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60/240页


  她还知道他一拿到东西,她就得死。
  王定疆笑了片刻,道:“罢,我等你到二月十七,花朝节的最后一日,你哥嫂和你那小侄子的性命,可在你手里捏着了不是?”
  宝如连连点头:“必定!”
  人活着,脸重要,但身份和地位更重要。宝如连着卖了四天的枣儿,看到许多曾经熟识的姐妹们盛妆入芙蓉园。可没有一个曾经的姐妹认出过她来,她们大多遣些家下奴才们过来买盒枣儿,赞一声那官帽儿叠的漂亮,转身便走。
  至于李少源,和尹玉卿二人日日相携手,或车或行,每每从她身边走过,俨然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
  就连方衡也曾往那舞剑台上张望过两眼,还曾遣厮来买过两回枣儿。可芙蓉园里有各类斗花、斗茶、斗石大会精彩纷呈,连番上演,外面这些小街杂耍,又岂能吸引他们的眼光。
  傍晚回到家。野狐和稻生两个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宝如自己做了两顿饭,难吃到无法下咽,遂厚着脸皮,只等张氏给自己送饭了。
  一串钱是一百枚铜板,连着卖了四天的蜜枣,宝如攒了两千枚铜板,算下来也有二十两银子,全摆在抽屉里,以防万一明日自己死了,留给季明德用。
  她经历过世间常人所不能经历的种种恶,见过太多的恶人,也知季明德是恶人之中最恶的那一类,杀人剥皮,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做匪捞一票就够他花的,看不上自己这点儿小钱。
  可是她一丁点小小的期望,总希望季明德能用一点自己挣来的,不沾血的钱,她心里总是舒服的。如此,便死,她也不欠他的恩情了。
  这是花朝节的最后一天,宝如也不再穿那黑衫子,换了件在秦州时,杨氏替她衲的藕色壮棉胎半长褙子,刻意绾了个高高的道姑髻,出门时摘了一簇迎春梅别在发髻上,对着铜镜薄施了点胭脂,将两瓣唇儿涂了个红艳。
  本欲写封信留给季明德,转念又一想,万一自己能于乱中活下来呢。
  哭哭啼啼给他写信,又被他抓回来的事儿已经发生过一回,宝如用尽了感情,昨夜提了几番笔也写不出一个字来,遂也就不写了。
  清清早儿的张氏迎门一看,怔了半晌道:“常言说的好,人要靠衣妆,你今儿这样子若叫你家相公瞧见了,怎舍的叫你抛头露面,与我一起卖蜜枣儿呢。”
  宝如噗嗤一笑,圆圆的小脸蛋儿上圆圆的小鼻尖儿,一张小脸儿无处不甜,不过素素一件褙子,她也穿的袅袅娉婷,弯腰便去挑那枣桶,也不嫌挑了它要害她不美。
  如此懵懵懂懂,不比大家闺秀们要敛姿做端庄,生动活泼,能于那相府里做娇小姐,也能沉入这窄窄的小巷中做个顶梁立户的小妇人。
  张氏不由叹道:“我家小姑成日说你配不上季明德,可要我来说,季明德能娶到你,是他季家坟头冒了青烟,你才是他一辈子的福气呢。”
  清清早儿的,象征着花王的紫斑牡丹国色天香就由禁军侍卫长尹玉钊亲自押入芙蓉园。
  早春二月,除了迎春花,余花皆在萌芽之中,洛阳与长安各地的牡丹,更是要到三月中下旬才能全盛。
  但皇宫御苑之中有株紫斑牡丹,却会在每年的二月初早早开花。它原产于祁连山中,是高原地带的抗寒之植,祁连山五月冰雪才会消融,它却能于冰雪连天的二月,就开出动人艳丽,层层繁复的花朵来。
  世代居于祁连山下的游牧民族花剌人,将这能于冰雪之中盛开的紫斑牡丹,视之为神花,并命名为国色天香,与族中同罗氏的姑娘,并称双国色,是整个花剌族最珍贵的大礼,唯有诚意相交的国家,才会赠予。
  前些年花剌国力赢弱时,为求边境平和,将这株紫斑牡丹,连同花剌两位贵女一同送往长安,贡给大魏皇廷。
  两位贵女早已作古,那株紫斑牡丹却活了下来,如今冠株足有六尺之高。
  于是花朝节上,它便被视做最高荣誉,将被奖赏给在五日花朝节中,做诗夺魁的那位仕子,由仕子将它赠予自己心中的佳人。
  得到这朵国色天香的那位佳人,便是无冕之王,参加花朝节的少女们,谁人不羡?
