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在前》第4/359页
“爹,这真是照着我画的织花稿织出来的?”孟约难以置信,此时她已彻底拜倒在古代手工艺人的妙手之下。
“自然是你画的,这是散花芙蓉,这是菊花小团,这是火焰撒花,这是撒云纹。”孟老爷细看之下也颇为惊叹。
孟约是现代人的审美,不喜欢紧紧密密,按序按列排花稿,她排花稿总是稀稀疏疏,错落有致。省了工不说,织出来的布匹乍看简朴得有些过了,但越是细看越显雅致。
“咱家的织工手艺真好,苏罗杭罗,怕也不过如此。”孟约闻着还带股棉花香气的布匹,天然的染料再鲜艳,饱和度也比现代织染逊色,但这样反倒把同色花纹突显出来。
孟老爷笑道:“可不敢比,只不过是杭罗苏罗,非达官贵人不能得。我们孟家除上贡的透花软绫纱用生丝织外,寻常都用棉纱。都夏高白棉已是最好的棉纱,待这一批织了便要换松潭棉纱,价还会压得更低,到市上三五十文便能有一尺布。”
噢,这就是定位不同,杭罗苏罗走的是高端路线,孟家的布走的是中产阶级路线,就是寒门农家,攒一攒也照样穿得起。这样接地气的定位,加上孟家上贡品的名气,生意好做也在情理之中:“爹这也算造福乡里,若尽往精细里做,寻常人家便是见也不得见,又哪去找这么好看的布裁衣作裳。”
闺女这样盛赞,孟老爷自然心中高兴:“送来的几十卷你都留下,爹虽不能叫你穿罗着锦,寻常丝绸棉麻尽够你穿。”
时下寻常百姓虽可以穿丝绸,但如绫罗绢缎等贡品,寻常百姓纵然能穿,也穿不起。再有就是往上数几代,贵族士庶盛行奢靡之风,连垫脚的布都恨不得用云锦缂丝,后宣宗下旨,以法令禁止庶族买卖贡品,来抑制奢靡之风,所以孟老爷才说不能叫孟约穿罗着锦。
这厢得了几十卷布,孟约就想着再绘些织花图稿,可惜她不是学设计的,只能照猫画虎,最多再加一点她自己的审美进去。时日长得很,孟约精雕细琢反复修改,比头回画要精细许多,端阳过后得有一个月,孟约才将图稿都交给孟老爷。
孟老爷一边翻一边松口气:“今夏棉布花样这般新鲜,还想秋日上贡织花缎需费许多心思,总不能叫贡品还输了市上流通的。日子过得真快,这都快要秋闱了,不知文和在京城如何?”
孟约:大概已经和女主见过面了,而且是一见误终生的那种见,只是眼巴前的,觉得自己是尘埃里的石头块,连叫女主垫脚的资格都没有。这会儿应该在发奋图强,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好有资格叫女主垫个脚。
这些话,孟约自然不会说出口,她总避而不谈周文和,会被孟老爷察觉,于是便接了一句:“秋闱将至,想必正在用功读书。”
“应是如此,只盼文和能高中,叫年年日后做官夫人,也好穿罗着锦,脱了商籍。”孟老爷始终觉得对不住闺女的一点就是,他闺女这样可人疼,却不得不随他成了商户。
世间父母大抵如此,自己叫人轻贱没事,却见不得子女为人轻贱。便是时下商户地位已有所提升,但真到了达官贵人眼里,仍然还是操持贱业,不足为谈。
“爹且放心,必能高中。”日后还会成千古情诗大手,只是和孟家再没什么干系而已。
南京城中,王醴已提前回程,他手头的事,已被负责河南道的另一位监察御史接手。王醴是应召回京,因他手里压着的一件案子有了新线索,上命三法司会审。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合称三法司,这件案子,王醴便是督察院一方的负责人。
案涉安国侯世子之死,新线索却明晃晃将嫌疑指将安国侯世子夫人,其中的烂帐,并非线索所那么简单。
王醴直接打马到督察院取了卷宗往大理寺,三法司会审多半都在大理寺进行,王醴到大理寺前下马,还未站稳就见有人朝寺丞递银,求进去探望安国侯世子夫人。是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士子,这引起了王醴的注目,年轻男女最易出是非,便是和案情无关,也当问清楚才是。
第7章 晚生谯郡周文和
王醴吩咐随行属官去知会寺丞,放那士子入大理寺,王醴不亲自去,便是任由那寺丞收了那份银钱。督察院虽查举百官,风闻奏事,但也不至于真那么不近人情,只要不越线,三五两银子,值当说个什么。
