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37/55页


  “以天子之礼下葬。”龚遂说得缓慢但坚定,“以天下奇珍入墓,享万世之荣,星斗银汉,碧落黄泉,带他羽化登仙。”
  “那他每天起高炉,造珍宝,四方征调,日夜不息,全是为了这件事做准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要不是有意赴死,他何必着急做这些事情?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大将军的控制,试探长安百官的反应;另一方面,却必然是为此作考虑!”
  “不可能,没有人会这么做……”上官喃喃道,忽然眼睛一闪,“如果真是这样,他何必去拜祭他父亲?又何必让我去看?”
  “皇上一旦山崩,事情便尘埃落定。正因为这样,他才先去拜了亲生父亲,这样只要皇太后在最后出来作证,他便可以摆脱现在的嗣子身份,既有皇帝之身,又能在宗法上回归亲生血脉。”
  “荒唐。荒谬!匪夷所思!”上官似乎十年来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这皇帝才来二十多天,就把一切事理都搅得莫名其妙。她跺着脚、指着龚遂问:“哪怕,哪怕真的按你这个说法,自刎不就可以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刎不能成仙?会有阴兵鬼卒来押他下地狱?”
  “也确实是有这种说法。”龚遂声音低低地说,“可是,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很显然的吧?相比于自尽,他这种做法之下,谁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又有谁……能因此而摆脱出来?”
  如果刘贺真的把霍光逼到了绝境,逼得霍光忍不住动手,那无论最终执刀的人是谁,霍光都难辞其咎,必将身死名灭,成为千秋之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叛臣。
  而上官皇太后也将失去她最后的血亲,同时,挣脱开身上最重的枷锁。
  龚遂没有直说,因为他能看出来:上官是知道的。
  她只是用愤怒和不相信来掩饰自己,她真正不敢相信的,是世上还有任何人——哪怕是以顺带的方式——会想到要拯救一下她。


第十一章 错金银四神当卢(阴篇下)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 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 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 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 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 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刘贺、霍光、张安世、田延年,都披甲、骑马、佩弓,在桂宫园囿里穿行。刘贺给他们都准备了最好的马——传说中大宛天马的后裔,骑上去就像驾于云上,而且满身金光流彩,装饰奢靡。只是其他人都没把心思放在马匹上。
  他们全副心思,都放在四周瑟瑟响动的假山茂林之中。
  他们会听见惨叫声——时远时近,有些短促,有些绵长。谁也不知道刘贺到底放了多少老虎在这里,只知道那确实是真的,那被扑倒的士兵、咬断的肢体、拍碎的漆甲漆盾、山石上溅开的血迹,都没有半点虚假。
  他们还看见其他兽类,比如野猪——狂奔的野猪足以把马匹撅倒,而且比猛兽更难缠,至死也不会轻易回头。
  霍光觉得非常奇怪,那些昌邑旧臣们就像喝多了一样,不像是身陷险境,反倒腾着一股狂热情绪,仿佛并不是在猎虎,而是今天就要在这里匡社稷、扭乾坤。很多年以前在汉武帝身侧,他还有过这种热血,现如今,这却只能让他感到危机。
  突然,两个人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滚落下来,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只猛虎已经自上而下扑将过去。成年老虎势大力沉,可却精于偷袭,讲求一击毙命。它甫一落地,大口直接咬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漆甲的防护完全不堪一击,那人登时软了下去。
  老虎直接拖着人跑,准备蹿入林中,没想到另一个人并未胆怯,反而追上去用长枪刺它。一人一虎相持几个弹指,四方就连续来了好几个人,将老虎团团围住。
  没过多久,那老虎脸上、身上都已经插了箭矢,但也有很多侍臣躺在地上,喉咙被利爪撕开,面向他们,嘶哑着声音喊道:“陛下,保重……”
  刘贺看着他们缠斗,面无表情,内心默念的却是墓中厌胜的经文——这些侍臣的血就留在漆甲上,无论破损与否,最终都会下葬于浩然大陵。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样的思考中,不仅没留意风吹草动,还故意没去看身后骚动的大臣们。
  与之同时,乱箭在苑子里四处横飞。甚至有一支箭穿林而过,直奔霍光的脸门,只是被羽林骑奋身挡下。
  这到底是猎虎?还是猎人?
  张安世立即驱马向前,凑到霍光身边,沉声说:“事急矣!战,或者走!”
  他已经把羽林骑五十人中的一半派出去狩猎,给皇上做做样子;另一半还跟在身边。对他们而言,猎虎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预防昌邑旧臣们的突然袭击。羽林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是旧臣人数更多,还占着地利,真打起来,少不了一番硬仗。
  他们第一反应是直接走。
  一座桂宫而已,还能关住大司马大将军?
  可羽林骑很快回禀:宫门被堵了。
  并不是宫门被锁住这么简单,而是天子法驾的全套舆乘——核心的六乘金根车,五色安车、五色轺车、皮轩、鸾旗,属车共三十六乘,全部挤在宫门周围,伏龙栖凤,水泄不通。
  如果是寻常马车,找些人来开走便是了,可那是天子法驾,谁擅动了,都是僭越的罪行。更麻烦的是,马车的缰绳都被解开了,野兽气味一飘,马匹全部四散奔逃。就在他们谈话中途,一匹受惊的奔马冲进了林子,闷头乱跑,将一名羽林骑连人带马掼倒在地。
  这么一来,就连皇上自己也没法轻易出去。
  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把自己和霍光等人一起困在这里!
