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全集.com》第11/85页


所以,朱允炆当政虽只四载,但历来评价很好。正史称他的诸多措施,“皆惠民之大者”,“天下莫不颂德焉”{20}。民间和知识分子更不吝赞美,如“四载宽政解严霜”{21},“父老尝言,建文四年之中……治化几等于‘三代’”,“家给人足,外户不阖,有得遗钞于地置屋檐而去者”{22}。“闻之故老言,洪武纪年之末庚辰前后,人间道不拾遗。有见遗钞于途,拾起一视,恐污践,更置阶圮高洁地,直不取也。”{23}所谓“洪武纪年之末庚辰前后”,即指建文年间,朱棣篡位后,革除了建文年号,将建文这四年并入洪武年号,故有此说。直到近代,史学工作者仍于调访中发现,“大理民家仍有以惠帝【朱允炆】为鼻祖者”{24}。

削藩这件事,从维护国家统一和权威角度来说,当然也是“正义”的。

然而,朱允炆“正义”来“正义”去,管什么用?他不光让“不正义”的朱棣战胜了,而且是被轻而易举地战胜的,他绝无还手之力,根本不堪一击。这原因实在很简单:朱允炆空有“正义”,却没有富于战斗力的军队;空有“仁政”,却没有狠鸷毒辣的政治意志和手腕;空有方孝孺那样的正派儒臣,却没有姚广孝那样的阴谋家,以及以宦官为代表的为着私利而叛卖而投机的一大群形形色色的小人。

对朱允炆削藩,历史学家多以为不明智,就连我素仰的明史大家孟森先生也略有微词。《明清史讲义》这样讲:

削藩一事,古有明鉴。正学先生【即方孝孺,其书屋号曰“正学”,所以后人也称他“方正学”。】以学问名世,何竟不能以古为鉴,避其覆辙!汉初强宗,与明初同,贾谊痛哭而谈,未见用文帝,至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遂有吴、楚七国之变,以师武臣力,仅而克之,天下已被涂炭,且祸本未拔。至武帝时,用主父偃【一位大臣】推恩之策,诸王之国,不削自削。

孟先生虽未直斥朱允炆,但借批评其师方孝孺,间接批评了建文年间的削藩决策。意谓:古有前鉴,汉初削藩,削出“七王之叛”,后来武帝变换方法,不用武力,通过权术阴去藩王势力,反而“不削自削”。

可实际上,若非景帝削藩在前、重创诸藩,武帝时代主父偃的推恩之策能否收效,我看本就可疑。况且,汉明之初的态势,看似相类,细察却很难等量齐观。汉初诸藩势力远不能与明初相比,内中更无一人,危险强大且野心勃勃如朱棣者。

朱棣之叛,迟早而已。远在朱元璋在世时,他的种种迹象即已不掩,即使他篡位后不遗余力销毁、焚埋各种证据,我们仍可从幸存下来的稗史里看到不少这类记述。如,朱允炆被朱元璋正式宣布为皇位继承人后,朱棣有一次见到朱允炆,竟然手抚其背戏谑道:“不意儿乃有今日!”{25}

有这样一位枭雄叔父在,朱允炆削藩是削亦反、不削亦反,削得削、不削也得削,并无别的选择。但凡读读《奉上天靖难记》,便没人怀疑,朱允炆被推翻的一天,迟早会到来:

今上皇帝【朱棣】初生,云气满室,光彩五色,照映宫闼,连日不散。

他是这样以“真命天子”自居,朱允炆削与不削,结果有何不同?或许不主动削藩,朱允炆可在皇位上多坐三五年?或许等朱棣觉着时机成熟时将他推翻,朱允炆的下场会体面些?这有意义吗?

等待和忍耐,并不能救朱允炆,反将使他更干净利落地束手就擒。削藩,虽然冒险,虽然胜算不大,却至少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这机会一开始不单出现过,而且显得很大。倘若燕世子朱高炽及其两个弟弟高煦、高燧不被纵还北平,倘若朝廷布控得更严密些,任用于北平的文武官员处事更果断、能力更强,倘若事先早做周密准备,而能在朱棣起事之初立即将其扑灭……历史都可能被改写。总之,削藩绝非不可为之事,只是没做好,搞砸了。朱允炆没有多少政治经验,禀性里又欠缺狠辣元素,更兼所信赖的大臣俱书生之辈,并无一个能撑得住局面,{26}而当朱棣叛帜既树,朝廷派去讨剿的将领又极低能(本事大的将领早在朱元璋生前被一一除掉)。显而易见,凡实际而重要的方面,朱允炆比之朱棣皆落下风,空有正义在手,顶什么用?

