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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典礼第一疏{21}

臣下我个人认为:孝子的极致,是尊亲;而尊亲的极致,是竭尽一切和所有,加以奉养。

陛下应承天意、顺从人心,继承皇位,立即提出追尊兴献王、更正他的名号,同时派人迎接母亲来京奉养,这完全是发乎内心的孝情的自然流露,是必然的、无法抑止的。

现在,廷议形成了这种意见,说陛下由“小宗”入继“大宗”,应该以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夫妇为皇叔父、皇叔母。这种观点,无非是拘泥于汉定陶王、宋濮王两个典故而已,以及程颐所谓“为人后者为人子,不得顾私亲”的说法。对此陛下不能苟同,指出此事在礼学上关系重大,应该广征博考,得到最恰当的结论。我由此深深体会到,陛下具有一颗何等纯孝之心。

从收到的反馈意见来看,都认为廷议是正确的,这恐怕有胶柱鼓瑟之嫌,并不切合实际;其次,也是党同伐异的表现,并不符合圣人之教。对此,至少我是不赞同的。

试问,天下怎有无父无母之国呢?我身处清明的时代,对居然出现这样一种论调深感痛心,不得不出来澄清一些基本原理,为陛下辩护。

最高经典《礼记》说得很清楚:“礼,不是从天而降,也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而起自于人的情感。”因此,归根结底,圣人是根据人的情感来创作礼制的,以人的情感来规定亲疏、评判嫌疑、区别异同和明辨是非。也就是说,礼绝不违背人情。

汉哀帝和宋英宗,很早就被汉成帝、宋仁宗立为皇位继承人,养于东宫。这种情形下,“为人后者为人子”是说得通的。现在,武宗作为孝宗继承人,居帝位十七年,他驾崩之后群臣遵照祖训、奉武宗遗诏,迎取陛下入继大统。这是另一种继承关系。

我认真研究过祖训。祖训说:“如果皇帝无子,就实行兄终弟及。”孝宗皇帝是兴献王的兄长,兴献王是孝宗皇帝的亲弟弟,而陛下则是兴献王长子。武宗皇帝没有子嗣,在这种情况下,根据祖训所规定的伦序,实际上就是兴献王以孝宗的亲弟弟取得继承权,从而顺延到陛下这里。所以《遗诏》里面这么说:“兴献王长子,根据伦序应当立为皇帝。”这句话,丝毫没有以陛下为孝宗皇帝之后的意思。陛下是按照祖训规定的程序,直接继位为君的,这跟哀帝、英宗预先被立为成帝、仁宗太子而继位,其公私关系有天壤之别。有人或许感念孝宗皇帝恩泽,不忍心他无后,这固然可以理解。然而,倘使兴献王今天仍然健在,那么当他继承皇位时,显然也没有因此变成兄长的后代的道理吧?

退一步说,虽然兴献王不在人世了,陛下称他一声“皇叔父”还不是特别为难的事,但陛下生母仍健在,而且就在迎来北京的途中,今后如以“皇叔母”相称,那么母子就必须以君臣之礼相见,天底下哪有以自己母亲为臣的呢?

依礼,长子不应该成为别人的后代。况且兴献王只生有陛下一个儿子,虽说利于天下而为别人之后蛮高尚,但无论如何也不存在儿子让自己父母绝后的道理吧?

所以我认为,陛下在“继统”武宗的同时继续尊崇自己父母,是可以的;反之,以“继嗣”身份成为孝宗后代而与自己父母绝亲,是不可以的。“统”与“嗣”不是一回事,继统不必循父死而子立的关系,从前,汉文帝以弟弟身份继统于惠帝,宣帝则是以侄孙继统于昭帝,都没有听说需要以放弃与亲生父母的关系为条件。

仍旧是那句话,礼的本质是人情,抽掉人情这个根本,礼就走到自身反面,成为非礼。

以我个人孔见,今日之事如此处理为善:应该为兴献王在京师建立单独的奉祀场所,来突出尊亲这一最高孝道;同时本着母以子贵的原则,使陛下生母享受和兴献王一样的尊荣。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突出兴献王作为一位父亲、陛下生母作为一位母亲本来应有的地位。

人,都该当自觉认识生命本于父母这个道理;“礼”的探讨者,也都该当用自己的良心去体会礼学真义。可现在有些人,不去考量古礼的根本出发点,反而拘泥于后代的一些典故;不遵照祖训中的明确思想,反而从史书中翻出陈旧的篇章说事,这是我全然不能理解的。

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谈论“礼”。现在,陛下虚心求言,我才敢就大礼问题发表己见。我坚决反对以廷议为大礼之议的正确意见,它将助长后世的实利主义,亦即为了利益而抛弃天伦,这是大大有害于孝道的。

