褚源听得怅然,问道:“小弟对此事不明,一直未敢过问,董兄做的都是兴利剔弊之事,何错黜职?”文天祥道:“定是丁大全和狗娘娘在皇上面前挑刺安碴,他们一日不死,天下就一日不宁!”说着说着,恨气徒升道:“当今天子暴虐无道,怠政纵欲,沉溺酒色,重用奸佞,随之何用!”手里的杯盏被指力捏得粉碎,董槐惊乍万分,急忙关上门窗,道:“贤弟不可乱说话!”
  文天祥念道:“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居王侯之间。”一气之下,停杯投箸,便要辞官,叫下人备上文房四宝。只见他手握紫霜毫,仆磨端溪砚,风雨洒落满纸,其曰:“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众人展目望之,张旭之草亦不过如此。文天祥道:“明日早朝,便拿此书面圣!”
  董槐连忙牵手劝道:“贤弟不可义气用事,为官在于为民,而非为君,你这一走,放下百姓如何处之?”文天祥双手一按,道:“邢鸣风豪侠义长,可以担当!”董槐摇首道:“他已有巡检之职,一时间哪有调度之理?”文天祥道:“天下英雄何处无?”董槐道:“草莽英雄虽多,却都游散江湖,不愿为官,象贤弟这等有识之士百中难得挑一。贤弟莫看我今日狼狈,安知他日皇上不会明事理而重召老身否?其实作人,只要自己不垮是垮不了的。”
  文天祥听罢,如梦初醒,抃掌说道:“兄长之言,小弟都明白了!”握着董槐之手,道:“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在百姓身上!”董槐喜极落涕,道:“有贤弟这句话,我就能安心离去了。董宋臣、丁大全势大,皇上自会载度,贤弟不要与他们生嫌,切记!”举手敬上一杯,文天祥无漏饮下,众友见他已开化,都纷纷与其对斟。
  痛饮之际,府门外忽然喧声大作,火花四起,只见曹恒带着百十名全副武装的将士冲了进来。众人皆失色,文天祥大怒道:“谁敢擅闯我府?”曹恒作礼道:“奉丁大人命,特来请董大人回乡,暖轿已备在府外。”董槐道:“我自返乡,与丁大人何干!”曹恒笑道:“参本就是丁大人递上去的,你说与丁大人相不相干!”耸了耸肩膀,似乎文的不行就要来武的,董槐气得浑身发抖。
  文天祥站前一步,问道:“可有圣旨?”曹恒道:“没有。”文天祥一挥手,府中家丁顷刻间聚上数十人,各拿棍棒在手,怒目相视。曹恒大怒道:“你要造反不成!”文天祥厉喝道:“贼喊捉贼,我看造反的是你吧!你无圣旨,竟敢带兵强闯朝廷官员府中,此是何罪!”曹恒道:“我主丁大人要接董槐回乡,我只是奉命行事。”文天祥道:“照你如此说,丁大人的话就是圣旨了,那丁大人也要造反了!”接过宝剑,举力劈断一桌,喝道:“此剑今日需斩反贼首,当与此桌同!”曹恒大惊失色,忙施礼道:“小人有罪,大人见谅。”一挥巴掌,带着将士屁滚尿流地撤了。回到丁大全处,被大骂一通,说他办事不利,还辱了门面。
  董槐挽文天祥手,道:“适才多亏了贤弟,方解我之危。”文天祥道:“董大人若被丁大全劫去,定会受他严密监视,我看董大人还是不要走,就留在临安,你我都有照应,如何?”董槐只是摇首,文天祥等也不再劝了。
  此晚难度,众人都聚以湖傍散怀。其夜将半,习风衔岫,四无人语。江水澄澄江月明,董槐掐玉筝,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隔江和泪听。少焉,满江如有长叹声。
  离任之日,文天祥等寮友祭了路神,在郊外摆了薄酒与其饯行。四友一人折一杨柳相送,文天祥慷慨歌曰:“上马不提鞭,反折杨柳枝,碟坐吹长笛,愁杀行客人。”城郊人海密如林,无数百姓扛着包袱,争着送董槐程仪,被婉言谢绝了。多少百姓攀辕卧辙,泣声载道。
