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第71/240页


  宝如就在他身后,圆蒙蒙两只眼睛,警醒的兔子一般,几乎要贴上他的背,两手扯着胡裙两边的扣子,连连点头:“顶好顶好的,我会跑的很快!”
  季明德侧颊一笑:“咱们今日只怕得杀出去了。”
  上辈子他率秦州八县的土匪与朝廷对抗,在朝廷一方看来,是属于流寇造反。土蕃攻上关山,突厥南下凉州,从此天下大乱。
  这恰是季明德这辈子不愿再以匪徒身份起兵,要考举入仕,手刃仇敌的原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宗皇帝打下的基业,不该败在李代瑁,尹继业这些人的手里。
  但若皇亲国戚们如此无法无天,要逼他在此屈首,季明德当机立断,仍要以土匪身份起兵,继续上辈子未尽的造反事业。
  他道:“我数一、二、三你就往那逍遥园中跑,我会护着你,一路逃出去。”
  宝如一边挽袖管儿一边卷着裙帘,便听老太妃忽而朗声大笑:“在这天地间,生为男子就得有点儿血性。你身上这点血性,果真和高宗皇帝很像。”
  她柱着龙杖再往前两步,细细端详季明德那张脸,暗道,像,果真是像。
  不必滴血认亲也不必证物信物,天下间除了李代瑁,别人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来。
  老太妃再上前一步,道:“秦州是咱们大魏与土蕃之间的门户,虽有关山阻隔,但良将辈出,人才济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这些日子来,我正想寻个年青人,给我讲些秦州风物。季公子今日能否陪我用顿斋饭?”
  侍卫们顿时齐齐后顿,收刀入鞘,撤了戒备。
  在场的所有人也顿时明白过来,老太妃并非要给李少瑜出头,而是要试季明德的血性,看他是否能顶得住强权之压。
  老太妃主动相邀用斋饭,按理来说只要季明德果真想在长安考科举,为官,就不该拒绝的。
  他习惯性仍把宝如护在身后,一笑道:“蒙太妃邀请,晚生本该赴约的。只是家母身体不大好,还颇有些疯疯颠颠,总爱胡言乱语。
  晚生今日恰约了位郎中,替她治她的疯病,再不去,怕要失了约,还请太妃见谅。”
  老太妃热乎乎一颗心,看季明德非但身手不凡,而且言谈朗朗,不过一件月白面的袍子,秀立于竹林之间,俊朗又温和,其风度仪容,满皇室中这么多凤子龙孙,唯他能与高宗皇帝比肩。
  她道:“不过吃顿斋饭,待吃罢,我让少瑜用王府的马车送你便罢,再让他给你赔罪,也给宝如赔个罪。”
  季明德越过老太妃,寒目盯着胡兰茵:“大嫂,把伯娘扶过来,咱们该走了。”
  朱氏性本懦弱,此时看看儿子,再看看胡兰茵,终于期期艾艾道:“明德,跟太妃娘娘吃顿便饭再走吧。”
  季明德不语,印堂一层青霾,冷冷盯着朱氏。
  朱氏终是拗不过儿子,上前一步道:“娘娘,孩子的事儿咱们改日再聊,既明德约了郎中,奴婢得跟他一起去看郎中,就不陪您用饭了。”
  老太妃柱着龙杖,跟着季明德,一步步送到草堂寺大门上,将他和胡兰茵,宝如的关系无巨细打问了一遍,才意犹未尽的分别过。
  出了寺门,胡兰茵的马车旁。
  季明德牵过那匹小马驹来,先抱宝如坐在上面,将马拴远了几步,才回来扶朱氏上马车。
  胡兰茵凑上前,喜滋滋道:“明德,你瞧太妃那欢喜的样儿,显然她是愿意认你的,从今往后,你才是高宗皇上的长孙……”
  “滚!”季明德怒喝一声。
  胡兰茵吓的一颤,却也顿时寒脸。她忽而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无论付出多少都是白费心血,遂也再不说话,甩身去了马车后面。
  朱氏也是直打哆嗦:“明德,兰茵一颗苦心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必这样对她?”
  季明德冷笑:“我都说过,自己的事情我会看着办。你叫胡兰茵这样一个无眼界的妇人捉肘着,竟天真不自量到半路截着老太妃诉说此事,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嫌李代瑁放你多活了二十年不是?”
  朱氏道:“明德,你这样好的儿子,王爷见了定然也会喜不自胜。若他能认了你这个亲儿,叫你认祖归宗,娘便死,又有什么遗憾?”
  季明德退后两步,看着自己这一生任人摆布的老娘。一个天生兔唇,打襁褓里被遗弃的女人,这辈子做过唯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身怀六甲逃出皇宫,冒着孤注一掷的风险,生下他和季明义。
  他问道:“你是想胡兰茵陪着你,还是想我结果了她?”
  朱氏果真吓坏了:“娘一无所有,唯独一个兰茵陪着,你这又是何必?”
  季明德道:“那就回洛阳,乖乖的呆着,那里都不要去。否则我就找两个土匪一刀抹了胡兰茵,永远断掉你的念想!”
