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46/240页
宝如在那赁来的院门前站着眼中还是院子里无处不是小青苗跑来跑去的身影,忆及他总爱借故偷亲她一口,分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总拿她当孩子一样,那好比老祖父的眼神,趴在门上哭了个不能自抑。
“赵宝如?”巷中一人操一口长安官腔,冷冷说道:“真是你?”
这种长安官腔,在秦州很少听到。宝如头皮一紧,暗道这些日子季白死了,胡兰茵也收敛了许多,一座关山相阻,这秦州城不该再有人盯着她的,这人会是谁?
她回头,岔口胡同不知何时挤了满满泱泱的人,清一色的深蓝色绉绸武弁服,镶以铜钉,胄为小牛皮制,头戴红缨,脚踏乌靴,骑在高头大马上跃跃。
为首一人银甲白披,见宝如红肿着两只眼睛茫然看着自己,纵马至她面前,两道英眉下双眸满是不耐烦:“本官奉皇上御旨,特来扶老相爷和督察使的尸骨还乡,尔府祖坟何处?快快带吾等前去,埋葬罢老相爷,本官得即刻回长安复旨。”
宝如识得这人。小皇帝李少陵的禁军侍卫长,齐国公尹继业府的庶子尹玉钊,虽幼时也经常见面,但此人怪癖,几乎从不与人说话,宝如多和善的性子,幼时还叫这厮抓花过脸。
她回头,长安来的禁军侍卫们立刻策马腾出条路来,后面是敞棚大车载着十几具大棺,男棺为檀,女棺为柏。从去年十一月死在去岭南的半途,历时整整一年,小皇帝才下旨把这些客死异乡的尸骨敛回秦州。
宝如抚过一具具棺椁,回头去看尹玉钊,寒天中他仰头看着天,忽而咧唇一笑,对身边侍卫说道:“秦州这鬼地方竟是个富庶的,难怪土蕃人隔三差五就要抢一回,富庶而又无兵,连知府一家都被马匪给杀了,看来成立都护府很有必要。”
那侍卫笑了笑,并不接话。
宝如裹紧披在身上的方巾,身后浩浩荡荡两行青甲侍卫,出秦州城三里路程,五龙坡上,前有大河浩浩,后靠巍峨青山,山凹中前后两亩宽一快地,前以松柏遮挡,后用青砖围砌,便是赵放前些年为相时,替自己打理的落叶归根之处。
这些禁军侍卫并不动手,他们从秦州城雇了一匹打坟治丧之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土包围坟,青砖镶饰,连墓碑都立好了。
尹玉钊自始至终不曾下马,待墓碑镶好了,纵马至宝如面前,于马上略弯腰,黄土枯树之间,冷目望着地上两手攥着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宝如。
她哭红了两只眼,水汪汪的肿着,亦仰头望着他。
“本官来的仓促,墓碑还来不及雕刻,上面的字,得劳烦你们自己请匠人雕了,就此别过!”尹玉钊话音一落,策马便走,马腾起黄烟阵阵。
就这样,一群长安来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转眼之前,山凹中凭添几座新坟。
回到家,宝如还未进院子,便听见杨氏和季明德两个在院子里绊嘴。
她不好进门,站在门外听着,便听杨氏吱吱唔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你没瞧着宝如这些日子脸也滋润了,皮肤也水灵了,那还不是我那些药的功效?”
季明德道:“锁阳、草从蓉那些药品,理经滋血,是给中年妇人们吃的,你若买多了浪费,何不自己吃了它?给宝如成日吃那些东西,亏你想得出来。”
宝如也是真傻,杨氏给什么便吃什么,从不曾提防过她。
杨氏忽而尖叫:“我吃?我一个老婆子,吃那东西作甚?”
其实她今年满打满算才三十六,不过在成纪那几年苦的太过,面皮黑了些,还是个年青妇人。季明德每每叫老娘逼的跳脚:“你才不过三十六七,难道不想着再嫁,要替季丁守一辈子?”
