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50/240页
“宝如……”
“明德……”
宝如道:“你先说!”
季明德摇了摇宝如的手,指向土地公的神座,还未开口,外面敲门了。
“季大爷,还未睡吧!”是灵光的声音。
季明德松开宝如,道:“未睡,何事?”
灵光道:“我家少爷请您出来坐坐,聊会儿天,如何?”
季明德转身看宝如,门缝漏进来的光洒在她眼睛上,她还攀着他的肩膀,眼儿明亮亮,笑着说了声:“去吧!”
她想知道李少源为何会在如此寒月中越关山,自己不好出面相问,大约想叫他出去探一探。
于是季明德又出了屋子。
两个小厮重又生起了火。李少源已解了他方才所罩那灰鼠皮的披风,身上是件正红地妆花缎蟒袍,坐在一块蓝地羊毯上,袍摆齐齐,摆放的一丝不苟,仅凭坐姿,瞧不出来他是个瘫子。
红衣衬着他略显青郁的白面,并不喜庆,反而有种病态的孤冷。
他自斟了杯酒,远远递给季明德,问道:“季大爷是何方人氏?”
“秦州人。”季明德道。
兔肉被灵光撕成了细条,又抓了各类香料拌过,盛在盘子里放到了火边。热腾腾的烤地瓜被切成了牙状,一牙牙摆成朵盛开的花瓣一般,亦摆在盘子里。
李少源接过筷楮,一口兔肉一口酒:“季大爷做何营生?猎户还是劫道?”
季明德呷了口酒,淡淡道:“举子,上京赴考而已。”
李少源原本深垂的眼皮跳了两跳,抬头一笑:“原来是位举人,失敬失敬。”看他满脸络腮胡,身高八尺一身匪气,实在看不出来是个读书人。
相对吃了两口酒,李少源被冻僵的手脚才算有点缓和,脚无知觉倒还罢了,方才冻麻木的两只手,此刻着酒一激,从附骨的筋膜往外透着刺痛,几乎握不住酒杯。
“秦州人,姓季。”李少源笑握着盅子,再呷一口:“那您可识得一个叫季明德的人?听说是个药材贩子。”
季明德拈盅一笑,颊侧两个洒窝漾开,如昙花一现,随即收于无形:“识得。”
两个正在忙乎的小厮齐齐怔住,斟酒的灵光险险砸了酒壶,正在铺地铺的炎光自来在李代瑁面前跪惯了,李代瑁一笑就要发怒,吓的他下意识扑通一跪,心里骂了句脏话。
李少源更是脸色大变,险些喊出声爹来,袖管便咳,一盅子酒全洒在衣服上。
三人心里同时暗叫,若非此人声带更有刚性,更年青,以他这极肖荣亲王李代瑁的面容与笑,他们简直要怀疑是老王爷亲自追来,埋伏在这关山道上,要把他们拎回长安。
拉成丝,琥珀色的酒浆缓流,注满酒盅,李少源又挑了一筷子兔肉嚼着:“先生与那季明德,相熟吗?”
瘫痪之后,李少源曾立志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爬到秦州,当面问一问,究竟是不是宝如指使家仆投毒在匕首上害他。那封信是她的笔迹,言辞决绝,他也认了。
可他不相信曾经深爱过的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他曾在交泰殿外跪着苦求白太后,只求太后不要灭赵放的九族。白太后表面答应,转身赵放一府却全被烧死在往岭南的半途上,宝如误解他也是应该的。
后来荣王妃作主替他娶了尹玉卿,夫妻相敬如冰。再后来他便听闻宝如在秦州嫁了个膏药贩子,李少源才如梦方醒。
少年时的山盟海誓如水散去,他娶了自己生平最讨厌,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女人为妻。他视若珍宝,当成月中婵娟的那个姑娘,自愿嫁给一个膏药贩子。
李少源心高气傲不肯多问一句,以为季明德只是个膏药贩子,不知他还是个举人。否则的话,整个秦州总共三十个举人,姓季的顶死也就一两个,岂能相见不相识。
季明德又笑,摇头:“不算太熟。”他一笑,便与荣亲王李代瑁绝肖。
不说灵光和炎光两个忙碌着的小厮膝关节作痒,随时准备下跪喊王爷,就是李少源心头,也是一悚一悚的。
从前年冬月间瘫痪之后,李少源砸过,闹过,上吊自杀过,大雪天里往秦州爬过,闹到荣亲王府鸡飞狗跳,老太妃挂了一回梁,被救下来之后,他才算屈服。
原本,他是从腰椎开始,下身毫无知觉,两条大腿全然无力的。
谁知到了上个月,他吃了宝芝堂东家方勋从秦州寄来的药,腰部居然能动了。不过两条腿的膝关结仍还麻木,依旧走不得路。
方勋在秦州,宝如也在秦州。
李少源终究放心不下宝如,遂也不跟王府诸人打招呼,悄悄带着两个小厮出行,一是为了找方勋替自己治腿,再也是想去看看,宝如找的那膏药贩子如何,她成亲之后,究竟过的如何。
李少源默了片刻,两道秀眉微簇,随即弹开,强抑着痛苦问道:“季明德其人,如何?”
