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之一剧透》作者:天泽时若》第26/166页


  池仪记得,今日户部侍郎卢沅光已经批驳过皋宜郡文书上的内容荒诞不经,天子却为何提出了两种假设?
  她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念头……
  温晏然看着帐顶,笑道:“泉陵侯素有贤德之名,她如今虽然滞留于外,却也在建平中待过相当一段时间,必定了解朝中公卿的能为。
  “今日卢卿说的不错,从秋收情景来看,皋宜郡那边的灾情不至于严重到有两万流民的地步,但凡户部官吏肯下功夫细细查验,那郡长史的谎话就瞒不过去,唯一的胜机只在那位玄阳上师身上,倘若对方顺利以当世神仙的身份入朝,朕又请他为卜,才会许他们调用两州的钱粮。
  “泉陵侯与朕这一局,若是她胜,自然能从容夺取得徐州跟禹州的州仓,借两州粮草起事。但若是失败了,皋宜与襄青郡岂不尽入朕釜中?”
  在温晏然继承皇位之后,天下君臣名分已定,纵然许多地方官吏心中原先更偏向于泉陵侯,现在也会逐渐倒向建平这边。
  温晏然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一缕将要散去的薄雾:“这两地都是她嫡系人脉所在之处,如今将之拱手相让,又是所为何来?”
  池仪屏息凝气,一动不动的立在帐外,目光忍不住落在文书中的字句上。
  温晏然不紧不慢道:“如果玄阳子的事情也算一局的话,那么这便是朕与泉陵侯对弈的第二局了,上一局姑且算是朕小胜一筹,但如是朕因此小觑泉陵侯,以为她的能耐不过尔尔,便是给了她可乘之机。
  “泉陵侯有贤德之名,有世家追随,又愿意从寒门中拔擢人才,她名声如此之好,想来拔擢出的人才,也多有才德双全之士。”
  纱帐外的池仪听见天子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道:“不过一位才德双全之人,当真会因为私人恩情就替温谨明效力奔走,谋夺州仓管控之权么?就算这些人人品受不住考验,也不至于觉得能用一些拙劣的谎话骗取州仓的调用权。”
  “……”
  池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倘若如天子所言,皋宜郡跟襄青郡的郡守虽然受过泉陵侯恩惠,在正常情况下也可被视作其人一党,却没有做出过真正的谋逆之举,那整个事件,又该如何看待?
  温晏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道:“皋宜郡守与襄青郡守之所以能镇压住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也多赖崔褚两家的扶持之力,特别是崔氏,更是从立朝初始便延绵至今的世家大族。
  “大周立国至今,民力凋敝,倘若崔氏因为泉陵侯的缘故,不肯继续扶持这两位郡守,或者这两位郡守眼见忠义无法两全,索性放任自流,皋宜襄青两地积攒多年的矛盾一朝爆发,也不是不可能出现数万流民。”


第28章
  温晏然还有一句未曾言明的话――或许在那位泉陵侯的计划中,襄青跟皋宜两郡的郡守,本来就是提拔上来整饬地方秩序,等目的达成后再甩出来让豪强泄愤的马前卒而已,如果让温晏然判断的话,她会认为两位郡守还是心向中枢的多,毕竟在泉陵侯安排的计划中,这两人多半会被征诣到建平,遭到中枢这边非常冷酷无情的对待,而两人留下的权力真空会先由郡丞填上,而温谨明之所以那么做,肯定是认为在郡守缺失的情况下,郡中大小事务由本地人负责的情况下,自己的行动会更方便。
  遇到灾难时,不止官府会赈济灾民,一些强势的管理者,也会勒令当地的大户出钱出人,本来崔氏一直都有表现出对两位郡守的强力支持,那些大户自然不敢反抗,但如今两位郡守与士族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当地的豪强大户当然也会有所行动。
  温晏然笑了一声,慢悠悠道:“倘若文书上的内容为真,建平这边却误判为伪,并且派人将两郡郡守捉拿入京,之后情状怕是不难想象。”