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初四,朱棣起兵,至建文四年(1403年)六月十三日攻入南京,时仅四年。这四年,燕军如何节节胜利,王师如何节节败退,都是老套子,不说也罢。唯有一件,所谓“战争中胜利者总是正义一方”,所谓“顺民心者得天下”,在朱棣、朱允炆叔侄间,似乎这一回给出的是别样结论。朱棣篡位后,极力封杀言论,以致后人难窥当时真实景况。不过民间口口相传,终于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一直到1628年的晚明,顾起元在其《客座赘语》里,仍记述了故乡“父老”间一种代代相传的深刻记忆:

及燕师【朱棣军队】至日,哭声震天,而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27}

从1402年至1628年,时间已流逝二百余年,上述传说仍旧不泯,仍旧为“父老”(代指民间)津津乐道,足见1402年那一次的改朝换代,绝非“战争中胜利者总是正义一方”,绝非“顺民心者得天下”。也难怪顾起元在引述“父老”所传之后,发了这样的慨叹:“盖自古不幸失国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矣!”

“诸臣或死或遁,几空朝署”一语,可由《建文皇帝遗迹》《革除逸史》《革除遗事》《致身录》《姜氏秘史》所述得到佐证。南京未破之前,在抗击、抵御燕军的四年中死难的守臣便已不少,尤可瞩目的是,朱棣既下南京、建文下落不明以后,不降、不合作直至慨然赴死的例子比比皆是。朱棣大开杀戒前,何尝不欲以怀柔之术揽归人心?可他却一再碰钉子。从方孝孺、黄子澄、齐泰这三位近臣,到铁铉、陈彦回、姚善、郑恕等,凡是当初坚定反对朱棣的,被执逮后,虽经劝诱,竟无一人肯降。如兵部尚书铁铉,“太宗【朱棣】践祚,用计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顾【正眼相看】,终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顾【视】,乃碎分其体。至死,骂方已”{28}。甚至朱棣刚刚兵临南京城下,一个名叫龚泰的普通官员(户科给事中),就当众从城上跳下自尽以示抗议,给朱棣一个下马威,“燕王闻泰死,大怒,命剉【碎】其尸”。朱棣破城后,官员投水、自刎、自经、自焚的消息更从各处纷至沓来,举家死难者也不少见。其余,或弃官,或消失,“变易姓名、隐迹山谷者,不可胜纪”{29}。这样的故事,虽经朱棣全力掩埋,但有名有姓流传下来的,至今仍存数十件,可见当时实际所发生的,实远不止此数。

天启年间,徐兴偶然发现当年史仲彬所著《致身录》(约写于永乐初年),读后写下这样几句话:“顾文皇讳禁森严,当时隐秘不传之事何限?即吾郡叶给事福,守金川门,首犯燕锋【燕军进入南京首先是由金川门而入】,死之。林御史英,闻国祚已移,遂自经死,而妻宋氏亦自经死——吾郡传之,而革除诸史所不及载,始知逊国之时,就死地者如鹜,而名湮没不称者多矣。”{30}

六月十三日南京城破,朱允炆虽下落不明{31},但首都之为朱棣所控制,则确定无疑。此后数日,便开始上演一台明显经过策划的劝进好戏。城破翌日也即六月十四日,诸王及朝中文武官员纷纷以个人名义上表,请求朱棣即位;六月十五日,仍是上表劝进日,但采取行动的人,齐刷刷地换成朱棣手下随征的北平诸将;六月十六日更有趣,前两天分别上表的两拨人,携起手来,将劝进变做同心协力的大合唱。

这就是所谓的“三推让”。被劝的一方坚持推辞,劝的一方则要坚持劝,非凑足三个回合,前者方才依允,以示他是出于万般无奈而被迫接受了大家的拥戴。尽管这早已是程式化的游戏,朱棣的玩法却仍然过于虚伪,令人作呕。