杨氏哇的一声大哭:“反了反了,天下间居然还有老娘逼儿子再嫁的,我兴兴冲冲,整日盘算着替你带孩子,抱孙子,你却嫌弃我,要我再嫁。
你就说说,离了我,你和宝如能不能自已过?”
季明德与她三句话不投,忽而发现宝如也有半日不见了,撩帘子进西屋也不见人,再两步冲出院门,便见她站在一从从的木槿枯枝后,揪着一骨碌的种子,正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
她大约新哭过,眼儿红肿着,脸上还是未干的泪痕,见他出来,扔了那朵花儿,唇角微撇,见他目光扫过来,连忙将目光投向别处,塌着两溜小肩,深深叹了一息。
第51章 寻摸
季明德上前道:“我要去书院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宝如摇头。又恨自己意志不坚又不知万一怀了孩子该怎么办方才杨氏一句话仿如临头一盆凉水浇的她顿时清醒过来。
她只顾那点下流的无耻的欢爱若果真怀上孩子生下来,没有能力照料他,又该怎么办?
但偏偏杨氏求孙心切宝如又怪不得她。至于季明德,行动就要抽人筋扒人皮的,她更不敢惹两股子泪吧啦啦往下滚着又怕惹季明德心烦,将肩上那块头巾裹到头上转身面对着两家之间错开的墙角一动不动就那么杵着。
季明德脑子一懵这辈子小心翼翼生怕惹起她心底那层子厌恶,不想一个不防还是叫她从心底起了逆反。
他低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她那些药材也全扔掉了娘往后应该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宝如鼻息抽着率先一步,疾步走到街口上。在宝芝堂的门上,宝如又生生止步,她一摸袖子,发现自己身上一个铜板都未带着。
季明德猜她大概是要去抓能避孕的药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低声劝道:“若果真需要药,家里有红花,麝香,熬些水洗洗身子,便使得,快回去,街上怪冷的。”
宝如自己若要抓药,也是这几味。她道:“季明德,我不止会绣补子绣的徐徐如生,虽笨,但绝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笨,我还会做很多事情,也会赚很多钱。”
季明德知道她不笨,只不过她确实反应有点慢,有点呆,也是自幼娇惯过的,没有太多为人处事的经验。
显然,没有那些春药十天半月的烘托,冷静下来,她并不想交付自己,或者说,这辈子他所给的那点恩情,还不足已叫她心甘情愿交付自己。
她决然抬头,道:“当初从长安回秦州时,我哥哥的小女儿青穑才不过两岁,刚学会走路,自出长安就在咳嗽,咳到翻关山的时候就不行了。
那孩子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当时我就想,若非我自己有能力保护孩子,否则此生绝不会生孩子。而你在大房还有胡姐姐,若果真急不可捺,想给二房留几个孩子,容我几日,我再赚些钱,替你买个妇人回来帮你生,好不好?”
季明德就站在她身后,想伸手去抚她,宝如一个躲肩,转身便走。
宝如回到家,杨氏方才还在外偷听这两口子吵架,也才前脚进门儿,两只眼睛滴溜着,一脸的讨好,笑道:“宝如回来啦?”
对着婆婆,宝如总不好发火,笑了笑,转身进了西屋。
她将那五十两银子又翻了出来,盘算着是继续绣补子,还是再重新找点营生来做,好给季明德挣个买妇人的钱回来。
她虽生在相府,自幼娇生惯养,但绝计不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离开人伺候就只等着饿死的娇小姐,确实会的也很多,不过是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懵了,到如今才回过神来而已。
窗子上忽而有如鼠齿在啃,杨氏讪讪说道:“娘也不指望明日就能抱孙子,若说晚点生孩子也使得。娘这辈子虽说丈夫死的早,可你爹在时,家里就娘一个女人。
明德有两房妻室,到底是委屈了你,买妇人那种话往后就别说了,咱们一家和和气气的过,待你那天想生孩子了再生,好不好?
