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全集.com》第45/85页


其实我们发现,国家大事上面往往也如此。

就在杨廷和们坚定不移地坚持着自己立场的时候,通州传来消息,嘉靖的妈咪、兴献王妃蒋氏已经大驾光临。样板戏《沙家浜》里,刁德一先生跟阿庆嫂女士才交谈数句,就连连叹息“这个女人不寻常”;不过倘与蒋氏相比,恐怕阿庆嫂之“不寻常”,犹有不如。因为蒋氏根本不用进城,就已经搞得大家狼狈不堪。

九月底,奉迎蒋氏的船队抵达大运河北端终点。不知她早有所闻,还是到了通州后才了解到儿子数月来与大臣——自然,以她来看,主要还是幕后的武宗之母张太后——之间就大礼问题发生的争论,总之,这个极具楚地风骨的女人双脚刚刚踏上京郊土地,便怒声宣布,兴献王尊号问题一日不解决,本老娘便一日不进北京城!她说到做到,当即赖在通州不走。史书上,留下了她的两句话。一句是:“安得以我之子为人之子!”这话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讲的,应该也是讲给另一个母亲听的。另一句是:“尔曹已极荣宠,献王尊号胡犹未定?”{26}这句是以兴献王妃或一个妻子的身份讲的,但讲话对象却是随朱厚熜先期来京的王府人员,这实在有点奇怪。无论如何,那些人对于尊号问题是无能为力的,也根本轮不到他们插嘴。因此,如果说前一句话尚可因母子情深而被人理解,后一句就简直是找碴和胡搅蛮缠了,由此可见她的风格。

有人这样评价她:“母亲蒋氏,也是一个个性顽强的人,一直到她在1538年死去为止,对这个少年皇帝影响最大。……要不是母后蒋氏为他撑腰,一个顽强而不懂事的少年君主,想不会那样硬干下去的。”{27}

因此,下面一幕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做出来的,是母子之间灵犀相通的里应外合:嘉靖皇帝听说母亲因为伤心和愤怒,拒绝进城,留在通州不走了,他“涕泗不止”,跑到张太后那里声称宁愿不干了,“愿避位奉母归”。

这种情形,是谁都不能预见到的。大家的反应,《明史纪事本末》只用四个字来描述:“群臣惶惧。”惧是害怕,惶是慌乱、不知所措。仅仅害怕,也还罢了,要命的是,大家被搞得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蒋氏这一手,跟一般泼妇的“坐地泡”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比如拆迁纠纷中,不愿被拆的一方往地上一躺,说:“有本事,你就把老娘也弄走。”往往就真的弄不走,如强行弄走,是要出人命的。

蒋氏在通州“坐地泡”,她的宝贝儿子则在紫禁城闹辞职,配合极佳。自古以来,皇帝——传说中搞禅让的尧舜不算数,他们并非“皇帝”——除了自己翘辫子和被赶下台,都是一屁股坐到底,向来无有主动请辞的。没想到,嘉靖小小年纪,居然要创造这样的历史。

谁想得到呢?想不到,当然就“惶惧”了。

趁众人“惶惧”之际,嘉靖再次召见杨廷和、蒋冕、毛澄一班阁员,重申“父兴献王独生朕一人,既不得承绪,又不得徽称,朕于罔极之恩,何由得安?”张璁也得了风声,赶来火上浇油,递交第二篇攻击内阁的奏疏,说:“非天子不议礼,愿奋独断,揭父子大伦,明告中外。”言下之意,议礼乃天子专权,陛下完全不必理会阁臣,自己做出决定。

几经搅和,继嗣派的防线不知不觉已呈颓陷之象。十月初,嘉靖突然发布了这样一道上谕:

卿等累次会议正统之大义、本生之大伦,考据精详,议拟允当,朕已知之。

钦奉慈寿皇太后【张氏】之命,以朕既承大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母兴献后,宪庙【成化皇帝,庙号宪宗】贵妃邵氏为皇太后。朕辞之再三,不容逊避,特谕卿等知之。{28}

这道上谕,是政治造假术的一个典型文本。首先,它根本不是来自嘉靖本人;其次,里面“朕辞之再三”云云,亦纯属子虚乌有;所谓“考据精详,议拟允当”这种对辅臣的称赞之词,更不会合于嘉靖的心意。