待那士子探望安国侯世子夫人出来,便被带到王醴面前,王醴见那士不自觉紧张,也不宽慰,等着那士子行礼后自报家门。
“晚生谯郡周文和,拜见王御史。”
督察院每一道设两至三名监察御史,王醴便监河南道,他却没有多叙话的意思,只道:“安国侯世子夫人涉案,你来探她虽无不可,但我却需得一问。”
“王御史请问。”
王醴问周文和几时入京,与安国侯世子夫人怎么认识的,待听到周文和与安国侯世子不过远远见过几面,连接触都没有,便知不过是安国侯世子夫人仰慕者之一。安国侯世子夫人貌美才高,仰慕者众,王醴遂不再多问,命人送周文和出去。
“叫苏离青去查一下。”
“是。”
转身,王醴便去寻大理寺少卿张薄寅讨论案情,待讨论完回督察院归档,苏离青已查过周文和,地前来回王醴:“王御史,周文和是谯郡鹿邑县人,为赴秋围四月抵京,端阳节时曾与安国侯世子夫人在龙舟会上曾见过一面。之后又在牡丹花会与覆舟山诗会上见过,并无其他接触,周文和倒是给安国侯世子夫人写了几首诗,但也只在几个士子间传阅。”
王醴点头,既然果真没什么疑点,便可以撂开。
苏离青也不知是什么上头,临到要走还多句嘴:“好些人传周文和用情极深,却是好笑,那周文和在鹿邑县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这是与周文和同郡的几个举子那听说的。未出河南道时,日日道青梅竹马未婚妻如何如何好,才来京城多久,便把未婚妻抛诸脑后,心里眼里尽装了新人。”
待到王醴凉凉扫一眼,苏离青整个都麻了,嘴里称“告辞”,脚下抹油。到得门外,苏离青满脸都是“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在跟谁说话”的如梦似幻。
不多时,王醴的属官张掖城进来,禀道:“御史,大理寺方才递来话,明日申时初刻,三法司同堂提审安国侯世子夫人。”
“好。”王醴答应完,片刻后抬头,“怎么,还有事?”
张掖城干笑一声:“方才我从御史府前过,似看到令堂的人在府外守候,想是已听闻御史归来,在等御史。”
王醴两岁多时,王父病亡,未及出孝,其母便整理嫁妆回了娘家另嫁,托的却是忧思成疾随夫而去的辞,以娘家养女身份再次出阁。这不过是一层遮羞布,事实上,里边破事,京中凡稍有来往的人家,哪个不知,不过是不说破,当不知道而已。
早些年,王醴祖母还在的时候,其母和王家什么来往都没有,前年王老夫人离世,不久其母便寻上门来,王醴一直没理会。
“还有别的事吗?”王醴面上心间都没有丝毫波澜,幼年怨过想过也期待过,到如今什么都已经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
“并无,属下告退。”张掖城迅速跨出门,到得门外忍不住摇头,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掖城走后,王醴执笔的手顿了顿,他虽心中无怨恨,但也亲近不起来,反而只有尴尬,尤其是在他母亲带着几个所谓弟妹出现在他面前时,更是如此。见多恐生怨,不如不相见,王醴所性在衙署歇下,并不回府。
这夜里,又是密密绵绵的雨,敲在屋顶上噼啪作响,结着疏疏点点花朵的白兰树清香弥漫。王醴抬头时,枝头有一只被雨淋得十分惨的不知名鸟雀,似是受了伤飞不得,瑟瑟地缩在花叶下,好几次差点摔下来。
在那鸟雀最终抓不住掉下来时,却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落在了王醴微湿的双手中……
此时鹿邑县却没下雨,明月升上半中天,空气中飘满月季花香,孟约与侍女一起,采了许多花做枕头,洗花瓣澡,将一颗从未吐露过的少女心泡得香香软软的。晚上要睡时,她看了一眼做好的月季花糖,一点也没融化,仍还是一粒粒染着干月季花瓣的红红砂糖粒。
春柳:“颜色可真好看,像胭脂。”
“也就好看而已。”就是裹碎花瓣的白砂糖,或有一丝微末的花香,但并没有添什么独特风味。孟约心说:我也就是闲得慌,哪知道闺阁小姐这么不好做啊,就是出门也没法四处浪去。
直到这时候,没事压她身上,她才念起网络时代的好处来,要知道她之前念的都是明朝空气好,瓜果蔬菜禽肉蛋天然有机,完全是天堂啊,天堂!现在么,她感觉灵魂都已经被掏空,成天活得跟猪一样。