“三推让”游戏一结束,六月十七日,朱棣就迫不及待地以新君身份进城了。他起了个大早,虽然几乎一夜未眠,却毫无倦容,亢奋不已。一切皆布置停当,他将率众将士,在文武百官的夹道拜迎下,正式入城,登上那个已属于他的帝座。指令发出后,征服者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城门进发。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路旁迎迓的人群中,站出一人来,拦住队伍请求面见燕王。此人姓杨名子荣,当时官居翰林院编修。他被带到朱棣马前,只问了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这一问不要紧,朱棣倒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意识到自己演了几天谦抑辞谢的戏,却险些在最后时刻露出马脚!——由于践祚心切,他竟然把应该首先前往太祖寝陵告祭之事忘在脑后,一旦这么不告不请,直通通地奔皇位而去,先前所有姿态岂不全被识破,留下永世的笑柄?不过,朱棣原是做假做惯了的人,此时一经杨子荣提醒,心内吃惊,脸上并不动声色,反而顺水推舟道:“此去正为谒陵。”于是拨转马头,往朱元璋墓地孝陵而去。杨子荣因在关键时刻立了大功,从此受重用,引入内阁充当宰辅,并由朱棣亲自为之更名为“杨荣”,与杨士奇、杨溥一道并为永乐、洪煕年间有名的“三杨”。

在最后的小插曲之后,当日,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在南京即皇帝位,明年改元为“永乐”——永乐皇帝诞生了。

尽管从史料来看,朱允炆在历代君主中,身上负面的东西不太多,但说到底,明朝帝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这件事本身并非我们所关心的。朱允炆坐得,朱棣坐坐又何妨?谁坐那个位子,都是朱家的皇帝,都无改乎那权力的本质,旁人犯不着拥护一个,反对另一个。

就此论,朱棣撵走朱允炆、夺了金銮殿,本无所谓对与错,只要这种改变对国家、人民和历史不带来损害或问题,就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

撇开朱允炆这个人具有一般帝王身上某些不多见的积极面不论,他的被推翻,也反映出极权制度已发展到令人悲绝的地步。如前所述,“靖难事件”可以说是由朱元璋一手造成的,是其咎由自取;而进一步看,则是中国古代帝权这种国家权力形式,到朱元璋手中完完全全发展成“家天下”之后,所必然要有的恶果。

虽然“天子”这丑陋的事物在中国已经存在了许多许多年,虽然社会权力一直越来越远离“公”的范畴而向“私”的范畴集中,但是,权力变成彻头彻尾“大私无公”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在朱元璋手中完成的。他完全视权力为自家私有之物,不容他人稍稍分享。为着这极端自私的权力观,他尽戮功臣、裁撤中书省、使军队与将领相脱离、用诸王子为藩镇……这些措施,固然可以让他所视为一己之私的权力杜绝被社会或他人分享,然而恰恰也造就了朱棣那样的野心家,以及自家骨肉相残的局面。

我们当然不去为朱允炆被亲叔父所推翻而叹息,但不能不为这样一种极端自私的权力观,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制度而扼腕。朱棣篡权这件事之所以罪恶,实质不在于叔父干掉侄子、自己去当皇帝,而在于它宣示了极权制度必将鼓励、煽动人性中最坏的那些东西,诸如贪婪、残暴、迫害、奴役和独裁。

明朝一亡,黄宗羲即写下中国思想史上的不朽之作《原君》。非有明代的三百年历史,出不了这种文章。汉唐不能出现,甚至宋人也还写不出,必经明朝历史之后,才能达到像黄宗羲这样痛切的认识。文章所探讨的,是权力这事物如何从远古的“天下为公”,异化到当下的“家天下”。它抨击了君权的理念:

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32}

这段话,锋利无比,每一个字都直捣君权邪恶之要害。至若“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一人一姓乎!”“至废孟子而不立【朱元璋曾因孟子的反对“独夫”的民本思想,下令撤去孟子配享牌位,并删订《孟子》】”,“而毅宗【崇祯皇帝朱由检】之语公主【长平公主】,亦曰:‘若【你】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等句,更将矛头直指朱明皇室。

黄宗羲指出,这种“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的极端主义君权,是拿天下人为仇雠,而置自己为“独夫”。因为独霸一切,结果也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人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也许写这些话时,黄宗羲脑海里就曾想到过朱允炆的悲剧。

朱允炆的悲剧,纯粹是制度的悲剧。就个人品质来论,他并不该被推翻赶下台。关键是,他所继承的权力,既过于诱人,又非他这样性情的人所能掌控。朱允炆与祖父朱元璋交给他的权力之间,天然存在一种矛盾——一个缺乏“独夫”素质的人,被安排到了“独夫”的位子上。这非但可悲,且尤荒唐。于是,另一个人杀了出来——他迟早会杀出来——这就是朱棣。那“独夫”式的极权,既令朱棣垂涎三尺,他自己又生性极适合这权力。于是,朱允炆时代短短四年便迅速崩溃。朱元璋自己虽未选对接班人,但他所设计的权力体制却准确无误地找回最正确的接班人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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