  董槐从宦数十年,所积家私只有金百两,另绸布数百匹,皆被抄走。众友各送其纹银百两,以备盘缠及回乡消用,所幸故乡田产并未剥尽,尚存十亩薄田。众友不好明送过多,恐董槐见怪,昨夜都悄悄地送董颖金珞圈、玉手镯等佩物。昨日仆人们都已散尽,只有卫羽苦死要留下,董槐怜其一片忠忱,带在身边。百姓罗拜在地,众友以目相送,远见车舆小影,不知何日再聚首,都禁不住出声下泪。诗曰:
  秋草独寻人去后,暮林空见日斜时。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有一隐者名为高伟,年及弱冠,论事自有独到之辞,他头戴诸葛巾,身着八卦衣,游走江湖至尤新庐中谈玄,正好闻知了董槐被革职的消息。尤新挽惜道:“董槐为人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至时无右援,怏怏革职。”高伟笑道:“董槐好谏争,言语峻峭,得罪满朝,不合时宜。”尤新见高伟颇为自负,问道:“依你之见,应如何走宦游路呢?”高伟道:“我只辅能掌天下者。”尤新垂着眼皮道:“如今蒙古强盛,敢情你欲助外族侵故国不成?”高伟只是一笑,也不作答。
  丁大全坐朝乱道,再无与其背驰者,自可高枕无忧,便上书说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虽仁慈却生隐患,所以废董槐之制,恢复暴政。
  且看那收税的趾高气昂,拿着白单,抬头挺胸地各家抄税。由于眼睛半眯半睁,一下撞到门楣上,鼓起一个大香包,瞧把他痛得,摸着额头就骂:“他娘的狗矮门!”只得低着头走进去,头一入门又仰得高了,屋里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头,看样子奄奄一息了,税官哪管你那些阳邪,只要还有气就得交税,叫道:“老不死的少跟老子装死,拿钱出来!”老头咳嗽得似乎喉咙都要被咳破,许久才喘着气道:“要钱没有,老命一条。”税官把大小篅囤盎瓮掀个底朝天,连一粒米都没有,泼喝道:“你交不出税来,就抄没你家的物件!”
  老头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吐血叫道:“你们当官的心也太黑了罢!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就连那熬汤去了髓的骨头都不放过,还要拿去磨面粉哪!”他有两个小孙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这时掏了一篓子螺蛳回家,也被税官抢去了。老头滚下床来,和孙子一齐抱住他的腿,好歹央求。他把老头和小孩狠狠踹了三脚,一脚一个,仰翻在地,扬长而去。
  且看董槐带着家眷返回故乡泖河,一刬瘦硗之田,途中有多少露宿待哺的难民,身上财物散去大半,再见到的便无能为力了。回到乡内,竟不见一个熟人,不是空屋,即是流民。世事多变化,岁月催人老,感叹一声,定了居所,带着董颖拜祭他娘。
  妻坟处于山水环抱之地,菊花野草郁郁葱葱,随风抖展。多年不祭,白碑已被黑泥糊得严实,董槐抠着泥土,残碑已斑痕累累,孩子不懂事,以为好玩,一个劲地抠着泥。董槐伫于黄土陇头,人已老,泪已干,从眼中竟滴下斑斑残血。念道:
  “百年割舍两心知,风抹残忆霜鬓时。
  恋看人间无情处,芳草摇曳笑我痴。”
  董颖童心未泯,牵着父亲的衣袖道:“爹,你的眼睛出血了,好怕人!”董槐频眨了几下眼皮,舒缓了一下心情,袖了血道:“现在好些了么?”董颖摇着头道:“眼睛还红得象个花生帐子。”董槐呜咽一声,蹲下身子烧着冥钱,道:“颖儿,你也烧些吧。”董颖撕着冥钱,丢在火中,须臾皱焦成灰,问道:“爹,你告诉我,我娘为什么一生下我就走了?”孩子无心之问,董槐为之肠断,竟找不出字眼来回答他,反被黑烟熏得一阵促心地咳嗽。
