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意绵绵》第40/56页


  第二十二章

  聂今和孟薇很似。都是女孩子开SUV,有型有格。
  智晓亮靠着座椅闭目休息,冷漠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
  聂今有些疲倦,刚才和白放老师的一番唇枪舌剑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耐心。
  “我已经让步――只要白放琴室的冠名权,他仍然有自主招生的权利。合同条款清楚明白,白放老师为什么还要再考虑?”
  “他不希望师母知道琴室的窘境。”
  “那么将琴室抵押,换取大量现金,放任妻子赌博,难道这才叫做郎情妾意?”
  白放一生醉心于钢琴教学,难免忽略了妻子。她的寂寞无处排解,于是爱上了打麻将。
  优雅而有格调的白太太,麻将搭子非富即贵,常常一场牌底注两千――若是仅仅如此,白放倒还负担得起。但近些年来,白太太变本加厉,爱上了百家乐。白放又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然纵容妻子豪赌。
  智晓亮一回到格陵,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想要着手处理,但这不是开几张支票就能解决的事情――白太太的赌瘾已经是病态性质;白放琴室债台高筑,如再挥霍下去,不出半年,银行便要来收楼。而白太太还在做她的安乐梦。
  “等房子被银行收走,学生全部驱散,她迟早要知道。”
  “不会到那一步。”
  “这个月的利息呢?不收你的支票,他们怎么还?”
  “聂今,我奉劝你,不要再咄咄逼人。生意从来不是在逼迫里促成的。”
  聂今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声不作;智晓亮朝车窗外望去,流光掠影的城市夜色,远胜从前的璀璨。
  七年没有回过格陵,看再多的报纸,走再多的路,也补不回这当中的空白。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往施坦威里塞一块抹布,让人觉得世界第一的钢琴也不过如此,倒不如买便宜货。而杂牌琴的利润是名牌琴的十倍还不止――我离开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很熟于这一套。”
  “当时整个行业都这样。你不干,就会被别人斗垮。”聂今无意争辩,只是评述事实,语气中有一股看透世事的淡然,“放眼整个格陵,谁的发家史一清二白?最高的大厦下埋着最多的尸骨。”
  说话间,本田已经进入过海隧道,许是车窗外的微风拂面而来,助长了谈性,聂今大发感慨。
  “我承认,双耳琴行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做了不少摆不上台面的事情。可从九七年起,投机倒把已经不算是经济犯罪。水至清则无鱼,为什么你这七年不能回格陵?不能和朋友联系?罗宋宋和我聊起当年有人出暗花买你一双手,竟是当笑话讲……”
  这座光鲜亮丽的现代城市,表面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内里追名逐利,劳碌如蚁,就像这隧道一样,望不到童话的尽头。
  因为智勤检察官的工作性质,而智晓亮又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音乐神童,所以被威胁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就是罗宋宋讲给聂今的那一场――经过九个月的布局,三个月的审判,智检将格陵最大的有组织犯罪团伙连根拔起,一共判了四个死刑,十二个无期徒刑,还有六十三个二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是格陵有史以来第一的反黑记录。
  现在讲起来是很威风。但没有身临其境不会了解其中的煎熬。凡是参与了此案的检控人员和直系亲属全部受到了生命威胁,未成年人被独立地保护起来――智晓亮作为总检的独生儿子首当其冲,被安排在一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安全屋里住了两个月,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和外界联系,只能通过工作人员间接地告知父母近况,食物饮水每天由不同的人送来,整间屋子里只有桌椅床柜等简单家私,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指甲剪,水果刀等锋利物品,防止他心理崩溃做出自残的举动。
  其实他不会。安全屋里有收费电视看,甚至可以收到□频道,一男一女激烈搏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但是看久了也索然无味――想起孟觉和罗宋宋为了能在下午五点准时收看《天书奇谭》,把一把破伞撑在琴房的老电视机上,努力接收电视信号。
  那种简单的快乐,他从来没有拥有过。
  如果说他之前就是个凉薄的人,罗宋宋受伤那次,让他凉薄之外更学会了残忍。
  看起来只是一起很小的交通违规案,即使找到肇事者也取决于受害人是否提起诉讼才会建档。但雪铁龙很快在填埋场找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虽然怀疑和智检手上的经济案件有关,但是没有实质证据,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不是意外,只不过是新一轮更高明的恐吓。