  地方上明明出现了数以万计的流民,天子却因为忌惮泉陵侯,非但不肯出钱粮赈灾,反倒将一直在苦苦维系秩序的两郡郡守捉拿入京,如此一来,地方与中枢之间的关系必定更加疏远,而本就被先帝折腾的苦不堪言的黎民,也会更加怨恨建平。
  温晏然此刻尚能言笑自若,侍立于帐外的池仪整颗心却如坠冰窟。
  身为天子身侧近侍,池仪并不愚蠢,当然能听得出整个计划的险恶之处。
  倘若方才的假设是真的,之前的玄阳上师不过是一个用来降低温谨明在建平中人心中评价的棋子而已,只要他们被误导成功,那天子就成了为一己私利不顾民生的昏君,所有拥护新帝的重臣的名声也得跟着遭受打击,至于地方上的混乱,虽然会动摇大周的统治根基,却也给了温谨明浑水摸鱼的机会。
  生物钟的力量是强大的,温晏然慢慢合上眼,声音里也带了明显的睡意:“泉陵侯这是想以小负,换大胜……”
  帐中的说话声慢慢变低,呼吸声也变得轻而均匀,天子已经睡了过去,帐外的池仪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捧着文书的手变得无比僵硬酸痛。
  *
  相比于近臣波动剧烈的心绪,温晏然的心态倒一直十分平稳,在一觉醒来后还去膳房那传了些点心过来做加餐。
  温晏然披着外袍坐在木榻上,让宫人给自己梳发,看池仪面色有点不大好,笑道:“你先去歇一歇罢,让阿络进来侍奉。”顿了下,又对另一名女官道,“去取一盒安神的香来给池左丞,再宣卢卿过来。”
  她显然不会睡不好――眼前的局面看似险恶,实则主动权全在自己手上,在这局棋中当真要有一个人辗转反侧的话,那也是迟迟不敢进京的温四。
  卢沅光是女子,加上天子现在又没有内眷,直接被召到了寝宫这边,她原本准备做一个不随意张望的恪守礼节型臣子,结果却正好碰见了在自家卧房中烧烤取乐的皇帝。
  “……”
  要换了别人家里,小孩子这么做显然容易遭到来自家人的斥责,不过现在把火炉搁在房间里的是温晏然本人,别说她是在床边烧烤,就算在床上烧烤,卢沅光都只能假装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活动。
  温晏然正在烤被切开的林檎――这是一种长得有些像苹果,但体型比苹果小的果实,在宫中主要是充当熏衣裳的香料。
  在卢沅光到来之前,温晏然的烧烤活动显然已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连殿内的帐幔上都沾染了一些林檎汁水蒸腾时那种酸甜的果香气。
  温晏然看见卢沅光过来,把铁签放下,又给对方赐了座。
  卢沅光行完礼后,大部分宫人都步履轻盈地退出寝殿,并从外面合上殿门,只有张络等寥寥数人留在原地。
  看见这一幕,她心中泛起一种不太安定的感觉。
  宫人把被天子烤至半熟但明显已经不具有食用价值的果子给撤了下去,温晏然伸手烤了烤火,向来人笑道:“叫卢卿过来,是跟你商议一下皋宜跟襄青的问题。”
  张络走近,将之前那封来自皋宜郡的文书呈给卢沅光。
  温晏然倚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卢卿总管户部,依你看,那文书上写的事情,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殿内寂静无声,温晏然没有催促对方尽快给出答复,反而闭上眼,一副小憩模样。
  卢沅光在原地站立良久,她听见皇帝的问题,先是不解,然后是困惑,接着又觉得或许天子是想借此来布置些什么,过了好一会,脑海中仿佛有惊雷闪过,某种令她难以接受的答案浮现于眼前,一种寒恻恻的冷意随之从心底蔓延上来――殿内分明温暖如春,她却已经脸色煞白,满身是汗。
  早在朝议之时,她尚且满腔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多半能凭借驳斥两地郡长史的功劳,在改元的时候顺利成为户部尚书,此后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才意识到,只要文书上的内容有三成为真,她便算是贻误赈灾时机的罪魁祸首,等事情发作后,不但身死家败,只怕还要遗臭于史书!