  “唉,何日我也下来陪你罢!”董槐摇着头,嗃嗃苦笑,“孩子却不让我走……”
  许久,董槐的眼光恢复了平静,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头发,道:“颖儿,咱们每天都给娘送一束花,好么?”“好啊!”董颖答应着就去摘花,过几年他就能感觉到没娘的痛苦了。董槐接过儿子手里的大黄菊花,上面还附着一只红蜘蛛。董槐将其吹掉,翻开儿子的手仔细瞧着,还好,没被叮着,道:“摘花时要小心点,被虫子叮到有毒的。”董颖嗯了一声。董槐把花插在碑前,道:“快跪下,祈求你娘在天之灵保佑你平安长大。”董颖照作了,双手合什顶在眉心上。父子俩携手漫无目的地闲历,直到太阳也觉得累了,他们才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
  董槐罢相后,丁大全及其党羽马天骥同任签书枢密院事,操纵军权。宝祐六年,丁大全在阎妃、董宋臣等支持下,任右相兼枢密使,着一品官服,围玲珑白玉带,何等尊贵。皇帝耽于酒色,不理朝政;丁宰相当涂掌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百官只得仰望鼻息行事。他攒家私,宠花枝,安享椒醑;皇帝以下百官弱,身已至此,心犹未死;天下奇谋密计之士,多入幕府。鹰爪在主人的阴庇下,鸱枭翱翔,以致天下大乱,多起盗贼。有人在朝门上题字:“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有无业游民叫娄锟,自以为聪明无双,混了十几年也没个出路,至今还是穷籍中人。他两手叉在荷包内,在路上不知所行的滥荡,穷极无聊地吹著口哨。忽然,一道士将其唤住,只见那道士头戴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盘黄丝条,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望着娄锟不住地称奇:“贫道精通璿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见小哥并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定可飞身九天,履踏云霓。”
  这人的看相似有些道行,娄锟不敢怠慢,打恭问道:“敢问仙长打何处来?”道士面含微慈,道:“乃从巁崌山上来。”娄锟心道:“那可是神仙居的所在哩!”心中又添了一分敬意,笑问道:“仙长说的不日是在近期还是在远期?”道士神秘地一笑,道:“就在近期。”娄锟还不准信,道士道:“此时我分文不取,他日显贵,你再付课钱不迟。只是……”娄锟慌张起来,道:“仙长不要说半句话,到底我命如何,烦劳详赐!”道士摊开双手,左手上白字写着“再三须重事,第一莫欺心”,右手上红字写着“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
  “这倒奇了,年庚八字都不问,字倒先被他写在手上了,难道他算定会遇着我么?”娄锟低头琢磨着,满脑子谜题没个着落,正欲求他指点迷津,抬眼望时,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娄锟想到当今朝中,惟丁大全府上最为强盛,便想投谒作个门子,但又思量到,宰相府赫赫门庭,进之何易!
