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第52/62页


  罗彩灵听得情生不由心控,一势儿把云飞扑倒,在他怀里抽泣道:“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又让我遇见你?为什么……”
  罗彩灵的臂弯像菟丝子一样缠绕着云飞,心潮湍湍奔淌,不许他轻易跑掉。但是,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壁,云飞是无法穿窬的。
  李祥看得烦恼孳生,索性将头扭回屋内,身躯靠着墙壁,缓缓滑下,怫然念着心里话儿。
  塘面漂浮着一小片薄薄的紫菰,虽有生命,却无生机,偶尔被朔风吹着动一动。人心就如一泓变化莫测的塘水,可以深潜难见游鱼,可以浅滢立见石碛。
  俩人相依坐于沙汀,朝池塘里扔着石砾或土坷垃,叮咚叮咚的响,点起一圈圈饱含生机的韵律,就似一个个圆圆的梦,来来去去,没留下任何痕迹。罗彩灵憧憬地说道:“水面上真美,和夜空一样,有好多漂亮的星星。”“是啊!”云飞吁了一口长气,道:“但是,不流动的水是腐水。”“你说得对,又没有办法让腐水流动,星星白镶在水中。”罗彩灵又扔了一粒石子,把水里的星星打得七零八散,带着云飞的心情。
  涟猗一圈一圈地扩大,消霏。罗彩灵迷望着,苦思着,从中看到了忧愍,看到了疲倦。她瞟眼云飞,问道:“人生在世,你在追求什么?”云飞道:“我只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幸福地生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罗彩灵道:“你这么爱她吗?”云飞一点头。
  她的鼻子里阵阵发酸,却哭不出泪来,一阵香风习习,罗彩灵挥裙起身,索然而去。绸裙袅袅盈盈,像一把半合半收的伞儿,谁都看不见裙内鼓囊着什么,谁都可以查觉到裙内满载着失望和自悲。
  云飞暗责自己怎么老是说错话,过了好久才愣醒追她,生怕她独自一人会生出什么不测。星斗的照耀下,罗彩灵扑着一株秃零的朴树干,捂面涔涔哭着。云飞见她安全就安心了,迎头赶上,一只手搭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在她的柔荑上抚摸,道:“你若被人狙击,万一有个好歹,教我怎生向令尊交待。”见她没反应,便轻声说道:“你为什么要捂着脸哭呢?怕被我看见你难受的脸面,害我也伤心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哭呢?”
  罗彩灵湿湿的手渐渐落下去了,云飞伸出手来替她抹泪,罗彩灵顺势抓住云飞的手,紧紧地捂在脸上,道:“你嫌弃我吗?”云飞直摇头,罗彩灵后退了两步,哀哀说道:“你说不嫌弃我,却又变个法儿嫌弃我!”迷望着云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一个好妹妹啊。”云飞伸出右手,道:“咱们回家吧,别闹别扭了,大家都看着呢。”罗彩灵蹲在地上,道:“我不走,我不走!”云飞拉起她的手,道:“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别生气了,好么?”罗彩灵抽回了手,把胳膊交叉搁在膝上,把脸埋在胳膊上,不理云飞。
  劝她真比女娲补天还难,云飞知其怕黑,便采用抛弃法,故意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叫道:“我可走了啊!”罗彩灵没反应。云飞又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叫道:“我可走远了啊!”罗彩灵依旧没反应,明里没反应,暗里却在死缠烂打。云飞只得回转来,道:“我真服了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罗彩灵颠簸地站起来,张开双臂道:“我要你背!”
  云飞依违两难,正在踌躇。罗彩灵道:“我害怕,后面好像有个鬼跟着……”云飞不知是中邪了,还是着魔了,下意识地屈就了她,将她横着抱起,左手抬着她的腿,右胳膊放在她的头下作枕头,自己就好像是一匹驯服的白马。
  云飞道:“我看前面,你看后面,这样该不怕了吧。”罗彩灵慊意地嗯了一声,在这种被人抱着走的美妙感觉下为之色霁,她不愿去看身后的黑暗世界,将视线移到云飞脸上,由下向上的仰望,更觉他伟岸飒爽。
  月亮像被湖水洗过一样的洁静,棼乱的心绪像被风儿理过一般油顺,云飞心知与她之间定是纠缠不清的了。
  “舒服么?”“比坐皇辇还舒服呢!”