  便是那朵紫斑牡丹被押入芙蓉园时,小摊小贩们,也要喜滋滋的凑过去沾点儿光。宝如也迎了过去,于被禁军横矛挡着的摊贩之中高高扬着手儿。
  今日诸如英亲王、荣亲王,以及各王府的王妃们都要驾临芙蓉园,所以禁军的戒备等级也升高了不少。
  尹玉钊今日穿着华丽耀眼的明光铠甲,罩白披,兜鳌上红缨飘扬,金乌相间的长靴紧裹腿腹,骑马跃跃,走在最前面。
  遥遥见宝如小脸儿笑的甜甜,尹玉钊左右四顾,在此戒备的,不止他的人,还有王定疆的人。
  王定疆以太监之身,被皇帝封为辽东大都督,他是豢养着私兵的。这些私兵自从头一日赵宝如入这园子,就一直尾随其后,紧紧盯着她。
  而白太后原本今日要携小皇帝李少陵亲自入芙蓉园赏花的,在见过一面王定疆后,竟临时决定不来了。
  今天王定疆的布在芙蓉园中的兵力,比往日整整多了三倍。他如此严阵以待的戒备,肯定不止捉赵宝如那么简单。那小姑娘手里,必定藏着于白太后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尹玉钊直觉自己不该淌这趟混水,调转马头,转身便走。
  宝如回到摊子上做生意,正摆着枣儿,庄茉儿来了。
  见面一笑,宝如自耳朵上摘了两枚茄形碧玉耳坠儿下来,自作主换了庄茉儿耳朵上那已磨掉了外面一层镀银,露出铜胎的耳环,道:“大娘往后带着我这两只吧,你这两只也戴的太久了,该换换了。”
  庄茉儿与李悠悠一样,不知道这东西于宝如来说,是身边唯有的旧物珍品,摸了一把,亦是笑:“瞧着戴在你耳朵上是真真儿的美,大娘戴着美否?”
  宝如连连点头:“美,艳冠长安。”
  她抿唇犹豫了半晌,轻声道:“大娘,你知道的,我小时候顶喜欢学你舞剑。如今也没有门第约束,咱们都是小摊小贩儿,能不能一会儿让我也上去舞一回?”
  庄茉儿直心直肺,看了半晌,指着宝如的鼻子道:“你这是要抢师傅的饭碗。”
  宝如瞧着老实的不能再老实,掰着指头道:“我和张嫂两个这些日子卖完了她攒了一冬的陈枣儿,等这花朝节散了,总还要有别的做头是不是?
  你是常年各地走江湖卖艺的,我不抢你的生意,往后我就在胡市上摆个摊子舞剑即可。”
  她说的就像真的一样,伸手要庄茉儿手中那把宝剑。
  入芙蓉园摆摊不能带刀,连菜刀都不行,所以诸如烧饼、馄饨等食杂摊子,东西都是提前在外面做好,才能带入园子的。
  庄茉儿这把剑也未开封,是把钝剑,伤不得人的。宝如抽出剑锋,轻轻在空中甩了个剑花,问庄茉儿:“瞧着如何?我这技艺可有丢下?”