  霍光愣了神,再次看向皇帝,一闪电光刺进脑海,因为那年轻的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在盯着他,目光灼灼,嘴角还挂着怪笑。
  刘贺用手遥遥指了一下自己座下骏马的马首,又指了一下霍光等人的马首——霍光不解,自己骑着的马看不清头,就转头去看旁边张安世的。他原本只知道这马装饰得金光闪闪,现在才发现,马首当卢上画满不同寻常的四神、瑞兽、祥云、羽人图案。这绝不是宫廷御马原有的装饰,而是新制的,且形制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当卢图案,分明是殉葬马匹才会用到的东西!
  刘贺如此比完手势,一句话不说,便被一帮昌邑旧臣簇拥着,跟踪一串猛虎足迹与鲜血而去,倏忽便没了踪影。
  “大将军,我们把法驾冲开,大不了治个不敬之罪,走吧!”张安世又对霍光说。
  一个声音却横插进两人之间:“走?我们为什么要走?”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马上,看着几乎摇摇欲坠,一双眼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狠辣。
  张安世急道:“大司农,这分明不是狩猎,再不离开,必生变故!”
  “变故已经来了。”大司农田延年依然瞪着一双细长眼,“可这不正是一个能解决大将军心头困扰的时机吗?现在内外不通,只要在场者全都闭了嘴,发生过什么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
  三个人都凑得极近,这一句话出来,则更是骤然压低了声。
  二十多日里,霍光只和田延年提过两次关于“大局”的事情。第一次和他单独聊的,当时田延年就已经建议:趁着时日尚短,当断则断。他们把当年周勃平诸吕的记载拿来读了很多遍,尤其是少帝被带去传舍后从此消失的一节。读完以后,霍光跟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现在的太史官叫什么?得先把他宰了。第二句话是,再好好想想。
  第二次时,王吉也在,王吉坚持请他和龚遂聊。可龚遂当日被皇帝召走,从那天起便消失了,饶是他们的眼线遍布都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霍光没为这件事惩罚任何人,可是他的脸色变得更深了,印堂发黑,像堵了血在里头。
  田延年察言观色,知道大将军心里必有大逆的想法,只是没想好处理方法。
  现在,处理方法送到他们的面前来了。
  田延年心知这是命途的转捩点,干脆把话摊开来说:“他煞费苦心把大将军请到这里,设这么一个局,无论是人还是兽,都是冲大将军来的,分明要让我们‘出意外’。我们确实可以跑,可这必然留下新的破绽和话柄,大局依然没有改变……可是反过来想,他给我们造这个陷阱,何尝不是把自己也套了进去?只要大将军下定决心,有张将军的羽林铁骑,他那些穿着假盔甲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就算我能把昌邑人都解决,”张安世沉沉说道,“还有一位怎么办?”
  田延年目露凶光:“不能留。你没发现吗?事做一半,后患无穷。”
  霍光终于开口了:“出去之后如何解释?”
  田延年“哼哼”一笑:“有老虎呢。”
  霍光和田延年都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的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微妙。
  刘贺下了马,毫无架子地坐在假山石上,那是桂宫中的高地,但也高不出多少,看不清全貌,只能平视一片苍莽的高树绿影。底下四处依然传来兽吼、人鸣,不久前还有一头野猪差点冲撞了圣驾,他一边躲,一边大笑,让安乐不知道该不该让人赶紧把野猪杀掉。
  他这二十多天来的狂悖谋划来到了终局。
  直到这个时候,自安乐往下的昌邑旧臣都还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刺杀大将军,为朝廷剿除奸凶、拨乱反正。他们认为,大将军一定会露出他的爪牙,那时候,便是名正言顺反击的开端。
  在刘贺眼中,事态如果那样发展,倒不是坏事——只不过,他认为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大将军露出来的爪牙过于锋利,而他身边这些被官位、名声、珠宝甚至马蹄金掩盖了眼睛的臣下,则根本不堪一击。
  可他不认为自己欠了任何人。
  毕竟,他已经把自己都献祭了,未来只有长天和永生,还有什么亏欠可言?
  其实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计划的。他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地让不同人发不同令,二十多天,发令一千多次,就是为了检验大汉朝廷到底能不能被撼动,试探大将军的根系到底有多深。可他越来越有一种感觉,为此还去观了星象,星象告诉他同样的结论——那就是,直到霍光死的那一天,他这个皇帝才有一点动弹的可能。
  在那之前,刘贺再也不能像在昌邑国一样自由散漫,一心扑在自己渴望的东西之上。
  甚至有可能发生无数的事情,让刘贺无法迎来自己想象中的终局。
  那日在孝昭帝平陵,长乐卫尉邓广汉在先帝墓里一番愚行,不仅让刘贺愤怒,更让他忽然惊醒一件事:那就是,死人在生者的世界里,终究是脆弱的。所以他决心:要不除掉可能威胁他死后安宁的人,要不除掉这条漫长道路上的错乱旁枝。他最终发现,能惊扰安宁的人不可卒除,遍布世间,哪怕真灭了一个霍光,也会再出现张光、王光。他还发现,最安宁的路就是最短的路,只要一步能走完,便绝不会迷失。
  所以他决定一步踏进终点。
  最大的遗憾当然是陵墓还没开始动土,它的规格、形制、内部构造,都不得而知,但想来和平陵应该是相似的。他还留下了完整的《筑墓赋》在少府,只要新继任的大司农不存心从中作梗,就会按照他的想法来做。至于随葬器物,在昌邑国时已经有满库珍宝,再加上在短短时间之内,所有能搜刮来的好东西,他都已经备好了。
  有汉以来,除了高祖和武帝,其他龙脉大都寿祚不彰。所以刘贺这么一算,虽然短促,却也感觉无妨。从五岁开始他就全心全意投入到另一个世界当中,加上长日长夜,仿佛活了旁人双份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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