  “你倒舒服了,我可比拉纤还累呢!”“活该,谁要你作我哥哥的!”
  “还在伤心么?”“没事,哭着玩玩儿!”
  “你好爱哭啊!”“因为你值得我哭……”
  雷斌倒无所用心,见青龙宝珠在夜下生光,虽不算很亮,却有生气,便摩着玩儿。李祥心中闷不过,蒙着头倒在床上,靠睡觉解闷,听得声响,把被子向下拉了拉,偷偷看见罗彩灵与云飞联袂回来,心中不是个滋味,把头蒙下,忖道:“有时候,我真像个小丑。需要我的时候,找我说两句;见到喜欢的人,就把我推在一边了。”
  泥屋分为一厅两卧房和一厨房,罗彩灵疲惫不堪,走到另一间卧房里,见到床榻就倒下去了。云飞在罗彩灵的卧房里休憩,好陪着她。他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望了一会儿,冬风透窗凉,便起身关了窗,再回到床柱上靠着。
  这些举动都被罗彩灵偷偷看得仔细,道:“要睡就好好睡吧,别记挂这留意那的。”云飞道:“每天晚上我守夜照顾你们,生怕有歹人来袭,要知道,吹一筒蒙汗药,就能要你们的小命呢。你们一个个却睡得安稳,都装作不知道。”罗彩灵道:“这有什么值得称功的!”掀起被褥轱辘下了床,一拍胸脯道:“今晚我来守夜!”她的嘴虽硬,却掩饰不了眼下的沟痕。云飞笑道:“别犯傻了,放夜哨可要体力呢!”罗彩灵道:“我的身体很差么!”云飞情知拗不过,便不管她,料她熬不到子夜,自然就会睡的。
  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荏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
  罗彩灵一个人寂寞地坐在窗前,双肘撂在樘上,看星星,看月亮,头重得很,用手衬着。云飞虽然和衣睡着,也睡得不安稳,忍不住劝道:“你要守夜,躺着守也可以啊!何必折磨自己呢?”罗彩灵抹了抹僵硬的脸庞,道:“不能躺下,一躺下就要睡着的,我就坐着罢。”云飞闭上了眼,言犹在耳。
  星星在天上,只知道眨眼睛,又不肯下来,没人陪她说话,好无聊。她不停地打呵欠,胸口涌起一波波浓浓的睡意,上眼皮子和下眼皮子直打架,便揉着腥红的眼睛,摇摇头,好让自己清醒,嘴里数着数:“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就这样一只只地数着,到后来,数到多少都记不清了。
  已是初更了,罗彩灵脚下如绵,昏眼常倦,实在困极了,拖着软蚌似的身体打冷水洗脸,最后终于熬不过,扑倒在窗台上。云飞一宿未合眼,看得难受,走到窗前,将半昏半迷的罗彩灵抱到床上,招呼她睡了,轻声道:“傻瓜。”伸指把她半睁的眼皮悉心抹沉。
  她合眼后,一下就入了梦乡,就像一只困极的小猫咪,憨憨地睡着,可爱极了。云飞禁不住把脸凑过去,仔细端祥时,突然发觉这样做很不道德,心中涌起一丝羞愧,放下縠帘,回到原位自憩。罗彩灵睡觉总爱蹬被子,云飞再次帮她捡起搭上了。
  雷斌还在别有兴致地玩着青龙宝珠,如果谁都能作没有烦恼的人就好了。
  喔喔鸡叫,催人早起。罗彩灵如同掉进了陈希夷的睡洞中,只睡到万物没了影子才醒过来,眼里迷糊,心里却不迷糊,想到昨夜没尽到责,深为汗颜。云飞和李祥在厅里说青龙宝珠的长短,雷斌将青龙宝珠不落手地玩了一晚,还嫌不够,正在摩弄着。罗彩灵梳理完毕,出了房门,谁都没问她晚起的原因,个个吵着上路。挚友如异体同心,这份含蓄的真诚,饫含着多少关注之情,昨夜那桌酒席没有撤去,只当在这里留下了一段伤心的记忆。罗彩灵朝屋里流连了最后一眼,亲自关上了房门。
  四个浪子晓便行,晚便宿,又有数日。自打雷斌的加入,他们便热闹多了。雷斌吃饭,着实怕人!碗来碗空,盆来盆尽,缸来缸罄,任你堆上多少,他就吃上多少。若只给他常人饭量,他啊呜下肚,也不吵饿,怪哉!
