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部小小说合集》第9/111页


  “有什么办法呢,老兄,”那老头把蓝眼镜推到额头上,回答道,“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不看过全部卷宗,从来不在定罪书上签字,但是我得承认,我怕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由,就像怕火一样。”
                 
  “嗯,倒是既无法责备您宽大无边,又无法说您过分热心于为被告人开脱呢。”
                 
  “完全相反。我在这法院里服务了近二十年,可是随便哪一次要我在严厉的判决上签名,我总禁不住要毛骨悚然。”
                 
  “那么您为什么不喜欢减轻案情的情节呢?”
                 
  “这样会牵涉太多;你们新派人自然就管抓个尖儿――就说您吧,想来就在哪个部里当过差,可是案子大概没有经办过;您在这上头是一窍不通。您是否愿意在我们档案库里钻研一番,哪怕把最近两年的卷宗看一下也好,以后会有用处的,您不仅会了解诉讼法而且还会了解人。您将会懂得寻找开脱的理由是怎么回事,它会牵涉到些什么。”
                 
  “我感谢您的善意建议,然而在我搬到你们的档案库中来住上几个月之前――要看完两架子的档案再快是办不到的――请您现在就解释一下那个使我愈来愈不理解的问题,那就是您为什么要讨厌减轻案情的情节。是太麻烦呢,还是每桩案子都要详细推敲,时间不够?”
                 
  “上帝啊,饶恕我的罪过吧,可是老兄,我在您眼里到底是土耳其人还是雅各宾党人,竟然会因为偷懒(请注意,先前人们曾经把一切都归罪于雅各宾党人,可是指责他们偷懒的荣誉却全盘属于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而加深一个可怜人的不幸;我跟您说的是――会牵涉太多。”
                 
  “这么说悉听尊便,我愿意承认我是鲁钝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但是我还是不懂得您的意思。”
                 
  “啊……啊……啊……,我这些彼得堡的官儿们,胳肢窝里挟着金黄小锁的山羊皮公事包,可是办起事来都是草包。您真是的,随便拿起哪一件案子来寻找减轻案情的情节,那就从一桩到另一桩,从另一桩到第三桩,结果是根本没有一个有罪的人。这算怎么回事?”
                 
  “这就更好啦。”
                 
  “那么照您说来,无论什么事情摸摸头就都算了。这在费拉特尔费亚①这类人吃人的地方是好的,可是在秩序井然的社会里,怎么能听任有罪过的人不受惩罚呢?” “不过既然您自己能为他找到开脱的理由,那他还算得是个什么有罪的人呢?”
                 
  “嗯,可是如果自作聪明的话,不论谁都可以宣告无罪。难道把我安插在这里是为了这个?我是老式人,我的工作是一板一眼地执行,而且就算不管这些,也不好――怎么办呢?明明有人偷东西,是个贼,可是这就来啦……什么他是因为饥饿才偷的呀,什么母亲病了呀,什么三岁就死了父亲,从此讨饭过日子,流浪惯了呀……反正没个完;这么说来就让小偷不受惩罚吗?不,老兄,有口供,有物证――请别生气,法典十五卷第几款有明文规定。就因为这样,所以这些减轻案情的情节对我说来是把锋利的刀,它们妨碍我清楚地了解案情。
                 
  “您知道,现在我已经有经验并且习惯了,可是开头的时候,说实在的,真够叫人受罪,生来一副坏脾气。夜晚脑筋里想起案件,就琢磨一通、推敲一番――再没别的可说:没有罪。好像故意刁难似的,总是睡不着觉;按理讲,干嘛要操心呢――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而是那么一个流浪汉、坏蛋、逃亡者……说来奇怪,心里可真痛得紧。宣告这个无罪,宣告那个无罪,可是那儿还有第三个……这还成什么话,我在职务上还没有玷辱过我自己,我要把我的纯洁名声一直保持到进填墓。况且上司会怎么说呢――老是判无罪,好像一个傻瓜,而且自己也过意不去。我考虑来考虑去,终于不再去寻找减轻案情的情由。我们的职务是艰难复杂的,不比民庭――证明了委托书,写好了契据,验过了遗嘱,认定了农奴赎身证,回头就能安心睡觉。可是这儿,一想到有一个叫叶里美的两星期前还站在这儿,说过话,可是现在已经走上去弗拉基米尔的道路②;有一个叫阿古丽娜的也是一样,而且,您知道,这一个……是走着去的……心里觉得怪可怜的。您现在懂了吗?”
                 
  “懂了,懂了,最善良最可敬的符拉基米尔。雅科夫列维奇。再会吧,这次谈话我永远忘不了。”
                 
  “老兄,请您在彼得堡别讲这些废话,部长或者某个大人物会怎么说呢――'是娘们,不是副院长。'” “啊,不,不,您放心――我跟大人物们根本是什么话都不说的。”
                 
  注:①美国东部的一个城市。②系指流放之意。沙俄时代放逐者由莫斯科经弗拉基米尔城而至西伯利亚。

 
 



门槛〔俄罗斯〕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的建筑。正面的一道窄门大大的开着。门里是浓密的暗雾。高高的门槛前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的女郎。深暗的浓雾里吹着雪风,从建筑的深处透出来一股冷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
                 
  “呵,你想跨进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和人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而且你的亲戚,你的朋友都给你这些痛苦,这引起打击。”
                 
  “是……便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准备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你还准备去犯罪?”女郎低下了她的头。“我也准备去犯罪……”里面的声音暂时停住了。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语:“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有的这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年轻的生命?”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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