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51/240页


  宝如方才隔门看过一眼,李少源貂裘蟒袍,冷白的脸宛如雕成,依旧是往昔的清冷孤傲。看他坐在室中一方毯子上,她没有发现他废了双腿。
  她也真是傻,怨了他那么久,怎么就没有想过,若非双腿废了,他怎么可能不往秦州找她。
  溯论他们二人的缘份,自打出娘胎,月子里宝如就见过李少源。荣王妃带着四岁的李少源到相府为她贺满月,李少源幼时就是个倔乎乎的性子,自家的弟弟和妹妹从来不曾多看过一眼,却对个月子里的小娃娃起了好奇心。
  宝如母亲段氏笑着逗趣儿,问他:“世子爷瞧着我这小闺女,她好看否?”
  李少源盯着那小孩子又圆又亮的眼睛,深深点头:“好看。”
  “像什么?”段氏追问。
  李少源沉吟片刻,小小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形容,下意识道:“像个宝贝!”
  宝如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老太妃的心肝肉儿,荣亲王妃的嫡长子,向来出巡身后十几个护卫威风凛凛的世子爷,只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她觉得他应当是悄悄出的门。
  如此推算的话,也许她走之后,他就瘫了双腿。那和尹玉卿的婚事,定然也是被迫结成的。
  仿如这劈山而凿的窑洞顶上,那黑洞洞的顶子一般,她的头顶,笼罩着一片无形的阴云,它笼罩着李少源,也笼罩着她,叫这些正当年的年青人们受着命运捉弄。
  那封血谕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的杀手锏。如今赵宝松一家已经安全了,她需要那份血谕,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或者可以保全她和季明德的性命。
  可那封血谕,它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山中非但无甲子,连时间也无,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连时间都涩滞了一般。夫妻各怀心事,宝如欲要等季明德睡着了,爬起来将这屋子细细再搜一遍,自知此法不过刻舟求剑,总希望能从这庙里搜出那份血谕来。
  她醒着的时候,手总不安份,放在唇上咬了咬,又寻摸了过去,寻到季明德前胸,欲要去捉个小豆豆。
  谁知这一回一摸是个硬梆梆的东西,宝如再伸手一抓,三寸宽,半尺长的鎏金铜匣,上面挂着三把锁。
  她怎么觉得,这鎏金铜匣那么像自己丢的那一只?
  宝如腾的爬了起来,一脚踢开被子,连蹦带跳,一头撞在供案上,疼的晕头转向,猫都要迷路的黑暗里,摸到供案上的火折子连连的打着,终于,烛台叫她引燃。
  那泛着冷金色铜光的条匣,上面挂着三把锁妆台的小锁,恰是她去年回秦州的路上,藏在土地公神台下的那一只。
  季明德也坐了起来,来拉宝如的手。宝如又恼又气,又不知他是何时藏的,只觉得他将自己当成个孩子一般玩弄,又因为这东西失而复得,掩不住那份欢喜,半是故作半是怕与伤心,呀的一声,哭了起来。
  季明德将宝如揉进怀里,道:“你听我慢慢给你讲。”
  宝如连推带拒,气呼呼道:“你玩我,你居然玩我……”
  “你可曾看过里头的东西?”宝如气呼呼问道。
  季明德连连摇头:“三把大锁,我又怎能撬得开?放心吧,我未曾看过。”
  宝如抬头看了许久,黑暗中也瞧不清季明德的样子。她一颗心却止不住的往下沉着,暗道果不其然,打她去年回乡的道儿上,他就已经盯上她了。
  既如此,她又怎能逃出生天。
  俩夫妻在屋子里推推搡搡,外面李少源两腿走不得路,忧心忡忡,还记挂着嫁给个膏药贩子的宝如。
  他已是她人丈夫,宝如也早嫁旁人,她那封催命的信并那只镯子,他也一直带着。徜若相逢,李少源想把两半碎镯还给宝如,就算交付了自己的前半生。
  灵光和炎光并排躺在草堆上,听着屋子里一开始进了老鼠一般,又那未谋面的季娘子小声儿叽咕着,渐渐变成了哼,年青小妇人的颤哼,于这些未开过荤的小小少年来说,总是那么意味深长。
  两人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悄声儿的议论着:“这季大爷哪像个举子呀?一身匪气也就罢了,如此寒夜,大雪打了一整天,他竟还有心情……”
  乍着耳朵听了许久,那季娘子的声儿渐渐低了,两人一腔的火气,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就在麦草堆里不停的缠打着。
  那恰也是去年的冬月。季明义给皇家贡完药材,返乡,死在了关山之中。
  尸首被运回去时,季白对外宣称他是不小心落下山崖,掉进水里溺死的。但季明德是方升平的干儿子,平日除了书院读书,偶尔也会上山,跟着土匪们打家劫舍。
  季白当初上仙人崖,找方升平出钱卖凶时,季明德就在里间的窑洞里拨算盘。最后方升平拒绝,给十万两银子也不肯杀季明义,季白当时还笑了一句:“方兄,土匪若是讲起仁义礼智信来,也就离死不远了,是不是?”