  雷斌不睡倒好,一睡下去最爱打鼾,他一打鼾,齁齁的整个房间都在发地震,若真是发地震还好了,可以震掉几块砖瓦把他打醒。李祥为之头痛,每天早上都吵昨夜没睡好,但也没法子。
  雷斌打鼾时还喜好磨牙,李祥便要提建议了,说藏在门后吃猪尾巴可以治好,雷斌照着吃了,晚上还是咬牙切齿。李祥又说用雷斌的鞋底打嘴巴,依然治不好;然后用钩子钩他的鼻孔也不中神;饿他三天三夜不吃东西,他还有力气打鼾,简直已到了非人的境界;求神拜佛更是不灵。云飞说他是怒星,该有此举,便不去管他了。
  李祥的磕睡没睡足,早上当然起不来了,云飞叫李祥起床,李祥只当不知,蒙着被子打呼噜。如此便会愆期行程,云飞想了一个妙法,叫雷斌把被窝拿出去晒,雷斌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着被窝把李祥一起抱出去,往地下一摔,“咕咚”一响,有再多的磕睡也被摔醒了。
  李祥因此心怀愤恨,想心思报复。有一晚,偷偷在雷斌的裤子后面挖一个圆洞,又放一个鸡蛋在他睡的地方。雷斌醒后还以为是自己下的蛋,这宝宝蛋谁也不给。
  雷斌对这个宝宝蛋偏外爱护,晚上还要抱着它睡觉,李祥开玩笑道:“你睡着了,一转身会把宝宝压碎的。”雷斌信了话,便将蛋放于枕旁。李祥又道:“你睡着了一打鼾,可是会将宝宝吵醒的呦!”雷斌便索性不睡,次日清早肿着一对又大又红的眼睛。李祥深受感触,道:“你这个傻大个还蛮可爱的嘛!”对雷斌消了愤恨,友谊徒增,告诉了他真相,雷斌把那蛋儿给了一农家孩子,托他照顾,说日后还要回来看鸡娃娃呢。自打这以后,雷斌睡觉再也不打鼾磨牙,到农家借宿也不会听到闲话了。
  一方水土一方人,愈往北行、人愈朴实,借宿成了云飞等访贫问苦的代词。看到他们生活贫窭,为之愤慨;联想自己漂泊似泛梗,为之感伤。
  戈壁滩上,三匹照夜白喘息而行,来到一座山阜之上,罗彩灵把马头一兜,道:“战乱真是无情啊!”云飞满目萧然道:“老百姓已经劳累了一辈子,神还忍心再要他们累下去么!该休息了……”雷斌无话,李祥叽叽嚷嚷道:“光说不做的家伙。”云飞道:“并非我懒惰,只是尸骸成野,随路可见,你教我怎么将他们一一入土为安?”