手握威柄的大臣固然可以指点江山,却也不妨碍微不足道的小臣有所献言,这都合乎各自的本分。古训说,遇到什么话违乎你心,一定别忘了考量它是否合于道,遇到什么话与你志趣有异,也要看看它究竟怎样不合于道。有时候,以忠耿的样子说出的话,未必都合于道,同样,好像志趣不高的话,也未必都不合于道。我以上所谈,既不敢献谀陛下而使自己失于忠诚,也不敢为刻意表现自己的什么耿直而误陛下于不孝。一切,都请陛下明断,在我,只愿做到恳切和服从。

秀才就是秀才,头头是道,正本清源,直接从根子上打击“继嗣派”;一句“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一句“圣人缘情以制礼”,让嘉靖吃下了定心丸。

《明史·张璁传》说,此前嘉靖受阻于廷议,自己又无力反驳,正不知如何是好,“得璁疏大喜,曰:‘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立刻批转廷臣讨论。而对方的反应,则“大怪骇”,既意想不到,也很有些慌乱。可见张璁之半路杀出的威力。

为什么?

一来张璁所据理论,确实站得住脚。儒教纲常,忠孝为本,这是人所皆知的。其次,张璁认为论礼不得悖逆人情。“圣人缘情而制礼”,并非他的杜撰,查查《礼记》,这一点是很清楚的——《礼记·丧服四制》明白地写道:“顺人情,故谓之礼。”

其二,张璁的观点不是孤立的,背后有人,而且还是一股颇为强劲的力量。近世学者欧阳琛指出:“考赞礼诸臣之思想渊源的人,多为姚江王门高弟,则此一新旧士大夫集团之政争,实与当时新兴王学及正统朱学之对立有关,此又欲明大礼议之思想背景者不可不知也。”{22}

“姚江王门”,指王守仁(王是余姚人)。“大礼议”中,赞助嘉靖的人,往往为阳明弟子,或与之有思想渊源者。王氏本人虽未直接介入“大礼议”,但他的理论主张,无疑是跟继嗣派相左的,例如他说:

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缺,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23}

所谓“先王制礼,皆因人情”,显然正是张璁持论的基础。

王学的核心诉求,欲使理学返璞归真,从形式主义回到本义和本心,“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虽先王所未有,亦可以义起”,认为不论天理或人礼,皆源于良知即内心的真善,否则,“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走到反面。王氏所要摇撼的,正是宋以来以程朱为正统的理学。黄宗羲评之:“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他要拨开这迷雾,使人了解“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24}的道理。

这里面的玄学奥思,我们不必深究,只是应该晓得,嘉靖挑起的这场“大礼议”,因为背后有新兴理学崛起的缘故,才如此波澜壮阔。倘若不然,就只是嘉靖的一点私念而已,很难走得那么深,那么远。

一面是嘉靖死命维护个人利益,一面是杨廷和等主流官僚要捍卫正统理学价值观,一面是张璁等反宋儒的新兴力量想在思想和理论上崛起。这三方各执一端,一并混战,好戏只是刚刚开始。

嘉靖把张璁的《正典礼第一疏》交发廷议,杨廷和只说了一句:“书生焉知国体。”毫不客气地将疏文封还。封还,又叫“执奏”,是明代内阁的一项权利,虽然旨意到阁,但如果内阁认为不妥,可以退回请皇帝重新考虑。同样,皇帝如不同意内阁意见,也有一个针锋相对的办法,即“留中”。先前,嘉靖对内阁用过“留中”这招,此番杨廷和投桃报李,回敬一个封还。

张疏被封还之后,嘉靖索性直接用手敕的方式,强迫内阁拟旨。七月十六日,他亲自召见杨廷和、蒋冕、毛纪这几位大学士,当面把一道手敕交给他们,上面写道:

卿等所言俱有见,第【只是】朕罔极【无穷尽的,专指与父母之间的情感】之恩,无由报耳。今尊父为兴献皇帝,母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25}

既有点可怜兮兮,却也有图穷匕现的味道。谁知,杨廷和等人顽固非常,以“不敢阿谀顺旨”为由,再次封还。顺便说一下,手敕里提到的“祖母”,指朱祐杭生母、成化皇帝的邵贵妃;嘉靖不单要将父母升格为皇帝皇后,也想给九泉之下的老祖母邵氏加上皇太后的名分。

男人之间的矛盾闹到这地步,一般就陷于僵局,除非撕破脸面,真刀真枪干仗。嘉靖当然很想对杨廷和们来个一锅端,但此刻尚非其时,自己羽翼还不丰满,腰杆还不硬。因此,必须有另一种人物登场了。

自然是女人。

平素生活中,一家人和另一家人吵架,纵然男人揎拳裸臂,多半并不济事,真正解决问题的是女人,谁家女人泼辣、耍得开,能够连哭带骂,满地打滚,拿出“今天老娘跟你们拼了”的狠劲,胜利的天平就会朝那一边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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