只有一处是真实的,即旨意来自张太后。这说明,在蒋氏和嘉靖分别上演了“坐地泡”和“撂挑子”两出闹剧之后,继嗣派顶不住了,脓包了,认了;尤其说明,弘治夫人张氏不是弟媳蒋氏的对手——也许朝臣与嘉靖之间尚未分出胜负,这两个女人之间无疑却已见出高下。

以谁为皇考的问题,这里仍未解决,然而,对方被迫接受兴献王可以称“帝”——尽管还小气抠门地吝啬于一个“皇”字,只称兴献帝,不称兴献皇帝。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继嗣派开始退却。《明史纪事本末》叙述这个文件出笼经过时说:“廷和见势不得已,乃草诏下礼部。”从最初以天时、地利、人和而居上风,到相持不下,再到“势不得已”,继嗣派已走上下坡路。对继统派来说,这比眼下取得何种战果都更有实质意义。缺口一旦打开,只会越来越大,那是无法阻挡的。

列位看到这里,不免愈来愈困惑,外加好笑:什么“大礼议”,说来道去、你争我夺、伤肝损脾,不就为了几个词儿、几个字眼吗?说实话,在下亦甚感无聊也。然而列位有所不知,先圣孔老先生有句名言:“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29}名,就是词儿——只不过是一些特殊的、表示权力专属的词儿罢了;器,是用具,这里专指标志着名位、爵号的器物,本质仍然是“名”。盖因权力这东西,一方面最实在,最实惠,另一方面也最虚玄,最神秘兮兮。搞权力搞到最后,往往就进入一种神秘抽象的境界,时常发生幻相,且需要通过幻相来揣摸、猜忌、狐疑、试探、旁敲侧击、察言观色……不一而足,所以,爱护权力非得像爱护眼睛一样,疏忽不得,保持高度的紧张与敏感,以至于细腻到一字之差。譬如轰轰烈烈的“大礼议”,到目前为止,双方你来我往咬住不放,我们瞪大眼睛所能发现的,始终是在个别字眼上的讨价还价。继嗣派这样强调他们的雅量与胸襟:瞧,我们已然同意在“叔父”前头加一个“皇”字,在“王”字前头加一个“大”字,来表示对兴献王的尊崇,你们怎么可以还不满意呢?等到抵挡不住,不得不称兴献王为帝时,他们却又很仔细地收回了那个“皇”字。而嘉靖及其母亲蒋氏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要争的,恰恰也无非于此。这都是孔夫子一再强调的那句“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在今天,我们觉得很无聊、很神经,当时双方无疑却一致同意“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这场围绕着几个字眼而闹得不亦乐乎的大论争,不久还进一步升级,直到闹出十几条人命,兼带着把整个政局掀了个底朝天,这似乎就更好笑了。

且说兴献王、妃分别得了帝、后称号,蒋氏颜面有光,乃收起“坐地泡”,赏脸入了京城。但是,他们自不会就此消停,仍然念念不忘那个“皇”字,以及更多。

隔了一个月,十二月中,嘉靖两次试探。第一次,只提出单给蒋氏的兴献后称号加尊皇字,被杨廷和顶了回去;第二次,御批于兴献帝后尊号上“各加一皇字”,又被拒绝。由这两次行动,可以看出嘉靖背后蒋氏的作用,因为第一次单提出给兴献后加尊皇字,可想见这女人特别在意,也闹得特别起劲,被回绝后,羞恼之下索性提出两个一道加。杨廷和不胜纠缠,表示不能受命,自己唯有引退。表示一出,即有百余官员齐声高叫“老九不能走”,上疏皇帝务加挽留。嘉靖一见,做了个顺水人情,“优诏留之”{30}——他本来意在试探,除了试探杨廷和现在态度究竟怎样、反对有多坚决,也想试探杨在朝中受拥护程度如何。现在,这两点他都已清楚。看来,事情暂不能操之过急。