  李祥无语相搏,不经意地一望左面,只见土墩上,有一中年人正握着一把匕首往腹里捅,血像开了闸似的往外乱流。李祥狂喊道:“你在干什么!”那人听见叫喊声,已执意寻死,又往腹里连捅了几刀。云飞身快,如鹊梭飞至他身傍,将匕首强行夺下。那人失血过多,眼前漆黑,就往后倒,云飞扶住其项,问道:“你这是何苦!”罗彩灵与李祥已赶了过来。只见那人瘦得似细腰蜂,面色黧黄,抽搐着嘴角,笑着哭道:“呼……看……看谁……谁还能压榨我……”说罢,垂下了沉重的头颅,双眼依旧无色地睁着。
  “好可怜!”罗彩灵扭过头去。云飞紧蹙眉目,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李祥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因为他不满意老天爷强加给他的命运,敢于反抗,哈哈,天下间谁能比他更勇敢?”话音未了,罗彩灵已跨上白骥,把紫缰一甩,如箭射去。云飞叹了一声,也顾不得把死者入殓,随之跨上白骥。还是雷斌最省事,不发任何牢骚,云飞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山色投西去,湍水向东流。信雁寄南返,羁情望北游。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一片琉璃,正是找人家依栖的时节。此处已是河南禹县,离嵩山指日可数。前面料无饭庄,渐渐发现有处小村寨,土地干涸,房舍稀落,用残破的土圩子围住。
  进了土圩子,纵目四望,只见男人们挑尖担、扛朳子;女人们提竹箩、搂柴火;你来我往,顾家勤忙。
  云飞一行的衣着举止特别引人瞩目,百姓莫不盯看。云飞以微笑示意,罗彩灵与李祥忙着和人们打哈哈。你见过老虎在街上走是个什么架式么?那就是雷斌。
  人困马乏,他们只想快点歇息解乏,下了马,就近寻了一所农家便往里走。主人在屋里用香蒿涂油烧,香气远闻,可驱邪气。过了藩篱,来到院子里,玉米像香蕉一样,一挂挂的吊在树枝上晒着。只是玉米单产,秋稔不丰,比不得南方的季稻;因此,北方的百姓过活更难。地面上垛着两爿柴荛,几头白猪吃得呼噜呼噜,眢井上的辘轳烂了半边。东厢有所正房,西厢有所小房,那所小房已是断瓦颓垣,料不能住人。只见正房的房门紧闭,左边的墙壁被碱蚀了小半,需要勾抹一下了,其上用炭跨着一行词:“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朝纲拿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歧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字迹虽漫漶难辨,却清晰入眼,云飞读了一遍,方才撇过头去。
  款门各报名姓来由,主人见云飞等十分济楚,以礼相待,坐骑拴在门首喂刍料。屋里的家俬不过是两床、两桌、数杌、一柜。农家主人名为翟让,以白帻裹头,穿一身皂袯襫,一张古铜色的脸,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手像根枯枝。妻子郁莘也瘦得腮帮子都塌了下去,头包紫帼,衣着短襦,站在内房的一个大盆里,扶着木架,用脚翻打、揉压着灰面。五岁的女儿唤作葚儿,穿一领水红苎麻袄,撅着两根小辫,正套着九连环,嘴里念道:“一二一三一二一,钗头双连下第二,独环在钗上后环。”纵有口诀在口,还是越套越棘手。
  分了宾主之坐,除雷斌以外,云飞三人依次与翟让攀谈两句,见他断了右胳膊,袖里空空,是人都会起怜悯之心。云飞由此而及彼,忆起义父,唏嘘道:“真可怜!”翟让摸着空袖子,道:“公子误会了,这只手是我自己砍断的。”云飞惊奇地望着翟让,罗彩灵道:“这、不太可能吧!”李祥大叫道:“你疯了吗?”
  翟让垂下铅重的眼睑,道:“你们过路客人有所不知,本县的老太爷叫宋礼,贪酷无比,各役盘剥极重,所贪之财,不可赀计。我们作百姓稍不检点,被他逮住关在地牢里,便要献钱献礼才肯赦放。牢房是间活地狱,交不出钱礼的,既要挨打、还要挨饿挨病,拖不些时日,就困死在牢房里了。我将手砍断一只,成了残疾人,这样能使我躲避兵役徭役,不受其勒掯;虽不能耕地,但可以做些副业,同荆妻囫囵过活。”郁莘歇了活儿,用毛巾揩着汗,走了出来,也许身子染有慢性病,脸有点膀,道:“县太爷靠趋时逢迎、苟合取容得到官职,我县众所周知,家中筑有一所密密严严的堡垒围院,从四处搜罗来了大批妖童、美姬,每夜关在里面风流快活,下面无人敢说,上面无人管制。”摇摇头,道:“廉洁的官儿都死干净了。”云飞念及自己曾受恶毒县尹的欺榨,为之喟然长叹;李祥气得皮肤都要裂开,攥拳吼道:“这是个甚么世道!”
