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琳琅》作者:绿药》第139/145页
亓山狼回京那一日,没有直接进宫,而是先去了赵兴安府邸。
往日里热闹的赵府,今日分外冷清。亓山狼迈进府门,穿过庭院,在后院的鲤鱼池旁见到了赵兴安。
赵兴安孤零零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池边,正在钓鱼。
“来啦。”赵兴安语气寻常,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和亓山狼打招呼。
亓山狼冷着脸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边。
“谁把我放进亓山?”
赵兴安脸上的笑容一僵,继而叹了口气,道一声“果然”。顿了顿,他才说:“前一阵子有人去调查那个产婆,我便知道那件旧事被揭出来了。”
“也好。”赵兴安慨然点头,“也好啊。瞒了这么久,怪累人的。”
亓山狼不发一言,冷眼睥着赵兴安。
赵兴安盯着鱼竿,怅然道:“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承帝宠,导致血流三日,太医诊断胎儿已亡,令产婆引出死胎。”
“那产婆引出死胎,却见其微弱呼吸,禀告陛下,陛下下令将其闷死掩埋。产婆干的是帮生的行当,不忍杀生。可她又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彼时不在宫里,而是离亓山不远的行宫。产婆没将你闷死掩埋,只是随便将你扔到了亓山。是你命大。”
赵兴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鱼竿放下,扶着膝盖站起身,想要走。
亓山狼抬手,手中的长刀横在他面前。
“这不是全部的真相。”
赵兴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亓山狼,忽然不知道千方百计将其带下亓山到底对不对。他叹了口气,道:“我于心不忍,去亓山找过那个七个月的早产婴儿,亲眼看着你被一只狼叼走。以为你被狼吃了,直到后来听说渔村有个被狼养大的孩子。我偷偷去了亓山多次,终于见到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孩子。因为……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把你哄下亓山,是因为知道你能力卓群,也不想你再和狼为伴。故意让你和嘉恕接触,也是因为知道你们是亲兄弟。想让你和他,都有家人。”
亓山狼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他才开口:“赎罪?”
赵兴安整个身体都僵住。他面色惨白地闭上眼,赎罪一般跪下来:“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做着统一天下的英雄梦。贺人皆顽强抵抗。陛下下令杀无赦……”
他是陪伴在齐英纵打天下的十二员猛将之一,亦是屠杀贺国人之一。
亓山狼手起刀落,赵兴安惨厉地尖叫一声倒地不起,他的右臂被亓山狼砍了下来。鲜血喷溅。
“留你一命,断这几年的一切。”亓山狼转身。
宿羽得了亓山狼回京的消息,第一时间追过来,就见亓山狼砍断赵兴安右臂的一幕。他脸色微变,没再上前。
亓山狼拖着长刀往外走,胸腔里滚烫的愤怒让他觉得这把刀太轻不趁手,他顺手扔给了宿羽。
宿羽双手捧着去接,重得差点没握稳。
“围宫。”亓山狼下令。
宿羽愣住,好半晌才猛地转头望向亓山狼的背影,确定他在说什么。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亓山狼孤身一人进宫。亓帝坐立不安了多日,等这一日终于到了,却见亓山狼一个人来的,心里又怀了丝侥幸——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反心,今日也不会吧?兴许他只是太愤怒,赔礼道歉也就过去了?
不是他不想办法抵抗治罪,而是他已经没这个能力。
御林军虽严格把手,可是见亓山狼一个人进宫,甚至没带兵器,皆有些懵。
以前亓山狼每次进宫都畅通无阻,今日是拦还是不拦?
守卫正犹豫,亓山狼停住脚步,开口:“引路。”
守卫颤颤巍巍问:“大将军要去哪里?”
“窈月楼。”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大将军还是第一次要去窈月楼。一个守卫招来宫人给亓山狼引路,另一个守卫立刻去向亓帝禀告。
亓山狼像往常进宫一样,平静地跟着引路宫人,穿过葳蕤灿烂的宫廷,隔着楼阁与假山树木,亓山狼远远能看见窈月楼的顶角。
亓山狼终于走到那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窈月楼。他到的时候,贺青宜正坐在院子里,望着石砖夹缝里怒放的野花。
“到了。”宫人小声禀一句,立刻向后退去。
贺青宜循声望去,看向院门口的高大身影。只一眼,她神色愕然,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只一眼,贺青宜就知道是他。
二十五年,他们生活在一座城里,甚至亓山狼多次进宫,远远能看见她这里的楼阁轮廓,可他们竟从未见过。
庭院里,花草树木皆生机盎然。消瘦的女人站在满园的鲜活里,是唯一的枯败。
亓山狼一步一步朝贺青宜走过去。
当他走到贺青宜面前时,贺青宜已经满脸是泪。她想伸手,指尖颤着低悬,不敢去探,她怕这又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亓山狼握住母亲发抖的手,拉着她的手,将其手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盯着贺青宜,低沉地叫了一声:“母亲。”
贺青宜的眼泪疯狂地涌,她险些站不住。
亓山狼托住她的小臂,扶稳她。贺青宜满眼是泪,可是她睁大了眼睛,拼尽全力去看清亓山狼的模样。
她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去摸儿子的脸,仍旧陷在不敢置信的惊喜里。
亓山狼低头让她摸,他说:“看我的眼睛。”
他让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显出幽蓝。
贺青宜连连摇头。“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你和鸿郎长得很像……”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一遍一遍去抚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和鸿郎的骨血融聚的生命!
枯败的生命突然就注入了生机。她活着,原来还有别的意义!
贺青宜伏在高大儿子的胸膛,止不住恸哭。她哭着说了些话,哭声让那些话吐字不清,亓山狼俯下身去极其认真地去听。
他终于听懂了。
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席卷,天云也开始哭啼,降下雨泪。
亓山狼搀扶着羸弱的母亲,将她搀扶进屋里。他扶着母亲坐下,拿过一旁的巾帕去拂母亲头发上和肩膀上刚沾的湿漉雨珠。
贺青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亓山狼,她努力让自己不再哭。可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很笨,居然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怎么与孩子相处。
她几乎是慌张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吃过午饭没?这、这里有几个粽子……”
亓山狼倒是平静许多。他问:“粽子?”
贺青宜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一抹亮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吃吗?”
“没吃过。”
贺青宜一愣,立刻又捂着嘴恸哭起来。她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是粽子,不知道很多很多东西……因为他自小被丢在深山啊!
身为母亲的愧疚责罚着她,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将你带到这世上来,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心口一阵阵绞痛,痛得让贺青宜连呼吸都觉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上一次这样痛,是以为失去她与鸿郎孩子的那一日。
亓山狼偏过脸去,用愤怒逼退眼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