  从白天忖度到黑夜,直弄得脑髓枯涸,疲累不堪,恍惚睡去。作梦到了一个光亮辉煌的金山下,嵯峨如东岳,这么多的金子,十辈子也花不完呀!娄锟满心欢喜,捡啊捡,一路地捡,手里拿不下就把衣服脱了裹之,满眼金光,好生快活。于是衣服裹满了扛在背上,裤子也塞满了行走困难,双手捧不下了还用下巴压着;望着剩下的一座金山,自己连九牛一毛也没捞到哩!娄锟又发起愁来,这一发愁,梦就醒了。原来自己头吊在床外,嘴角挂下一条涎唾,与地面相连,像钓鱼似的,身上的被子卷作一条麻花,手里抱着一个大白枕头。
  外头鼓敲三更,破了美梦,再也合不上眼。梦虽荒唐,然非无因,据老道所言,前程似锦,但又害怕是个范丹的后辙。“要想成事,哪里不靠钱来打头阵!”琢磨了半夜,狠下心来,咱不能庸碌一生,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豁出去了!宰相身边的大红人曹恒,乃乙卯科进士,颇通人情事理,在官场上独当一面。娄锟次日便将全部家财二百两纹银孝敬给他,请代推屋乌之爱,引进一二,果然钱能通神,盼得了拜谒宰相一面。
  娄锟惴惴来到宰相府门前,只见几个衣服大敝、乳胸叠肚的门子在谈笑。娄锟央其通报曹恒,待了好久,曹恒出来,摆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样,与娄锟支吾两声,娄锟随之入内。曼目流观,但见府内亭台楼阁,峥嵘轩峻,花树鸟林,拢艳回春,假石泉溪,牙斗脉迹。花苑内养得一些奇异动物,有一对从成都送来的大熊猫,一雌一雄,宰相与阎妃都爱撩它们玩。还有西洋购得的几只花福禄,周身俱白,形态似驴,中有细青花纹美如画,啼叫可可,着实可爱。
  娄锟整巾抖袖,走过帘栊,在房门前打住,曹恒低指着他道:“把鞋脱了。”“为什么?”没听说过到别人家里还要脱鞋的,娄锟站着没动。曹恒不耐烦道:“叫你脱,你就脱吧!”娄锟道:“可是,我那双汗脚,脱出来好臭的!”曹恒朝他一瞪眼,他不敢再说,顺意把鞋脱了,露出一对又黑又破的袜子,光溜溜的脚跟和脚趾都露在外头,再加上一身鹑衣。曹恒心里一酸,道:“你出手那么大方,为何举止这副得性?”一望鞋里,连个垫子都没有。娄锟道:“攒钱不容易呀,只好在大头上争光,小头上节约。”曹恒也没空与他嚼舌,叫人拿了一双新白袜给他换上,道:“可以进去了。”曹恒脱鞋先入,娄锟不禁问道:“宰相穿鞋吗?”“哪里来的许多费话!宰相不喜欢下人们弄脏他的地方。”
  娄锟在房门前作了一次深呼吸,进得客房中,一片富丽堂皇,眼睛都看花了。曹恒道:“宰相就在里面,我去通报一下,你在这儿静心候着,不要乱动。”娄锟不住地点头,曹恒去了。娄锟走到一具三尺来高的栝木柜前,分为五层,摆着车渠、鸦青、大绿、翡翠、玛瑙、猫眼、鸦鹘石等珍稀宝玩,琳琅满目,一颗就够穷人们过一辈子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得屏声敛气,侧耳默候。宰相正在书房与门子啜锦程对枰,曹恒报说娄锟是他的表弟,在一夜梦见自己两手捧日,便来投靠我主。宰相闻之则喜道:“此人终为吾心腹,叫他仔细候着,等棋终再见他。”
  啜锦程也忒没见识,吃到兴头上,一吃再吃,把宰相的棋子围得水泄不通,宰相面子难搁,大为恼火,旁边的门子、仆子、丫鬟们都看得胆战心惊,啜锦程还不知死期将近哩!捱到棋终,啜锦程大笑道:“我赢了!”宰相怒上眉峰,把棋盘一掀,众人都吓趴在地,啜锦程心道:“好好的一盘棋,我主为何要把棋盘掀翻呢?”宰相戳着啜锦程道:“这盘棋,你吃了老夫多少子,都让你吃下去!”话音刚落,从门外吧嗒吧嗒进来三名私军,一人按着啜锦程的身子,一人拉着他的嘴巴,一人拿绳索捆绑。娄锟只听得屋内叫声惨烈,仿佛身受,心里飞快地转道:“这儿可比龙潭虎穴,一句话不讨喜欢,明儿早上还找不到脑袋吃饭哩!”  
