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昏》作者:雷克斯》第5/55页


  是夜,为了这一生不见之大变局,“白日龚”和“夜间王”极其罕有地坐在了一起。
  “子阳(王吉字),今天早上,我们还在昌邑;现在,已经到了定陶。一百三十多里路啊,古之兵法,‘五十里而争利,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我们比急行军还要命!”
  “少卿(龚遂字)先喘喘,擦擦汗,你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呵,是原本的大小。少卿说得无误,晚炊时清点人数,计有三分之二人散在路上,死马相望于道。”
  “那是当然的,小王爷坐的乘传,是大汉最快的驿传体系,谁能追上啊?九卿、十三曹,不顾身家性命追着的长官、老吏们,多半被甩在后头了;那些跟得最紧的人,反而正是平日里陪小王爷斗狗游猎之徒。真的是小人当道,小人当道啊。”龚遂沉沉说着,眼角抽动,登时便像是要哭出来。
  “少卿勿急,你我二人尚且能奋身至此,其余百官只要有心,想必也能排除万难。”
  王吉说到“有心”的时候,语气滞顿一下,正是意有所指。龚遂听得清楚,用衣袖抹抹眼角,便也换了一副神情,并缓缓地,把灯燎得更亮了一些。
  “少卿。愚以为此次入京,不是鹏程千里,不是登堂入室,而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王吉将基本判断平平托出,但作为一贯的忠臣,却是惊雷之语。
  龚遂便缓缓说道:“喏。所以我原以为,你不会来。”
  “非常之时,非常之道,所以想和少卿联手。”
  “子阳和我,譬如阴阳,譬如刚柔,譬如曲直。怎么合作得来?”
  “首先,你怎么看这次诏令?”
  “圣上无子,太子悬置,选谁,唯有顾命大臣大将军霍光说了才算。”龚遂未曾迟疑片刻,显然思虑已久,“昔武帝择储,选得艰难,十年光景、几万人性命搭进去,才选出如今的君臣相宜。因为有这些前事,武帝六子中,只余广陵王刘胥有机会继承大统。可是广陵王已是壮年,以吾之心,度大将军之心,想必更盼望如圣上当年般的鱼水之谊:圣上八岁登极,大将军辅政至今,恩威并著,门生故吏广布天下——再这么来一次,岂非佳话?”
  王吉心下认可,却把他绵绵密密一堆话,拆成一句白话:“也就是说,大王即便践祚,也该垂拱而治,唯大将军之命是听,没错吧。”
  龚遂沉默以应。
  王吉犹不松口:“倘若大王依然轻狂如故,把昌邑王国里的诸般事迹,到长安城里再上演一次,这所有随行之人,是否难辞其咎?你我,又将何以自处?我敢断言,等我们到得长安城郊,玺书上那些官员还没来得及出城呢——真是给了大将军一份好大的见面礼。”
  其实王吉所言,龚遂何尝没有想过?只是狂奔一百三十多里,魂不附体,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呜呜然沉吟到最后,只能叹出一句:“小王爷啊……”
  “情势既有共识,现在万事皆虚,其实只看少卿和我,到底想要什么。”
  龚遂一怔,“什么意思?”