次日,孟老爷出门时,不得不带上非要跟去提前熟悉熟悉家中营生的孟约。孟老爷虽然嘴上说“姑娘家四处玩玩多好,为什么要去遭这累”,却显然十分乐意孟约提前熟悉家中生意。
“织坊已将贡品都织好了,为父今天需与管事们一道,将贡品再验一次。今天验完,明日就可以交到衙门去,交完这批贡品,今年再安排织几批棉缎,约到十月,今年的货都能出完。再来就是筹备明春的贡品和夏布。”孟老爷一路上,细细与孟约说着各项安排,不多时便到织坊。
织坊管事都认得孟约,各自打过招呼,便引父女俩去仓库看贡品。春季贡上去的叫透花软绫纱,秋季要上贡的叫双面织花锦缎,每种花色各有其名。细细磨出来的花稿,比起织在棉布上的,果然要精细上许多,整幅拉开,可谓繁花入目,瑰丽无匹。
“今年的生丝要好许多,加上改良了织机,织出来的缎子更厚实紧密。唯独小姐说的加进羊绒线,却还未找到头绪,羊绒织出的线始终更粗,无法与生丝进行经纬交织。”管事一边陪同验布,一边解说,说到羊绒线时,指着仓库一角,“最细也就是那样,待织完了今年的货,再改改绕纱机看看,若是能成,也是好事一桩。”
孟约回头看一眼,羊绒线还是白胚,约有十几根蚕丝并成一股那么粗。孟约有点遗憾,她不会织毛衣:“厚有厚的用法,织作厚厚毛毯如何?”
冬天嘛,就该睡羊毛毯,多暖和。再染个色织个花,纯手工织花毛毯,听着就叫高端大气。
管事“咦”一声,也去看那堆白胚,末了说:“不妨一试,放着也是放着。”
孟约:“织了先给我爹来一床,冬天时他可怕冷了。”
管事闻言笑道:“是,听小姐的。”
孟老爷也不由笑出声,拍拍闺女脑袋说:“你啊,主意越来越多。”
孟约:其实我也挺怕冷的,要有羊绒大衣穿就好了。
第8章 连我自己都怕
要说孟老爷觉得孟约没变化,那是假的,但孟约恰巧变在周文和赴京赶考的档口上,孟老爷就自然而然将一切变化都推到这件事上。再者,女儿家多半都会有这一遭,她能自己成长,孟老爷即欣慰又有些泛酸。
又半月,织坊送了毛毯来,虽称不上精细好看,但确实暖得很。孟老爷思量来去,与织坊师傅一道,抱着那卷《织机详录》细细参阅读。时下人保暖,不是棉花蚕丝填充的袄子,就是皮毛,若当真能织厚度适中,柔软绵密的羊绒料子来,必然很好行销。
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成的事,随着秋闱一天一天临近,孟老爷再没有钻研的心思。秋闱这日,孟老爷特地一大清早带着孟约去孔庙祈福,孟约昨天晚上发一晚上梦,回到现代,根本没睡好。顶着一张不时呵欠盈泪的脸,孟约默默在心里诅咒周文和――活该求而不得,打一辈子光棍!
孟老爷拜在孔子塑像前,喃喃道:“愿圣人庇佑,今有河南道毫州谯郡鹿邑县举子周文和贡院秋闱,企盼圣人垂赐文运,佑周文和顺顺利利桂榜高中。”
孟约好想剧透给孟老爷,就是不向孔子祈福,周文和也照样能中进士,虽然名次不高,但没吊车尾,更没有名落孙山。孟约敷衍地向孔子一拜,照着孟老爷的话说一遍,她倒是不想念,可孟老爷盯着她呢。嘴上祈的是福,心里吐得全是槽:“圣人,想必您什么都知道,文品和人品从来就不是一回事。负心薄幸这种事,只能说我倒霉,诶,这是个小说里的世界,也不知道您管不管。”
拜过孔子,孟老爷就心焦焦地等着京城传消息来,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这一等,等来消息时,已是十月末,金风细细,秋叶遍地。
报喜的差官将喜讯送到周家,周家忙给孟家送来,不过孟老爷早在周家上门前就已经知道周文和中进士的消息。孟老爷连连在家叫好,撒出去好些铜钱兴头都还高高的:“日后,年年便可想穿什么穿什么了。为父已命人备好贺礼,稍后我们一起去周家向周老太太道喜,赶紧去拾掇拾掇,穿得喜兴些。”
孟老爷自家是做布的,一提起说的还是这件事,虽然有了官身的好处远不止这一点,但到孟老爷这,最明显的最先想起的只有这个。
孟约也不想泼孟老爷凉水,孟周两家可谓世交,这勺凉要浇的话,能把孟老爷浇个透心凉:“好,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