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剧透》作者:天泽时若》第25/166页


  两位郡长史都是面皮白净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衣饰也颇为整洁,一上殿便大礼参拜,然后也不起身,其中襄青郡的长史保持着跪姿,沉默不言,而皋宜郡的长史则直起上半身,向前膝行两步,一边垂泪,一边汇报郡中的情状。
  按照周制,各个地方都设有粮仓,遇到灾年时,可以从中取出物资用来赈济,不过据这位长史所言,因为近些年年景都不好的缘故,粮仓内的储备已经彻底消耗殆尽。
  皋宜郡长史呜咽道:“……郡中粮草已告罄,实在是无以为继,邻郡不肯支借,上峰亦不肯担责,太守实在无法可想,方才派微臣入京。”
  大臣们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长史的目的。除了各地的地方粮仓外,建平这边还有太仓,以及直属于州部的州仓,对方的意思,显然是想调用州仓的钱粮,但刺史拒了皋宜郡守强求调粮的文书,这才不得不上京求助。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一边历数灾民的惨状:“……诸公明鉴,皋宜郡天寒地冻,大雪压塌房屋,百姓缺衣少食,实在是到了饥者盈路,饿殍相枕的地步!”
  温晏然斜身靠在软垫上,她微微垂首,隔着屏风注视跪在地上的两个郡长史,并不言语。
  不用天子示意,一位内官就靠近御座,递了张写了皋宜,襄青两郡太守履历的条陈上来。
  温晏然扫了一眼,微微扬眉――这两地的郡守在出身上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族中长辈也有读书做官的,不过都是地方小吏,这种家世搁在同等级的官员里面,处于绝对的底层,按照常理,他们能成为一任县官,都算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好事。
  如今却能双双成为郡守,显然是有贵人扶持。
  条陈中写道,这两位郡守分别受过褚氏跟崔氏的举荐,才能稳步升迁,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是士族与豪强盘踞之地,要不是有崔褚两家暗中撑腰,估计刚到任就得因为种种原因或调任或免职或身死,遑论做出一番政绩。
  这样的职场人脉关联,等于是把泉陵侯一党的身份给写明在了脑门上。
  温晏然一面看条陈,一面听着那个郡长史讲述――对方口才委实出色,纵然许多朝臣都知道对方是泉陵侯一派,心中已经存了成见,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动摇。
  赈灾跟民生息息相关,当然归于户部管辖,卢沅光一直认真听着,她早在听见两地郡守进京时便隐约明白,此前天子为什么格外关心地方上的雪灾问题。
  传言中那位泉陵侯是个善于因势借力之人,今年雪灾严重,对方自然会趁机做些文章。


第27章
  等那位郡长史说完后,卢沅光主动出列,先向天子躬身行了半礼,才道:“据臣所知,皋宜郡位于徐州以南,约有人口十七万,郡中多良田,亩产约两石……”她回忆着此前整理的文书上的相关内容,将皋宜郡的情况向其他朝臣细细说明,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况且此地郡守前年曾征发过徭役,使人开荒田、兴修水利,而且去年跟今年的雪灾,都集中在农闲时节,既然春种秋收都不曾误,纵然有灾,又何至于饥者盈路,饿殍相枕?”
  听着卢沅光的话,皋宜郡长史的面色慢慢难看起来。
  其他朝臣也逐渐醒悟,方才那年轻人言辞虽然恳切,但多是泛泛之谈,等卢沅光把数据切实地列出来后,便显得格外站不住脚。
  王齐师笑:“卢侍郎果然博闻强识。”
  卢沅光微微欠身,表示不敢当。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点不擅实务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这些事,思路也不至于那么清晰,今天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出色,主要还是受天子的影响。
  温晏然喜欢把不同年份的数据列出来对比了看,还常常提问,卢沅光一开始也不是都能答上来,幸好天子宽宏,没有因为她业务水平不够就加以责备。
  在卢沅光看来,与之前御前奏对的难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长史的口才其实也就一般……
  皋宜郡的郡长史自然发现事情不妙,却还是没有改变口风,硬着头皮道:“世情复杂,令君不可只看纸面数字。”
  温晏然隔着屏风笑了下,觉得这倒算是一句真话,只是不太适合放在现在这种场合。
  卢沅光一甩袖子:“不以历年奏报为准,难道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为准么?”
  皋宜郡的郡长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请人卜之!”
  “……”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跟适应,温晏然已经不是刚来那会的两眼一抹黑状态,她知道对方提议用占卜来得出结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为这的的确确就是当前时代用来确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换在旁的时候,朝臣们不会多想,不过昨天才因为玄阳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来了袁前太傅的批评,很难不因此发散思维。
  卢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着那位郡长史,片刻后道:“足下所说的请人卜之,莫非是打算请国师为卜么?”