  卢沅光再不敢安坐,当下站起身,向着天子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以额触地:“多谢陛下!”
  她本来就十分服气天子的能为,如今这种服气里,还夹杂了深深的感激之意。
  ――如今天子已经不止是保全了她个人的清誉前途,还保全了她的家族,事已至此,实在是肝脑涂地都不足以报答,说句难听的话,哪怕天子忽然间倒行逆施,成为一代暴君,那跟着殉国的大臣里头,都得有她卢沅光一个。
  温晏然睁开眼,微微颔首。
  既然连卢沅光都认为文书上的内容有为真的可能,更加不能不把这种可能纳入考虑。
  卢沅光虽然被赐了座,却不敢坐――在另一种结果被皇帝点明后,她现在算是一只脚站在了被免官的危险线上,旁人还可以悬崖勒马,但卢沅光今天已经公开驳斥文书为伪,无论如何也脱不得干系。
  温晏然看她一眼,笑:“若是泉陵侯有心误导,文书上的内容怕也并非全真,而两郡长史无状,更是众目睽睽之事。”
  卢沅光摘下头上官帽,跪地请罪:“全是微臣无能。”
  温晏然伸手虚扶了对方一把,作为一个以败完家业为己任的未来昏君,显然不会在意下属拥有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能力,反而出言宽慰:“今日之所以唯有卢卿陷于险地,是因为只有卢卿出言与之相持――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做,旁人当然不容易捉住他的痛处,可天下之所以衰败至此,大半倒可算是彼辈之功,越是勤恳做事的人,反而越容易被捉住把柄。”
  卢沅光垂下头,要不是天子已经将她扶起,恨不得再拜上一拜。
  对常人来说,恩德威能只要具备其中一点,便可以御人,难得的是当今天子居然样样俱全,卢沅光本不理解长兴之乱后,继位的为何是皇九女,现在想来,今上简直是天生的君王,这皇位本就该由她来坐。
  温晏然缓缓道:“朝中公卿皆认为两郡长史有过,朕也不好拂了众意……”微微一顿,又笑了一下,“既然长史不好,皋宜跟襄青又情况危急,朕便帮换两个靠得住的长史过去。”
  卢沅光心中一动,当下应声称是。
  说是换长史,但换的肯定不止是长史,还会有随从属吏,天子提前告知她,是让她做好准备,从户部挑几个可信且能办事的人。
  ――天子担心流民过多,同样担心被泉陵侯那一伙人名正言顺地夺得了州仓,干脆从中枢派人过去,半是襄助,半是挟制。
  温晏然思忖道:“地方法制荒驰,多有隐田隐户,就算郡仓无粮,当地豪强家中也不会没有积蓄。”
  卢沅光理解了皇帝言下之意――对方显然不打算从州仓调粮,也不会对地方灾情视若无睹,而是打算从中枢派人马过去,勒令当地大户救灾,而那些地方豪强之所以如此富裕,也是因为钻了国家法规的空子,所以地方官员在遇见问题时,选择从这些人身上挤一些油水出来,是一件从道德跟法律上都很能说得过去的事情。
  温晏然笑了下:“事能至此,还是朕威德不够。”
  卢沅光低头――那些大户或许只是想待价而沽,但在天子心里,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因为天子已经登基,天下君臣名分早正!
  温晏然忽然轻声自语了一句:“罗统领已经就任了好些日子,郭卿也该到前营那边了罢?”
  她说的罗统领,是王齐师举荐的新任的禁军中卫统领罗越,而那位郭卿,是跟罗越一块被提名的郭兴道,被安排到了前营那边做。
  卢沅光想,天子这么说,大约已经把流民反叛的可能性纳入了考虑。
  温晏然又看向面前的年轻朝臣,笑:“两郡长史如今都在斜狱那边,宫中内官不解细务,卢卿在户部多年,可否帮朕去问一问当地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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