  王吉并不解释,但以两指指向自己:“在下出身琅琊王氏,本自微末,举孝廉后,几经波折,蹉跎数年,才补授当得一个县官。能到今日这个位置,已经远超昔日所想。所以平生所愿,不过是修身齐家、开枝散叶,护荫一方四角小院,让后人不至于像我一样辛苦而已。以此为指南,则侍奉一位王、一位天子、另一位天子……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
  “人说子阳为人拎得清,现在,我是明白了。”龚遂苦笑。
  王吉却是正色:“但时移世易,今日留给我的只有三条路: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国,王位未定,而且王国命运全系于长安,等同于把前程性命拱手让人,此为智者所不为也;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面提到的问题,我自问回答不了。”
  “那,第三条路?”龚遂问。
  “第三条,就是我们两人携手,既要斡旋在这件事里,又能保住性命,还要在将来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这样的一条路。”
  如果是在其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这样的话,都会被龚遂一口唾骂回去。但偏偏是此时此地,这么多铺垫下,他沉默了。
  王吉便继续:“要这样做,我们二人必得竭尽全力,不断对昌邑王提出劝谏,让朝廷皆知。当然,少卿有少卿的本事,在下有在下的方法,不必取同。”
  对于这一点,龚遂却是自矜:“不需中尉指点,老臣本已有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劝谏之心。”
  “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关窍所在。”王吉压低声音,烛光跳在苍白的脸上,倒是亮的少,暗的多,就像是阴阳纵横的山脉。连带他说的话,也像是石上月下漫流的泉水,渗出丝丝点点寒气。
  “这样做,岂非背叛我王?”龚遂失声道。
  “我绝不为难少卿做违背本心的事情;同样,也请少卿不要检举在下。”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所以我说,少卿,端的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有些人的真话,说出来,便是普通得再没什么弯弯绕绕的,比如王吉;
  而有些人的真话说出来,却像句假话,或者像是笑话。
  龚遂思虑良久,终于一字字说出:“吾平生所愿……愿为圣人之道。”
  “既然如此,那大事上孰是孰非,少卿想必明白。”王吉坦然,便即起身,“夜深了,明日各自寻法子拖慢大王的步伐,不然,我们都得累死在路上。”
  “是得想想。得想想……”龚遂坐在原地不动,犹自陷在沉思里。等王吉将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含糊地说出一句:“是啊,每个人活到水落石出处,总不过为一点念头、一点执拗而活。可是,小王爷到底想要什么呢?”
  “老臣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汉书》记载了刘贺收到诏书的这一夜: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哺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一些感觉荒谬的事,如果拿到历史上去比,就不觉得荒谬了。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阳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刚开始听说“太史慈”这个字的时候,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为父手下张英、樊能,在淮扬小有根基,眼下用之,只当是鹰犬而已。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确实英勇矫健,但毕竟出身微寒,不习学术,领别队侦骑可以,独当一面很难。唉,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 “可他们都说,儒生只能空谈,不会上阵杀敌啊。”十一岁的刘基问。 “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刘繇慈爱地笑着,把佩剑拿起来,横在面前,“今逢乱世,譬如刀剑满地,但无论是铜剑铁剑,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那都是搏杀之用,但见血光而已;但如果用圣王之道,大义教化,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就不仅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庙、献祖先、取长生——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更恶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许劭名声巨大,曾主持“月旦评”,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但地位越高,越觉得不是滋味,许劭不敢久留,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父亲大喜过望,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那父亲的相人本事,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十一岁的刘基,自然是这么想,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刘基少年习武,到校场上和什长、佰长、校尉聊天,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 在军人口中,谁提起太史慈,都得竖起个大拇指:“那可是个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说:“少主公啊,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也只有我们子义兄。要不,少主公找个时间,跟州牧大人再说说?” “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哪有心思去说?再者,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刘基一边回忆,一边无奈地说。…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刘基刚开始听说“太史慈”这个字的时候,只当他是个侦察兵头领。毕竟那是父亲刘繇说的:“为父手下张英、樊能,在淮扬小有根基,眼下用之,只当是鹰犬而已。太史子义和我们是同乡,确实英勇矫健,但毕竟出身微寒,不习学术,领别队侦骑可以,独当一面很难。唉,要是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样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样的景象。”
  “可他们都说,儒生只能空谈,不会上阵杀敌啊。”十一岁的刘基问。
  “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刘繇慈爱地笑着,把佩剑拿起来,横在面前,“今逢乱世,譬如刀剑满地,但无论是铜剑铁剑,是三尺五尺还是七尺剑,那都是搏杀之用,但见血光而已;但如果用圣王之道,大义教化,就像为父这把玉具剑一样,就不仅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庙、献祖先、取长生——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候刘基已经知道父亲其实不爱治政、更恶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跟许劭一起品评人物。许劭名声巨大,曾主持“月旦评”,给年轻时的曹司空评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据说当时曹操还很高兴,但地位越高,越觉得不是滋味,许劭不敢久留,才举家迁到了父亲这里。父亲大喜过望,拉着刘基兄弟并郡内大小名士,连着大排筵席了十天半个月。
  既然能把许劭那样的人给吸引过来,那父亲的相人本事,应该也是很厉害的吧。十一岁的刘基,自然是这么想,也是这么相信着的。
  可刘基少年习武,到校场上和什长、佰长、校尉聊天,却又听出个不一样的印象。
  在军人口中,谁提起太史慈,都得竖起个大拇指:“那可是个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说:“少主公啊,我们弟兄几个都觉得,州牧现在这样用子义兄,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我们见过这么多将领,能跟那凶神似的孙策相比的,也只有我们子义兄。要不,少主公找个时间,跟州牧大人再说说?”