他需要时间,来搬走杨廷和这块大石头。

不光是嘉靖需要时间,别人同样需要时间——那些希意干进、却还拿不定主意的人。时间将为他们把窥伺之门推得更开一些。不过,开头总免不了有几个去充当替罪羊。

例如一个叫史道的兵科给事中。此人自以为已看出端倪:皇帝与首辅势不两立,杨廷和这棵大树迟早要倒——这一点,他的确搞对了。他不曾搞对的是,跳出来充当弹劾杨廷和的第一人,势必会成为嘉靖倒杨行动的祭品。

他上疏质问,正德年间朱厚照荒诞不经地自称“威武大将军”,没有听说杨廷和有所力争,“今于兴献帝一皇字、考字,乃欲以去就争之?实为欺罔”。{31}他说得有道理,但一是持论过苛,难以服众——像武宗那样不可理喻之人,力争又有何用?二来,这番高论其实有犯忌之处,嘉靖看了未必舒服,因为他将兴献王尊号问题与朱厚照为自己胡乱加“镇国公”、“大将军”、“总兵官”头衔相提并论,岂不是嘲笑嘉靖昏乱。三来,他跳出来弹劾杨廷和,是很好的,不过嘉靖却不宜立刻倒屣相迎,相反他一定要表现得很生气,挺身回护廷和,这才便于他将来除掉廷和时得以阐明如下姿态:大家看啊,朕都保护他N次了,实是迫不得已的。所以,史道成为倒霉蛋儿,一道谕旨,他被送入诏狱,而杨廷和因遭弹劾依例提出的退休申请,却不被批准。

紧接着,又一个冤大头跳将出来。御史曹嘉替史道打抱不平,他认为史道弹劾杨廷和,尽其职责,没什么不对;皇帝把史道下诏狱,对廷和则温旨慰留,处置有失公道;又暗指替廷和及为之辩护的人,有结党营私的嫌疑。这个指责很严重,大臣要公忠体国,聚为朋党实为大忌。所以曹嘉此言一出,马上引来轩然大波。众臣反应显然是协调一致的,从曹嘉上疏第三天起,连续十一天,内阁成员集体留在家中,没有赴阁办事。而后,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大学士,以及刑部尚书林俊、兵部尚书彭泽、户部尚书孙交、吏部尚书乔宇,各自提出辞呈,杨廷和和蒋冕连续递交了几次。嘉靖概不批准,三番五次派员至上述诸大臣府第传旨,请他们回阁视事,杨廷和等却称疾坚不出。表面看来,嘉靖仁至义尽,杨廷和们却颇为托大,乃至有要挟之意。其实,曹嘉的说法确实让人吃不消,廷和等人必须讨个说法,在未得到明确说法之前,不可以稀里糊涂地出来工作。而在这十一天里,嘉靖虽对杨廷和们好言相慰,一再重复如何寄予信任,却始终回避曹嘉劾章中的关键之处,即这些重臣之间是否存在朋党关系。以嘉靖这种聪明绝顶之人,早该清楚杨廷和避而不出所为何来;但他偏偏言不及义,尽说一些空洞的劝慰的话,且言语间不时微指杨廷和们只爱惜自己名誉,置大臣之义于不顾。似乎,他有意延长内阁瘫痪的时间,来彰显杨廷和等人的自私负气。直到后来,十三道御史刘廷簠在奏章里点破这一点,“自古去大臣者,以朋党为说”。并举出正德初年刘健、谢迁、韩文被以朋党之名搞掉的例子,嘉靖这才表示:“朝廷清明,岂可辄以朋党之说指斥大臣。”至此,十多天内阁空不见人的局面方告结束。杨廷和们虽然得到了“说法”,但这么多天“擅离职守”或“旷工”,纵事出有因、迫不得已,究竟也造成不好的影响,而在道德上付出代价。至于那个曹嘉,在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之后,只落得一个贬谪的下场。唯一的赢家,是皇帝本人。{32}

这时,是嘉靖二年正月。

转眼来到年底。万岁小爷入住紫禁城已然两载,眼看就要十八岁。若在现代,十八岁即为成人,从此取得公民权。明代无此一说,但十八岁仍不失为人生一个重大关节,乳臭未干的嘉靖,目下应该喉结突出,颔生黑须,昂然一丈夫了,也终于到梳理羽毛,振翅高飞的时刻。