第五回 丁宰相刀下作鬼 贾似道朝廷揽权  
  直到里面的嚎叫止了,一个头发蓬乱如麻,口角流血,嘴巴鼓鼓而向外滴着棋子的汉子被两名军士拖手而出,好可怖!娄锟连忙把脑袋深垂,一直不敢抬起,过了好一会儿,宰相从屏风内仪态大方地被两美婢扶出。娄锟八字大跪在地,两手伏膝。
  宰相稳了坐,要娄锟抬起头来,娄锟依言缓缓抬起。只见他方方正正的头上,布满了各种有特色的生命组织形式:最上面摆着前疏后浓的黄棕头发;下面便是自然形成的几条小沟;中间突着一个漏斗似的大红鼻子;左右的两张脸象疥蛤蟆皮,有许多黑红交错的疙瘩;再左右竖着一对漩涡耳朵,将周围的情报都吸收到中心的黑孔中;往下看,瘠薄的嘴唇就像用笔画上去的一个“二”字。
  宰相见了不高兴,从嘴中噗地吐出一粒杨梅核,忙有丫鬟伸着白玉盦接着,又有丫鬟拈杨梅喂在宰相嘴里。宰相不理娄锟,径自吃杨梅,娄锟的额头上已冒出汗来,待宰相吐出第十颗杨梅核后,才要紧不慢道:“你怎么生得这副鬼模样,啊?~~”娄锟磕头如兔儿掏杵,道:“小人该死,小人丑陋。大人说得对极,若这世上没有小人这样丑陋的东西,怎能衬出大人的美仪呢?”宰相嗯了一声,脸皮子微微一颤,亲自从左手边的赛兰盘里拈了一粒杨梅丢入嘴中,道:“好甜的嘴皮子!就跟在我身边了。”娄锟大喜道:“荷蒙宰相垂青,小人为您执鞭坠镫,死而后己,在所不辞!”曹恒在旁微笑着。
  娄锟自跟着宰相后,便改换了门闾,身子像包着一层金子似的。深晓在官场上就应该见佛就拜的妙谛,哪位大人没受过他的美言,不在宰相面前替他美言的?他一月之间便跃身为宰相身边最红的门子,派头十足。但曹恒及其他门子却未因他生嫉,只缘都受其大量恩惠,把他当作拜把子兄弟一般看待。
  娄锟与其他门子无事便爱吃酒,这一日院内酺会,众人皆饮酒不乐。娄锟道:“诗为酒友,酒为色媒,座上岂能少了一点红!”曹恒道:“本来想叫两个婢女来陪酒的,可惜宰相还没走,咱们不好在他老人家眼皮底下放肆。”都叹着呢,这时,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少仆,一进门,脚根还没站稳便叫道:“走了,走了!”娄锟大喜道:“到哪里去了?”少仆道:“阎妃娘娘又在患病,宰相体慰去了。”曹恒大笑道:“这一去没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轮到咱们痛快了!”
  赵海斑便去拉了几名花枝招展的婢女充当酒伎,个个巧挽乌云,奇分绿鬓。婢女坐在他们膝上,千娇百媚,他们一边饮着婢女递上口的酒,一边在婢女身上揉面粉,屋内淫语燕啼,不堪入耳。
  曹恒欲心大起,拿起一个五花珐琅杯,提议要各人谈谈女人与男人相异之处,说不上来的罚酒三杯。赵海斑首发其言:“女儿闺内望夫回,夫君在外花柳陪。”曹恒把手在婢女腿上一拍,叫道:“此言真乃警世之谛语,叫那些忘八负心汉听了好好反省反省!”又把嘴凑到婢女耳边,细语问道:“心肝,我说的可对否?”婢女揪着他的耳朵,嗔道:“对你个死人头!你这个没良心的每晚上都换新味口,早把奴家撇在九霄云外去了。”
  曹恒与美人唧唧一阵,也口号一联:“女儿独倚松柏下,男儿殷勤送晨花。”赵海斑举起大拇指,道:“不错,不错!男女初恋,女人之羞涩,男人之追求,皆在此句,真有刻木三分之妙!”曹恒听得美不自胜。
  轮到娄锟了,他不太会说骈句,想了一会儿,道:“这个女人与男人相异之处嘛,这个,女人凸的地方男人凹,女人凹的地方男人凸。”众人一听都黄了脸,齐声指责:“你这话太龌龊了!此纯洁之地,也被你给污染了!”娄锟听得眉挑,把桌子一捶,碟盘被震得叮叮铛铛,叫道:“老子讲的就是实话,这才是女人与男人真正相异的地方,你们难道都不懂?他奶奶的!”又拉着身旁添菜的十四岁丫鬟问是不是,那丫鬟羞着脸跑开了。娄锟腿上的婢女举手往其胸上软绵绵地一拍,道:“人家小孩子不懂事,瞧你把人家吓得!”娄锟这话也有几分歪理,没办法,只得算数。
  行了数令酒,娄锟已有七分醉意,迷迷糊糊地唱道:“为什么那些黄泥农夫们都是喝粥的命?只怪他们的职业没选好,正是弓着背劳动弓着背吃米,不就是个‘粥’字么!”曹恒伏在桌上,右手扬举一杯,道:“言之有理,来,再敬娄兄一杯。”娄锟又饮下一钟,道:“为什么咱们餐餐肥肴大肉?只缘咱们的职业选得妙,这叫作关在门内人吃人,不就是个‘肉’字么!”众门子哪个不说高见!