  他越说越狠,说到要抹胡兰茵时,右手旋指一握,骨节咯咯作响,吓的朱氏整个人都一缩,连连点头:“好,好,娘在洛阳乖乖呆着,那都不去!”
  回过头,宝如侧坐在马上,两只天足,宝相花纹云头面的布鞋,在本黑色的棉布长裙下或并或翘,勾勾划划的玩着。
  季明德上前牵过马,欲走。宝如伸脚勾在他肩膀上,努了努嘴道:“李远芳还在寺里了,咱们要走,不得先叫上她?”
  季明德道:“寺里那么多秦州举子,谁都能顺她一道,何必非得咱们?”
  他忽而点了点宝如的鼻子,笑着摇了摇头,却不解缰绳,疾步到寺门上,踮脚够上寺墙,从上面捧下个油纸包儿,递给宝如:“尝尝看,好吃否。”
  宝如拨开油纸包,呀的一声,拈了一枚扭成元宝状的麦芽糖出来,伸舌舔得一口,甜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像春花三月这种时候,到寺里上香的人多,寺门口总有摆摊儿卖麦芽糖、梨糕糖、梅子雪花糖的,但糖在如今,可是稀罕东西,比宝如的蜜枣还贵,这一枚麦芽糖果儿,要五个铜板。
  季明德方才进寺门时,便见宝如馋的走不动路,时时回头却舍不得掏钱买,特意出寺门替她买了些麦芽糖存着。
  宝如侧坐在马鞍上,春风拂拂,随着马蹄得得,叫马儿颠着,拈块糖在风中看了许久,莞尔一笑:“明德,我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卖买了。”
  季明德哦了一声:“什么卖买?”


第78章 家蛇
  宝如端详着块麦芽糖道:“糖是个稀罕东西我小时候极爱吃糖为了闹糖吃受过不少苦。
  记得当年有个爪哇使臣带来几块很好吃的糖我曾追在屁股后面问过他做法你猜怎么着他告诉我,那种糖啊,咱们长安遍地都是只可惜技艺不到家,卖相没做好,所以价贱。待我按那使臣的方法改良改良治糖技术就可以天天吃到好吃的糖了。”
  就像她那蒸沙枣的技艺来自遥远的凉州一般,爱吃糖的宝如对于糖有颇多研究。季明德是只要宝如开心无论怎样都好的遂笑了笑道:“好!”
  宝如悠悠坐在马上一个时辰的路程一块块吃碰上麦芽糖赏沿路春光,回首西望心中莫名的惭愧,暗道也不知如今哥哥一家是个什么境况。
  而她和季明德陷在重重危机迷雾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尸首异处葬身长安。
  可如此春光好的三月,牵缰的年青人月白锦袍,眉目如画,在马上吃着甜甜的麦芽糖,又有一份眼看就能赚大钱的卖买可做,宝如心中又欢喜不已。
  至于胡兰茵,宝如是真不好问季明德。她守着自己不肯给他,总不能霸着他连胡兰茵也不能碰吧,自古至今,正妻都管不得丈夫去睡妾,更何况胡兰茵也是他明媚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呢。
  恰似一山不能容二虎,她和胡兰茵,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两不见面,也不起龃龉,宝如深觉季明德此举安排的很好。
  在马上一颠一颠,季明德脚虽缓,却走的很从容,月白面的缎袍恰勾勒出他的腰身,腰窄腿长,忽而回头,颌下寸长的胡茬隐隐,倒叫宝如暗想,这胡茬刺在胡兰茵那嫩兮兮的软肉上,胡兰茵得有多爽利。
  洗澡的时候,宝如又吃了块白天未舍得吃,攒下的麦芽糖。
  杨氏那牡丹精油没舍得卖,全给宝如带来了。洗罢澡,她两手旋了满满的精油,往自己身上揉着。宝如在自己胸前虚兜了兜,遥想胡兰茵,仍是莫名的灰心丧气。
  她多旋了两把,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胀到给孩子喂奶的程度呢?
  西屋门关窗闭,季明德试着推了一把,门下了鞘,插了个死紧。浓浓一股馥郁浓烈的牡丹香,自门缝处往外发散,一嗅之下,他的脑子已滑到室内。
  热桶新浴,精油润过,滑如尾鱼。
  既洗澡,证明她月事已去。素了半个月,季明德觉得自己该要开回荤了。
  他回头,野狐在厨房里卖力的擦洗着。这孩子饭做的好,细活干的好,所以厨房归他管。
  稻生正在后院的角门上铡草,养着一头驴一匹马,每日都要吃料,这等粗活,由稻生来干。
  “稻生,野狐!”季明德唤道。
  两个孩子齐齐从活计里抬头,一溜烟儿跑了过来:“大哥,何事?”
  季明德在正房的木廊下踱着步子:“你们怎么收拾院子的,方才西屋瓦檐下竟然溜过去一条蛇?”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春雷一劈,冬眠中的蛇类、蛙类,蚯蚓和熊叫雷劈醒,便要出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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