第67章 贺礼
  庄茉儿在宝如这个年纪的时候舞剑白衣胜雪红唇如猩银剑走游龙舞动梨花翩翩每每舞起观者如山呼声呵呵,一舞轰动长安。
  当时为帝的还是戎马天下的高宗皇帝,在东市上见她舞剑当日便邀她入芙蓉园,请在花朝节上起舞。那豆蔻女儿的年纪,那英明神武的帝王岁月如流水转眼帝王如山崩,美人迟幕她也老了。
  而如今的宝如红唇嫣然腰姿楚楚手中一把银剑飞花恰就是当年的她呢。
  庄茉儿道:“好,下一场你上去舞大娘替你抚琴。”
  竖剑在盛枣儿的木桶前,宝如掐指默默的算着时间方才荣亲王李代瑁夫妇进了园子想必此时赛诗会已经开始了,那么,尹玉钊应该就闲下来了。
  果不其然,尹玉钊来了。他眉宇间颇显无奈,眼觑左右,问道:“找我何事?”
  宝如自案板下抽了只小锦匣出来,递给尹玉钊道:“玉卿姐姐和少源哥哥成亲的时候我不在京城,想要随份礼也随不上,如今地位不同,我也不好当面拦着他们送贺礼不是?
  这是我一点心意,祝他们成婚之喜,烦请你花朝节罢后交给玉卿姐姐,就说是我送她的。”
  尹玉钊接过匣子在手中掂着,极俊的面庞,阴沉沉的笑:“当初一个恨不能弄死一个,如今竟还有心情送礼?赵宝如,我怎么觉得这像个圈套?”
  要说满长安城,大约除了宝如,就属尹玉钊这个永远冷冷躲在暗处,上不得台面的野孩子最清楚宝如的为人和品行了。她惯常示弱,但退让里处处藏着陷阱,叫人不得不防。
  原本,宝如是叫李少源纵在枝头,捧在掌心里的未婚妻,当年的尹玉钊从未与她说过话。
  如今调了个儿,李少源日日锦衣招摇从这路边走过,却从未发现自己那心上人落了难,就在此摆摊卖蜜枣儿。
  而他和赵宝如,不是对手也非是同盟,更非朋友,倒像一对惺惺相惜的知已,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交往着。
  宝如手中攥着剑柄,低眉一笑,轻声道:“玉钊哥哥,对不起了。若人能以自己的意愿活着,我绝不希望自己活成今天这样。可人的路不由自己走,冥冥之中大约有个恶鬼,将我领到了如今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悬崖壁上。
  不要丢那匣子,也不要打开它,在此站着看戏就好。若王定疆来索,你就把这匣子交给他,你的嫌疑就洗清了。”
  她话音刚落,那蹲守在四面八方的私兵忽而跃起,王定疆锦袍帘子掖在乌皮带上,长腿劲步,也不知从那儿冲了出来,率人向宝如这枣摊聚拢过来。
  宝如自桶中抽出一柄长剑,抽刃而出,寒光闪闪。她竟于那盛枣的木桶里,藏了把开刃的剑进芙蓉园。
  舞剑的高台边,庄茉儿怀抱柳琴,噌的一声响,小贩们,临水栈亭边闲逛的孩子们,同时回头,接着庄大爷鼓声重敲,宝如提着那把长剑,和着鼓点解了自己那外罩的素面棉花褙子,下面是件修腰裹胸,绑腿及膝的半长兵衣。
  大魏普通士兵的兵服,深蓝色,束腰,绑腿紧扎,普通不过的服饰,配上她高高绾起的发髻,并鬓角那朵迎春梅,阳刚之气和着妩媚柔姿。
  宝如鹤颈高昂,提剑穿过人群,踩琴声而上高台。
  尹玉钊欲扔那锦条匣已来不及了。
  目送宝如跃上舞台,比之庄茉儿,这更年青的,身着兵衣的少女,剑法大约舞的没有庄茉儿那么好,可她年青,鲜艳,活跃,在早春的寒风之中,翩然如惊鸿一般,仰臂甩个剑花,和着那柳琴铿锵,鼓点混厚的曲子舞了起来。
  台下围了最多的,是王定疆的私兵。王定疆居于中,提着把剑,冷冷看一眼台上璀璨夺目的剑光,再看一眼尹玉钊。他手中一枚锦匣,恰是赵宝如刚才赠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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