  娄锟干瘪的脸上泛起红光,又吃了一海,说得兴起,含糊不清地吐着舌头:“这官场就像厕所一样,人人都往里面撒热尿拉热屎,可一进去还是寒森森的。”赵海斑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圆着脑袋,鼓着眼睛,噗着气道:“说得不错,他孙子的臭官场!”几个婢女们都听得掩嘴而笑。酒阑之后,众门子各拉一名婢女入房行事去了。
  娄锟此时平地登天,头顶通天冠,身穿云锦衣,脚踏珍珠履,仪态大方,只是面部不论擦多少粉也抹不了煞气。走在路上,三品以下的官都要向他打个哈哈,三品以上的官还得停轿打声招呼。四处求他美言办事的儿子们愈来愈多,自然进贡多多,家财都可存个小金库了。
  娄锟念及那二百两翻身银子是其妻的身价,想去“绣红楼”把妻子接回,同享富贵,这些年却是苦了她。又怕她恨自己入骨,四处喧扬以前的旧事,心情作祟,便不敢去了,每日晚间与婢女厮混,只是终究夫妻一场,有些情意,少了她在身边,不时也会感到空虚。安泰之时又想起那位道士来,多亏了他,自己才得行大运。可是把整个临安城都掀过来了也寻他不着,娄锟思量道:“莫非真遇到神仙了?”想到有神仙相助,直比吃了金丹还乐,忙在房里供着三清六帝,日日早晚礼拜一番。
  丁宰相对娄锟百般赞赏,有什么事都找他作参谋,他便时刻跟在宰相身边。文天祥言:“恶相家的门子,一个个吃饱了没事,就会想心思,只要能讨到主人欢心,什么恶毒的点子、赚钱的花招,还怕他们想不出来么!”
  丁宰相正吃着万岁枣,娄锟在旁洗着枣子,宰相边嚼边道:“你知道我树大不倒的原因吗?”娄锟眼珠子一转,道:“小人要是明白,那小人不就是丁大人了么?”宰相笑着嗯了一声,道:“我的心就像大海一样,不择细流,既然江河要进贡油水,管他黄的白的,就让他们尽情进贡吧!水涨船高,我的基业便越来越雄浑,根深风难撼了!”娄锟暗自讥诮:“东西吃杂了,就不怕肚子疼么!”嘴里却明着巴承:“听大人一言,小人如雷贯耳!大人之才华,玉韫珠藏,若非今日得以窥斑,小人还真不易得知呢!”