  罗彩灵道:“人们总爱嘲笑监狱里的犯人,其实,又有什么好嘲笑的,只是地点不同而已;犯人关在小监狱里,而我们则被关在大监狱里。”
  听罢此言,云飞这时才惊奇发觉,原来罗彩灵每次说的话都包含着几层意义,只是自己过去从未推敲过。
  椭圆的天空和人的心情一样,愈来愈昏暝了。甑上饭香,锅里菜热,却摆在厨房里,不端上来,李祥心中纳闷,又不好意思叩问。翟让明其心态,道:“请三位客人宽待一下,家父拜城隍菩萨去了,等他回来再吃吧!”云飞忙道:“主人家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们都不饿呢!”李祥与罗彩灵也附和着笑道:“不饿,不饿!”
  天空终于死寂,长空不见一颗星。门外咳喘声起,郁莘忙去开门,进来一个矬跛而驼着弓背的老者,发落齿疏,髭须皆白,拄着藜杖,足踏蒲鞋,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罗彩灵不敢多看老者,对云飞附耳说道:“老人家的脸上轮廊好深,我看了心寒。”云飞道:“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人了,一定是属鼠的。”罗彩灵叽叽哝哝地移身到李祥旁边坐下了,云飞心里莫名地笑了起来,遂不管她。
  郁莘端出一盘油菜花、一盘咸菜疙瘩和一锅尜尜汤招待云飞等,只因有客来访,菜里的荏油多放了点。郁莘给他们一碗一碗地添尜尜汤,每个黑泥碗上都有数个小豁子,筷子也长短不一。葚儿歇下九连环,很欠吃地跑了过来,巴望着母亲的手。老者坐在首座,不住地咳喘,似有瘵痨之疾。云飞道:“老人家,您这身子不能吃油菜花的。”
  “呣~”老者耳聩,招着耳问道:“你说什么?”云飞大声重复了一遍,老者不以为然道:“我们这日子,还能挑食拣好的么,有盘菜下咽都不错了!”说完捅了捅筷子,夹了一根油菜花入口。云飞看得竟欣慰起来,劳动人民从来不懂得保养,身体却比那些善保养的剥削者棒得多,殊不知,拮据才可励炼人。
  云飞等饿了一日,吃得津津有味,比起那些荤腥鱼肉,足有过之。云飞知道罗彩灵是绫罗绸缎里裹大的,怕伙食不合她的口胃,但见她吃得有滋有味,又怕是做作,故问道:“难不难吃?”罗彩灵格格笑道:“你这算什么,光问我一个人,难道我最娇气么?”说罢大口喝着尜尜汤,云飞笑了笑,安心了。
  雷斌一口一碗,看了看锅里所剩无几,便撇下碗,到墙根下坐着睡觉。葚儿不懂事,吃饱了后,爱拨打父亲的空衣袖玩,父亲把女儿搂在怀里钟溺。云飞看得心悸,避过眼去。李祥笑了起来,对翟让道:“我看你对女儿挺好的,不像某些家长,重男轻女,甚是教人看了不快!”翟让苦笑道:“生男生女都是给人家作奴役,又有什么区别呢?”众人听得哑然,翟让接着说道:“儿多母苦,只生一个,对内人也好。”罗彩灵推说头痛,先去睡了。
  郁莘在油灯下绱着布鞋,插上一句:“世道不好,天道也不好,今年我县坐蔸了几百亩庄稼,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说罢摇头苦叹。沉寂的老者咕了几口闷酒,道:“这块劣地上,水灾、旱灾、风灾、雹灾、蝗灾,什么都有!唉,这年头,病也病不起,死也死不起!”翟让道:“我们在富人的牙缝中求生,不求衣食饱暖,只求他们赏口饭吃。”
  云飞忧感其心,不胜疲困,问道:“主人家,哪间客房可睡?”翟让指着左手一间客房,道:“蜗居窄小,委屈了客人。”云飞向后摆摆手,道:“房宽有何用,能有容身之地足矣。”李祥继续吃饭。