若说那些药,也全是娘一个人的主意,你若怪就怪娘,千万莫为此就生分了明德,否则他要是去了隔壁,咱娘俩怎么过呢?”
天下估计也难寻杨氏这样一个婆婆,丈夫死的早,儿子又是别人的,娶个儿媳妇回来吧,恨不能供在香案上,为了能给死了二十年的丈夫留点根脉,委屈自己委屈到连为人的尊严都没了。
宝如本就心软,经杨氏这样一哄,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反而还主动劝慰了杨氏一通。
这夜季明德回来时月明星稀,已经是半夜了。正房的窗子还开着,杨氏正在衲鞋底儿,见儿子进来,指着厨房后面那耳房悄声道:“娘用木板重新替你搭了张床,既宝如不愿意,往后你便仍住耳房吧。”
季明德推一把西屋的门,并未下鞘。屋子里生过炭盆,还有些淡淡的温意,宝如业已睡着,占了半张床的位置,整个人裹在被子里。
不多不少,床外侧总共替他留了三尺,一尺一碗水,显然是怕他半夜要滚过来,所以用来隔开彼此的。季明德无声笑着,将哪三碗水小心端走,伸手自床尾抹了进去,她两只冰凉凉的小脚丫子缩在一处,到小腿腕都是一股子的冰凉。
杨氏惯爱搀和小辈间的事儿,隔窗说道:“既她不愿意,你就睡到那耳房里去,还那样小点孩子,来咱们家已是委屈,你又何苦再惹她?”
黑暗中季明德两颊漾着满满的笑意,轻声道:“你怎知她不愿意?”
宝如两只冰冷的脚丫子在梦里终于找到个暖和的去处,寻寻摸摸,最后蜷停在季明德两只暖燥燥的大手之中。
待他躺到床上,哪还记得那三碗水,一个翻身就趴了过来,脚搭上他的腿,将他当成个枕头。
也不知何处惯来的毛病,捉到只小红豆儿,好比捡到朵开的正繁艳的花,指腹轻抚,无比珍爱。
从这时候起,胡兰茵就开始卖季白的田地了。季白多年收集的各类古玩,奇珍异药,皆是名品,全都价值不菲,全叫胡兰茵换成银子,收进了荷包里。
可以说除了如今那座宅子,季白身后遗留下来的一切,连那只他行动不离的水烟壶都买给别人了。
她这是准备要赴长安了。
明年三月就是春闱,眼看入冬月,秦州的举子们成群结伴,已经陆续奔赴长安了。
杨氏眼瞧着大房七八辆马车结成队子,柳条大箱子装满家当,一水儿的下人们正在往外搬东西,气的哀声叹气:“他大伯也真是,由着胡兰茵乱造。胡兰茵先一步到长安,赁好宅子置好家居,还有个他大伯娘跟着,咱们若不去长安,明德可就真真儿归他家了,宝如,你说怎么办?”
宝如道:“那咱们也去。”
杨氏却是摇头:“我的儿,娘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前些日子还帮瓦儿爹买了一块地葬白骨,又花去了十两银子,那长安,娘就不去了,你陪明德一起去,好不好?”
她笑的颇有些赧意,嗫嚅着,粗手抓着衣襟边子,语气也低了好多:“明德这些年也没什么积攒,统共五百两银子,全给你哥嫂了。
若他骨子软些,从隔壁要些银子回来也使得,可他骨头太硬,一声爹也不肯叫,一分银子也没弄到,往后到了长安,只怕他还得靠你过日子呢。”
宝如这才算明白婆婆的忧心了。
季明德到如今明面上还是个穷书生,一分银子没有,而胡兰茵威风呵呵,眼见得的富翁,成日到处说些长安米贵,大不易居的话,光她这些日子卖出去的家财,少说值几十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