  宰相喜得抓起一块福寿糕就啃,娄锟道:“我见丁大人眉隐一十二彩,目含六十四理,有尧舜之精脑,皋陶子产之项肩,其宝身真乃赞之不尽!”宰相突然抹了笑脸,吐了美糕,怒目叱道:“住口!犯王帝的话鼠辈岂可乱叫!你若再说,把你流放到大食去!”娄锟想到啜锦程的前车之鉴,心里惶慌,唯唯倒躬而退,心里只骂道:“斥我乱叫,哼,只怕老子挠到你的心痒痒上了!”宰相闷坐,一妾端了一碗汤水进来,献道:“相公,你终日劳顿,这碗猴脑汤最补身子的。”“滚开!”宰相反手一掀,汤洒碗翻,妾吓得乞乞缩缩,却不知所谓何事。晚间,娄锟在宰相的卧室外跪了一夜,宰相才肯搭理他。
  宰相本是个秀才出身,书法不错,一日兴起,当着几个得意门子的面,只用了眼皮子眨六七下的工夫,便画下一篇行草。赵海斑将眼睛贴着纸面,从上至下扫了一遍,摇头晃脑道:“好字,好字!就似川原春草,栩栩如生。”宰相颔首微笑。曹恒将双手铺在纸上,优优雅雅地抚摸一遍,道:“好一派威猛气势!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宰相拈髯微笑。再看娄锟,拿起纸来抖了抖,道:“这书法什么都不像。”
  宰相听了不高兴,抬起首来,放下髯来,赵海斑和曹恒都吓一大跳,暗骂娄锟不会说话,万一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只见娄锟轻轻一笑,不慌不忙道:“能够拿东西比喻的书法,都未脱出世俗套路,大人的书法,天地之间竟找不出什么可以相喻,这种无与伦比的境界,故而什么都不像,真化境也!”宰相大喜,连赞“妙语”,连那张“无与伦比”的纸墨都送于娄锟。赵海斑舒了一口慑气,曹恒心里笑道:“我看他拍马屁到化境了!”
  官官之间总是时相往来的,签书枢密院事马天骥无事便爱拜访各位大人。今日走会宰相,两人谈及娄锟时,马天骥对他赞不绝口:“娄锟这门子办事很牢靠,大人是怎么调教出来的?”宰相干笑了几声,道:“这叫狗通人性。”马天骥畅笑数声,道:“兄言良是,这话正说到刀刃上了。”却不知娄锟正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白。
  宰相的小公子,乳名唤作“宝儿”,正过十岁生日,许多达官贵人都来阿谀拜寿,有钱包钱,有礼包礼。府门前乌压压的一片,挑担子的挑担子,推车子的推车子,坐轿子的坐轿子,热热闹闹,像赶集似的。
  宝儿只有中间一小圆驮黑发,四周都光溜溜的,从小娇生惯养,当真一个小天王老子。你看他,扯这个尚书的裤带,掏那个世袭衍公的荷包,哪个不躲着赞他活泼可爱的!娄锟此时站在宰相的右厢,宝儿与娄锟本就混得稔熟,这时跑到跟前,把他的手一拉,嘻嘻哈哈道:“看你倒还机灵,不如作我儿如何?”宝儿才正九岁,娄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听到这话非但不怒,反而堆着一脸媚笑,道:“少公子何等尊贵,小人是什么狗草身子,焉敢高攀。不若是阿爹不嫌小人憨傻,认作孝顺孙子,都是小人的造化哩!”
  宝儿跑至堂中,招着手道:“好个孝顺孙子,来,给爹当驴骑!”娄锟应了一声,当着百官百仆百婢的面驮着小公子悠悠答答转了数圈,小公子甩起一根七尺蛇鞭在他屁股上抽打,虽说宝儿年纪小,不过抽得还很疼哩!百官都乐着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百仆都羡慕娄锟逢上这一等机遇;百婢都抿着嘴笑,平时你骑我,现在人骑你。
  宰相在高堂上看得直点头,曹恒在宰相面前聒絮了几句,宰相一拍巴掌,戏即刻便停。娄锟拍拍没灰的衣服,立起身来,宝儿也跳到爹的面前。宰相笑道:“娄锟,你就不用委屈自己了,看你还机灵,便作我的干儿子罢!”娄锟心里嘴里还不百分百地奉承。宰相从左手上取下一块穿有各色宝珠玉石的钏子赐于娄锟,便是贽礼,娄锟毕躬毕敬地接了,戴在手上,自打这一戴,整个人的地位便耸然高出百倍,众门子无不羡慕垂涎,娄锟自然对曹恒的美言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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