  他们一家人都很正直。智检从来没有为了家人滥用职权,在这个花花世界里活的好像献祭者一样;同时,他又是个很强大的人,凡违法者不能逃脱他的制裁,他总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但是他光芒太盛,身边的人只能被烧成齑粉。
  智晓亮去俄罗斯,不是留学,是流亡。他不是除了钢琴,不会别的。他是除了钢琴,不能拥有别的。简直就像神话中的美杜莎,凡人被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走了。一走就是七年。
  他并不喜欢这种活法。但是没有办法。
  她是一个吃不到生日蛋糕就会掉泪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守护神,爱护得她不善言辞,不谙世事;她弹起巴赫,虔诚专注,仿佛能听见上帝的指引――我只是希望她永远不知这世间险恶。
  孟薇坐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厅里等智晓亮――倒不是还有什么依恋,只是她和FDA的几个官员约在这里相谈,谈完之后没有马上走,坐得稍微久了些。
  多久?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处理了所有电邮。她看完了所有杂志。她手机上有七个未婚夫的未接来电。她拒绝了三个过来搭讪的男人。她吃了一颗盘利度胺。她喝了六杯伏特加。
  只因为那来自他曾经呆过的国度。
  上次和智晓亮分别,应该是永远不见。但是她做不到,即使在和未婚夫许达挑选婚纱,捧花,她总还是会想起这个狠心的男人――直到她执意要去东正教的教堂举行婚礼,她才惊觉,这根本不是她和智晓亮的婚礼。
  他也不可能在婚礼上出现,抢了她就跑。
  她越喝越多,脑袋里似乎有一窝野蜂在乱舞。
  如果将我的感情投进酒杯里,还可以听见心碎的声音,为什么你无动于衷?
  “床伴”这个头衔,多么讽刺!他们不是没有过温情脉脉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从来没有心动过?
  多么可恨。
  而她千等万等,等到那个男人走进大门,一如她认识的那般优雅,在看到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时,只是客气地吩咐一句“送孟小姐回家”便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不明白,这个眼角下垂的男人有什么好。除了弹琴,一无是处。而她这样的骄傲独立的女强人,看厌了迎来送往,尔虞我诈,就是爱他坦荡荡的冰凉冷淡。
  智晓亮进了电梯。
  “等等。”
  孟薇有些站立不稳,碰倒了墙边的水晶花樽,视线所触,全是模糊的重影,连智晓亮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浓密头发,褐色眼珠,让她的心一阵赛一阵地狂跳,额上沁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
  她伸手扯住了智晓亮的领带,天可怜见,她不是要和他一续前缘,只是想将其中一个带走。
  电梯门合上,夹住了她的手,又弹开,再夹住,再弹开。有侍者上来,却又很为难。
  “孟小姐……”
  智晓亮按住开门键,将领带从她手中抽回:“不要令大家都难堪。”
  孟薇跌倒在电梯边。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按着肝部,一头乌黑的秀发已经完全湿透,精致的妆容像一张冰冷的面具,紧紧地箍在她的脸上,让她开口说话都变得很艰难。
  “我不要结婚。”
  智晓亮有刹那震动,有刹那想要迈出电梯。但他始终没有动,只是蹙着眉头,俯视孟薇垂低的头颅。
  已经结束的事情,不应该拖泥带水。他感到了压力和不耐。
  “孟薇。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我爱你。”
  没有你,要那点尊严有什么用?
  有那么一秒,时间停滞了。智晓亮那很少展现感情波动的眼珠可能是掠过了一丝丝的感动,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说我爱你。不同国籍,不同语言,有夜阑人静的呢喃,也有万头攒动的狂欢。但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触动过他的灵魂。仿佛是第一次有人教会了他如何去感受这个字,但不是他要的爱人。他想到了别的事,别的人,让他错愕而恍然。
  “我真的爱你啊。”
  智晓亮松开按键。
  “那真是太可悲了。我从来不爱你。”
  孟金贵耳目众多,孟薇在俱乐部声泪俱下的丑态,隔天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的父亲。
  女大不中留。多年前也有人咬牙切齿地在他面前说过这句话。
  被美狄亚死心塌地爱着,甚至不惜背叛父兄,到底是好是坏?伊阿宋觉得不好,而孟金贵曾经觉得很好。
  现在命运又把这个难题摆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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