  皋宜郡长史:“天下皆知,若非国之重事,不可请卜于天桴宫,想来京中能人众多,不若择一贤者问卜。”
  卢沅光听到此处,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发展到靠求神问卜来判断结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阳子又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得被推荐上来帮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凿凿,那敢问皋宜郡中,共有多少灾民?”
  皋宜郡长史:“流离失所者,越有两万余。”
  屏风后的温晏然单手支颐。
  皋宜郡十七万人口,两万余灾民,单从数字上看已经很多,而且这个时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群人数越多,抗风险能力也就越强,按照那郡长史的说法,假若有两万人流离失所的话,等于说大部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都没能抗住此次灾难。
  卢沅光:“那今年秋收几何,赈灾支出几何?”
  说到这里,那位皋宜郡长史已经有些答不上来,只勉强说了两个数字。
  郡长史记不清楚,但卢沅光却记得很明白,她朗声道:“据你所言,皋宜郡今年秋收情状反而较往年为佳,纵使赈灾有所耗费,又如何会导致两万流民?”
  郡长史张口数次,却都没能发出声音。
  卢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尽不实之处,还望陛下明鉴。”
  皋宜郡长史面色一片灰败,在他身后,襄青郡长史索性用衣袖遮住头脸,身体微微颤抖,一副无颜见人的模样。
  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御史大夫贺停云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开对方的手臂,让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现在的模样。
  视野被屏风打了物理马赛克的温晏然将目光投向身侧内官,后者也十分机灵地把殿中的情况小声告知给了天子。
  相比于一直侃侃而谈的皋宜郡长史,被大部分人当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长史,那张嘴其实也没闲着,他趁着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时候,悄悄将郡中的文书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实际行动提醒了温晏然,现在约莫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贺停云:“按周律,伪写文书者,当罚为官隶。”又道,“此人于殿上公然损毁文书,当加重一等。”
  襄青郡长史先俯身一拜,然后才勉强道:“文,文书乃下臣所毁,一应处罚,下臣自受之,只望诸位令君莫要因此牵连太守。”
  王齐师拂袖:“做属吏的行径狂悖,自然是上官的过失,况且你将文书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晓得你来京究竟所为何事么?”向前一礼,道,“陛下明鉴,襄青、皋宜两郡太守失德,臣请奏,派御史征诣二者刑部。”
  征诣刑部,就是将人拿入狱中审问的意思。
  王齐师是侍郎,职位清贵,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说话,许多朝臣都纷纷开口附议。
  大臣们看着面前的云母屏风,等待皇帝给出最终裁决,过了一会,后面才有声音传出来――
  “此二人御前无礼,压入幽台待审,至于皋宜、襄青两郡之事,等午后再议。”
  朝臣们在合庆殿中坐了一上午,骨头酸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因为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齐师关注了下同僚的情况,虽然有些遗憾于没能立刻将对这两位郡长史的惩罚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解决午饭问题。
  就在朝臣们还在成群结队地往部台走的时候,温晏然已经返回了西雍宫,她一面更衣,一面让内官逐字逐句读着唯一被保存下来的那份来自皋宜郡的文书。
  今天的天气虽然与往常一样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温晏然在合庆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动,贴心的内官直接把食案抬到天子的寝宫中,池仪看着着这会已经快到午睡的时辰,估计皇帝吃不下太多东西,便帮着布了一碟子鸡汤炖过的小青菜。
  ――在这个大棚技术没有得到广泛应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吃一点新鲜的绿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待遇。
  温晏然吃了一点青菜,又喝了两口肉羹,便令内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还在外头跪着么?”
  池仪:“是。”
  温晏然颔首,笑:“今天肉羹不错,给少府也盛一碗,让他去侧殿候着。”又让其他宫人尽数退下,只留池仪在殿中侍奉。
  池仪走到天子背后,轻手轻脚地帮温晏然把发髻拆开,服侍对方躺下,然后把床榻前的纱帐放下。
  帐内没有声音传出,但池仪却直觉认为,天子现在并未睡着。
  温晏然道:“阿仪,你把皋宜郡那份文书拿过来。”
  池仪依言行事,又道:“陛下现在便要看么?”
  温晏然枕着自己的右臂,向着纱帐外的人轻声道:“这份文书上说,皋宜郡流民太多,若再不开州仓赈济,恐怕会引得地方动荡。”
  池仪心知,天子只是用叙述的方式来梳理事情逻辑,并非当真要与旁人对话,当下捧着文书,安静侍立。
  温晏然毕竟不是真的十三岁孩童,而是一个有着充分加班经验的成年人,她一面思忖,一面道:“此事要么为真,要么为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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