  “可那时候我忙着读书习武,哪有心思去说?再者,说了父亲也不见得会听。”刘基一边回忆,一边无奈地说。
  “所以说,太史都尉在故扬州牧手下的时候,一直没有得到过重用。替州牧可惜啊,据说,他一投入孙将军麾下,即受重用,风头一时无两。这不,连曹司空也给他送东西来了。”说话的人就是那个黑衣人头领,刘基现在知道他叫王祐——“这么算下来,公子也算是建昌都尉以前的少主公了。可听这意思,您一直没见过他?”
  “还是见过的,主要有两次。”刘基淡淡道,“那已经是后话了。”
  王祐见他不愿细谈,也不纠结,笑笑说:“先前还在疑惑为什么那位官爷请公子和小人一起过来,这么一谈,原来确实是有些渊源。”
  他早就看出刘基不是军旅出身,似乎仅一白衣,但看他对那些器物的了解程度,却像是某世家大族的子弟。就这么个特殊身份的人,突然被吕蒙指定过来,陪着自己去见建昌都尉,这就让人很是犯嘀咕。
  所以一路上借闲聊之机,东拉西扯,才终于聊出一点眉目。
  其实刘基自己,原本也没想会参与到这个程度。
  当时,“太史慈”三个字一出来,情况就变得有点微妙。对于别部司马吕蒙来说,从军阶上,他远在建昌都尉之下,又身在建昌辖内,理当受太史慈支使。所以虽然查出了是曹操送来的东西,因为对象是上级将领,他也不能擅自把它扣下来。他甚至不太方便亲自给太史慈送过去——毕竟吕蒙从身份上,还有直属于孙权的这一层意思,要是这样见面,说不定就会传递出一种主公不信任建昌都尉、着人暗中调查的含义。
  其实曹操的“当归”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延揽的意思。太史慈无非需要表个态而已。这时候吕蒙去了,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这些想法都是刘基自己在路上琢磨出来的。其实,吕蒙当时只是说自己还有其他任务,会派兵护卫王祐,将物件送达;同时想请刘基帮忙再跑一趟:
  “不是我想打扰刘公子隐居,但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你看是不?我们粗人看不懂这么多门道,万一建昌都尉有需要,公子还能帮上忙。再说了,公子和都尉应当有旧,趁这个机会聊上一聊,不也正好?”
  要是其他人,刘基确实已经拒绝了——但是这个人,虽然有可能惹来麻烦,他却不得不去见一见。
  说话间,两人所乘马车已经嘎吱嘎吱摇进了建昌城。王祐所带财宝都装在车内,以掩盖闲人耳目。外首则有吕蒙的几名士兵,既是护卫,也为看守。领头的曲长名叫吕典,大概是吕蒙同族的亲戚。刘基往城上看,只觉得建昌城虽然属于山越盘踞争战之地,但城墙修葺及时,井然如新,上沿士兵防守紧密,调度有方。街道上往来行人也不少,坊市喧闹,鼻尖上还能闻到面汤早点香味,实在是乱世里难得的一点烟火气息。
  算下来,太史慈任建昌都尉已经两年多,正跨了孙策孙权兄弟接班时期。这个都尉下辖建昌、海昏等六县兵事,在两县都有处所。只是因为海昏贼乱更加严重,太史慈驻扎在建昌的时间暂时还多一些。
  刘基心下一动,对王祐说:“要不,我们先去寻点吃的?一宿奔波,外头的兵官也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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