季明德再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道:“既不熟,岂能妄断他人的为人?”
灵光凑了过来,给季明德斟酒,道:“听说他是个贩狗皮膏药的贩子,那等贩子,是不是常年走口外,塞外,土蕃等地?”
身背褡裢骑着骆驼,或者肩上架着七八尺高的药包,破褛烂衫,一身臭汗,灵光和炎光两个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季明德来。
季明德点头:“是。”
灵光叹息,摇头:“既你认识季明德,可识得他家娘子?据说去年七月才成亲的。”
李少源盅在唇边,冷冷盯着季明德,也在等个答案。
烛芯微跳,外面风嘶刮着雪沫子从门缝里往里灌着,铺好床的炎光也凑了过来,要听他的答案。
恰此时,屋子里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的梁顶上的土都簌簌往下落着。
四人同时回头,李少源道:“内室是谁?为何不出来?”
季明德笑:“我家内人,面羞,不爱见客。”
他转身进屋。灵光过来替李少源解衣,与炎光两个扶他到那铺盖上去歇息,劝道:“翻过这关山,不过百里路便是秦州,方太医就在秦州,等到了秦州,您的腿就有救了。”
李少源揉着自己两个膝关节,两条腿看起来完好如初,可膝关节就是毫无力气,腿从膝盖以下,就是两个摆设。
卧床一年多,害怕肌肉会松驰,他每晚入睡前都会自己揉搓双腿,促进血液流通,但无论怎样,肌肉仍在渐渐松驰,两条小腿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无力。
他望着门上不停往里涌的雪,道:“炎光,明儿劈树替我做幅拐,等下了关山,我要自己走路。”
灵光劝道:“少爷,您这腰也才刚刚能动,能坐在马上,未见方太医之前,小的劝您还是保养着些,否则再伤了腰,像原来那般半截身子都动不得,如何是好?”
李少源坐在铺上苦笑:“就算架着拐,也是走路,总比叫你们背着,或者叫马驮着的好。”
灵光替他掖上被子,安抚道:“爷快睡吧,等到了秦州,找到方勋治好了腿,便有什么疑问,也就能跟赵姑娘当面对个清楚了不是?”
仅凭方才那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季明德觉得宝如大概是把土地公给砸了。
第56章 相逢
这一回她没有躺回被窝而是弯腰在神龛上手扶着土地公眼看歪倒的神像砖基整个垮塌洒了一地。
宝如手扶着塑像也笑不出来了见季明德进来大松一口气:“明德,我有话跟你说,但你能不能先把土地公的神像给摆正?”
季明德两颌寸长的胡茬,仍旧笑的温和耐心,也不问宝如为何那好好儿的土地公会歪倒默默填好基座将土地公摆正,安稳在上头双手合什给土地公告罪这才坐回被窝里。
宝如斟酌片刻准备先从简单的说起缩在被窝里乖顺顺的小羊羔一般偎在他身旁,一手惯常摸了上来说:“外面那个人,我认识。”
这种无意识的挑逗情欲季明德常常觉得享受所以总不爱戳穿,但此刻他却是真的不喜欢,欠了欠身,将她的手压回被窝:“那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
宝如摇头:“他叫李少源,是荣亲王李代瑁的长子,我嫁给你之前,退婚的人就是他。明早等他走了咱们再走,我不想见他。”
既她如此坦诚,季明德也得坦承:“他是叫人背进来的,似乎双腿走不得路。”
宝如悄悄摸上季明德胸膛的手停在半途,一口气屏了半天,才缓缓吐出来:“哦!”不过一声轻哼,听起来五味陈杂,也不知她是个什么心情。
默默躺了片刻,她摇了摇季明德的手,声儿有些哑:“你瞧他是在山道上摔断了腿,还是那腿原本就不合适?”
季明德早听方衡说过李少源的腿,遂道:“当是旧伤,从膝盖以下无法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