  “咯嗒!”尜尜汤里渗着小石子,因李祥吃得痛快,没提防到,把牙给硌了,牙龈痛得厉害,忙捂着腮帮子。翟让问道:“这位公子怎么了?”李祥可不能丢脸人前,慌忙挤出笑脸,道:“没事儿!”只是语音与往常不一,带点卷舌。
  “喔呦!”李祥突然大叫一声,一屁股栽到地上,原来板凳日久腐烂,受不了重,自己垮了。李祥冤枉受了两次折腾,本欲骂上两句,思前想后,硬是刹住了嘴巴。翟让连声道歉,忙另拉了一张成色较新、且有铁楔子的桑凳给李祥坐。  
第四十四回 云暗不知天早晚 眼花难认路高低  
  客房只有一间,云飞进去后,见木绵黑幄下,罗彩灵安稳地躺着蒯席上。走近看时,罗彩灵眼睛燕闭,气息均匀,云飞小声问道:“睡着了么?”罗彩灵喃喃答道:“睡着了。”眼睛却未睁开。云飞笑道:“睡着了怎能答应我?”罗彩灵道:“我是神仙,有本事呗!”云飞一笑,道:“睡觉的姿式应向右侧或仰卧,这样对心脏有好处,也较容易睡着。”“我偏要向左侧,要你管!”罗彩灵说着用被子把头一蒙。云飞摇摇头,在地上打一软铺睡了。罗彩灵悄悄地把头探出来瞄了云飞一眼,又迅速地缩回到被子里。
  郁莘揽着孩子安睡了,孩子载着年轻的梦想入了物阜民丰的梦乡。
  李祥与翟让咨诹一宿,举谈不倦,更坚定了掀世取威的雄心,子夜入了暖被,耳内犹闻渔阳鼙鼓,身子翻来转去。
  三个人同样是彻夜难眠,出发点却大相迳庭,局促的房间里,情、愁、哀、怨、怒、恨经纬成一张醉生梦死的蛛网。
  窗帘被风掀得一蓬一瘪的,就像人的心脏一样,不停地收缩。树枝晃来晃去,就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月光阑珊下,迷迷糊糊的他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啜泣。
  诗曰:
  幽幽楚乡驿,孤衾枕瑟水。饮露冬夜风,月照难入寐。
  美人捲纱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更筹已尽,交鼓咚咚,把所有人的梦打破。今日的天色阴沉,没有了太阳,人们不论做什么事都会觉得差点什么。罗彩灵的眼皮子眨了两眨,虽然醒来,但精神有些困乏,捂着嘴儿打了个哈欠,瞧见云飞鬅着头,在地铺上竖起了身上,也正在打哈欠。两人互视,经过一阵瞪眼的宁静后,都乐得合不拢嘴来。
  罗彩灵道:“你干嘛学我!”云飞擦着眼睛,道:“啊!怪事了,怎么有只红毛鹦鹉飞到屋里来了?”罗彩灵先是不明,再一打量自身,穿着件红绫羽衣,嗔道:“你才是个死脸鬼呢!”然后你一句“大傻瓜”,他一句“傻丫头”,浑似一把喇叭和一把唢呐对着吹,直吵了十几句,都乐得流出泪来。
  罗彩灵恼人时喜欢叉着手,云飞看了笑道:“你虽然任性些,不过心眼倒不坏。”罗彩灵道:“我的心眼好坏,你怎么知道?”云飞道:“当一个人把手叉在胸前时,如果是右手压着左手,则表示他心眼不坏。”云飞一边说一边做动作,罗彩灵问道:“如果是左手压着右手呢?”云飞道:“他的心眼就不好。”罗彩灵一笑,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古怪说法?”云飞道:“我娘告诉我的。”罗彩灵便把左手压在右手上,噘着嘴道:“就算我心眼不坏,却也不好!”

当前:第52/6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