  当时季明德还不知道他们两兄弟是李代瑁的种,和季明义一样,以为季白那头白眼狼是自己的亲爹,没想到季白会真杀自己的亲儿子。
  季明义比不得他从小过继到二房,是季白一手养大的。因自幼跟着季白走塞外,走口外,晒得一身黝黑古铜的肌肤,身长八尺的大汉,性子和善开朗,与季明德截然囧异。
  直到尸首被运回季家大宅,季明德才知道季白果真把他大哥给杀了。古铜色的手腕上,绣花针浅浅一道缝合。他用了最温情,也最残忍的方式。割开他的手腕,放空他身体里的血,让自幼养大的儿子在无助和绝望中慢慢的死去。
  那是季明义的百日祭,季明德入关山,来祭大哥的亡魂,夜里至这土地庙,庙里灯火通明,是赵宝松所率的家奴们。
  寒月如盘,冷鸦呱噪,山门戛然而响,里面闪出个穿着青缎面珍珠扣对襟旋裳的少女,双手合什在一处,站在那暖光烘燃的山门上,对月深深拜了一拜,随即便有个小丫头出来,给她披了件宝蓝面灰鼠皮的披风。
  那是季明德头一回见宝如。从京城返乡的相府之女,华服锦衣,长裙逶迄,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两个老婆子。
  早在她还未入关山之前,王定疆就通过胡魁给方升平传了话,除了这小姑娘,余人一个不留,斩草除根。随行途中所有物品,无巨细全要返送京城,送入皇宫。
  那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灭顶之灾在等着她,一人转到山庙侧那马棚处,对月结手,默默祈祷着。
  彼时,季明德窜上房顶,如条潜行的独狼一般,明亮亮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她。
  从那一夜之后,先是在关山中遇匪,仆从死的死,散的散,仓惶逃回秦州之后,赵宝松再遭绑票,大年初一的晚上两姑嫂抱着个孩子,在风雪中上仙人崖赎人。
  季明德像半夜啸月的那只狼一般,一直就那么注视着她。看她仆从四散,看她卖掉大宅搬入赁来的小屋子里,一件件扒掉身上的首饰。
  所以,他才会不早不晚,恰赶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娶她。
  在这大雪封山的小小子孙庙里,宝如和李少源,一个要往长安,一个要往秦州,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赶的那样巧,离的那么近,又差的那么远。
  外面燃着的火还未熄,宝如待季明德呼吸匀了,便悄悄儿起身,坐到了粗板钉成的木门上。
  隔着木门上那圆圆的朽洞,灵光和炎光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少年,并肩歪在一处,李少源单独一人睡着,在这个位置,她能看到他的脸在火光里跳跃,人似乎瘦了许多,两眉紧簇,显然怀着沉沉的心事。
  她伸手欲抚开他浓簇的眉,可是婚姻就像这道薄薄的木板门,那怕朽朽欲坠,也是天然的屏障,此生,她跟李少源再无缘了。


第57章 疗伤
  这注定是漫长而又难熬的一夜也是会发生很多事情的一夜。待宝如歪在那门上嘴角流起了口水季明德才翻身坐起来屈膝半跪在她脚边。
  她微撇着唇像个临睡前受长辈责骂一顿的哭着入睡的孩子一般委屈。眸儿垂着门外灯火跳跃,闪在她长长睫毛角上挂的那颗泪珠子上,颤颤欲坠。
  季明德伸出拇指替她揩了揩唇角,抱她放进热烘烘的被窝里。她下意识的,一只手便摸到了他胸前抚了两抚才蜷身睡了。
  出门,季明德往火堆上搭了两块柴再掏空塘子轻送一口气进去火焰顿时腾空而起整间屋子都被照亮。
  柴禾经火噼啪作响。灵光和炎光两个勾肩搭背,流着口水睡成个人事不知。
  季明德脚步沉沉,踱到李少源身边垂眸看了许久缓缓屈膝,手刚触及他那床蓝缎面的锦被,一枚飞镖随即飞出,直射季明德的眉心。
  季明德左手夹镖,同时右手两指追到鬓角,李少源翻身坐起来的时候,往他鬓角再打了一枚。
  不待他有片刻喘气,一把匕首已照咽喉刺来。季明德双腿绷直一个平劈在地板上,脖子一仰躲开匕首,待李少源低头上,两枚利指,一左一右,恰扣在他的咽喉处。
  季明德抽过李少源手中匕首,调个个儿,在火焰中上下轻燎:“瘫痪多久了?”
  “一年半!”
  白衣的少年虽瘦,冷傲,但极敏锐,一双眸子里满是审夺,盯着面前这肩膀宽阔,斯文中带着匪气,整个人都与他父亲仿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年青人。
  荣亲王李代瑁的丰神俊貌,长安无出其右者。穷极天下,要找一个生的这么形肖,神肖于他的人,还真是件难事。
  “相逢即是缘份,我来替你治腿,但有个条件。”季明德燎罢匕首,便要来拂李少源的裤子。
  “什么条件?”李少源手按上枕头侧的佩剑。
  季明德道:“不要问为什么。”他抬眉,重复一遍:“我替你治腿,但不要问为什么。”
  他说着,匕首挑起李少源的裤子,引了盏灯过来,对灯细细看着:“方勋给你用的什么药?”
  所谓病急乱求医,大概就是李少源此刻的情形。面前这个极为肖似他父亲的男人,自然而然给他一种迫力和信赖感,而且他还认得方勋,语气淡淡,似乎与方勋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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