是年,对于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两省)及浙江来说非常不利,先是大旱,后又大涝。南京户部右侍郎席书递交的报告称,该地人民景况只有三等:“有绝爨枵腹、垂命旦夕者;有贫难已甚、可营一食者;有秋禾全无、尚能举贷者。”{33}就是说,处境最好的也需要告贷维持。

恰在此情势之下,嘉靖拟派遣内官前往南方办理织造。所谓织造,指宫中帝后等人服饰的供给,其本身费用已属奢巨,加之任事的内官往往乘机大捞,扰民极重,正常年景已令地方不堪,何况又逢大灾之年。所以消息传出,朝臣纷纷上疏谏阻。但嘉靖却如吃了秤砣一般,铁心不变,一再催促内阁拟旨。杨廷和反复申明江南民不聊生,人民犹处水深火热之中,如逼煎太甚,“各处饥民岂能垂首枵腹,坐以待毙,势必起为盗贼”。嘉靖就是不听,君臣再起争执。前者见无法说服内阁拟旨,竟撇开内阁,直接让人(应该是某位近侍)草诏,并付诸执行。

这是一个重要信号,也是公然的排斥。正如杨廷和所说,根据祖制,明朝“诸所批答,俱由内阁拟进”,这是制度,在当时犹如法律,而嘉靖的做法不啻于越过法定程序,性质非常严重。

杨廷和震惊于嘉靖的一意孤行,忍不住质问道:“今臣等言之不听,九卿言之不听,六科十三道言之不听——独二三奸佞【指宦官】之言,听之不疑。陛下独能二三奸佞之臣共治祖宗天下哉!”

末一句深中肯綮,语气未免过重。老首辅忧民心切,激于义愤,一时不能自已,而说出这种近乎顶撞的话来。

其实,嘉靖是用这种举动,宣布对杨廷和内阁的遗弃。杨廷和感觉到了这一点,却又难以置信。他在奏疏中提到一句:“臣等固当引身求避,以明不可则止之义。”这并非正式辞职,而是希望借这样一句话,换来皇帝积极的自我纠谬的回应。

但此番较量相较以往,判然有别。一贯对杨廷和加以挽留的嘉靖,突然改弦更张。《明史》记载,杨廷和于嘉靖三年一月退休,“帝听之去”,并无片语劝留。这就好像一出戏,推来阻去的一直很热闹,可突然间,一切就戛然而止了,人声鼎沸的世界瞬时死一般寂静,以至于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自正德崩后,一手敉定政局、定策迎立、拨乱反正、宵衣旰食、勤勤恳恳的老首辅,就这样去了。类似杨廷和这种级别的重臣,如果提出辞职,通常的做法是前两次都要予以拒绝,以示挽留,第三次才予批准——哪怕皇帝已极讨厌该人,巴不得他滚蛋,也要做做这种表面文章。嘉靖不按规矩出牌,尽管杨廷和久有去意,乞休并非假心,但从皇帝方面来说,至三方准,其意不在挽留,而是以示对一个服务多年、做出重要贡献的大臣的尊敬,嘉靖却冷酷地剥夺了这种敬意,尤其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出手如此辛辣果断,充分展示了他意志坚定、恩威莫测的性格。在以后的岁月里,人们还将有更多的机会来认识这一点。

杨廷和走了,不因“大礼议”,而因织造,这总让人感到蹊跷。在大礼问题上,杨那样执拗地与嘉靖作梗,而且多次恳切请辞,嘉靖竟一概不允。他不倒于“大礼议”,却倒于不相干的事情上,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明眼人自能看出,嘉靖此计乃借刀杀人。因为“大礼议”本身未见分晓,尚无结论,不可能以此斥退廷和,那么很好,我就利用织造之争把你挤走。织造这件事,有很多刻意而为的迹象。江南灾情那样严重,嘉靖偏偏要在此时行此事,且当从内阁到各部负责人再到科道官等所有人一致反对的局面下,不管不顾,矢志以行,甚至不惜采取撇开内阁、直接拟旨的极反常的举动……这一切,结果势必要将杨廷和推到风口浪尖,并迫使他以辞职来尽最后谏劝之责的地步。这太像一个精心构设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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