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奏鸣曲》第6/13页



柳存仁

北大的图书馆是值得令人留恋的地方,就是说值得令人心醉,也不能算是过分。本来,任何一所大学都有它的图书馆的,虽然那些图书馆的真实的情形,不但是在内质上,就是在形式上,也有绝大的异点或差别,其不同的程度有时候简直不容易叫人相信,虽然我不想说是不能叫人相信。

在战事爆发之前--注意,在战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参观了几个相当著名的大学的图书馆。一个是南京的中央大学的图书馆,我所得到的印象是馆内的阅书的学生很多,但是,不在阅读课内的功课或温书的学生太少了。这就是说,大部分的学生都在低着头研求着当天或第二天的指定课程,准备应付教员的quiz或test,肯自己在一旁静悄悄的为学问而学问的人,究竟很少。这样的情形,北平西郊的清华大学图书馆里的用功的学生们,也未能免。在清华,进图书馆看书是有一个专门的名辞叫做"开矿"的,开矿的目的,大半是想得到教授的好分数,在校内是有许多人以得到各项功课的金齿耙"e"或银麻花"s"为荣的。我在这里只举这两个好一点的例子,应该可以概括其余的情形。因为,倘若说起一些在其他的几个大学的图书馆里面更常见到的现象,那么,也有借它来做男女学生的谈恋爱的幽静场合,也有用它做为解闷休息的清凉境界,甚至于在图书馆里开开什么江苏省同乡会,借那长长的书桌来摆起藉以联欢的茶点,喷起一圈圈的烟雾来,这也是题内应有,并没有什么希奇。

如果有的学校的学生们走进图书馆是为了吃茶点的,则北大的学生们走进北大的图书馆是为了吃他们的精神上的食粮,并不能够说是过甚其辞。

北大的学生们并不是天生的超人,但是他们大约不甚重视教授们指定的功课。原因是教授们自己也不重视,有的教授甚至于平素并没有什么功课指定。譬如像沈兼士先生,在他教中国文字学的时候,一年到尾仅讲完那七十多页的讲义式的薄薄的课本。在他的重覆了近百次的语句里面,《景紫堂丛书》,《一切经音义》,《灵鹣阁丛书》……这些名字总是耳熟能详的。如果图书馆里没有这些种书籍,也就算了,但是图书馆里不但是有,而且可以随便的借,并且可以几十本一次的借出,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留难。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愿意去拿来翻翻的总是少数。那么,喜欢去图书馆看书或借书的人既多,图书馆的重要『性』也就增加,同时,教授们既然都有循循善诱的吸引学生的力量,当然不必特别画出某书第五十三至八十二页,另一书五十四至八十三页做为assignments了。

北大图书馆的建筑,是在松公府的旧址。这里,我们最好是把它的新旧两部分画分开来说明。旧馆址就是胡清的松公府本身,前后占有三个大的庭院,雕梁画栋,古柏参天,非常富有中国式的艺术美的气息。自然,这样旧式的建筑物,因为学校的经济拮据和喜欢保持传统的老谱起见,已经变成很陈旧很腐朽的屋宇了,虽然每天照例的有几百个年轻的男女在那里川流不息的进出。这座大府的第二进和第三进的屋子,近年有一部分装修成为很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在平常是不大应用的。另外一部分的屋里则堆积满了整箱整柜的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未经整理的藏书,实际上都和图书馆是分开的。和图书馆有关系的仅是第一进的几间,可以说完全是阅报室和它的附属的部分。同时我也可以说,这旧图书馆的整个部分,就是全部的阅报室。在我从前写的《北大和北大人》的第一篇--《记北京大学的教授》文内,记得有过一张北京大学新图书馆的『插』图(《宇宙风乙刊》第廿七期),在新图书馆的旁边,有一座较旧的屋宇的一角,那就是旧图书馆的一部分的轮廓。我至今仍然清清楚楚的记忆着,那阅报室的梁木上面尚未剥落的陈旧而古老的深红『色』的髹漆,四面交织着碧青『色』的云彩和玄黄『色』的织锦的图案,真是一看之下就可以感觉到一阵的幽古的美丽的气息,深深的埋藏在几重的灰尘和朽黯的底下。那交叉形的细纹的窗棱上面也垂挂着几重尘丝和并没有完全织成的蛛网,在它的下面是黑压压的挤满了一屋的充满着热烈的求知欲和爱知天下事的读报的青年们,大家挤在一块儿看《大公报》上面王芸生写的《寄北方青年》的社论。

在冬天屋里仅有一个小火炉,炉内的碎煤常常仅是闪烁着微弱的青蓝光的火苗,可以看得出它的温度决不能抵御那外面的零度以下的气候的寒冷。有时候飕飕的大风可以把这间屋子的木门吹开,并且把里面的零『乱』的报纸吹个满地。但是,读报的人却都有着一颗诚挚而又热烈的爱国的心,这种热烈的心情使整个的屋子里充满着欢欣而活泼的朝气,在阅报室里面所读到的报纸,除了北平当天的各大报--《世界日报》,《北平晨报》,《华北日报》,《益世报》,法文的《政闻报》,英文的peiping chronicle,和小型版的《实报》而外,还有天津的《大公报》,《益世报》,《庸报》,《华北明星日报》等,都可当天看到,此外像上海,南京,汉口各大城市的报纸,也不过隔几天就可以寄来。在当时,北大的师生们曾经合办过一个《读书周刊》(天津《益世报》)一个文史周刊(南京《中央日报》),都不是在北平出版的。甚至于像边疆各地的报纸,如迪化的《新疆日报》等,也都按期收到陈列,看的人也很多。在大阅报室的东侧,有一排偏殿式的厢房,则是存贮多少年来的旧报纸的地方。各地各种的合订本的报纸,都分别年月的装订起来,随时可以查阅,毫不困难。管理的人员虽然仅有一个,却非常熟谙迅速。事实上这一个人并不是从美国的国会图书馆或武昌文华大学的图书馆专修学校毕业的,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够资格,但实际上他的技术训练却早已超过任何常人之上。他担任他的职务已经在二十年以上,二十多年积累的经验使他的管理方法和整理步骤都能够丝毫不紊『乱』的迅速办妥,没有一位教授或学生不感觉到满意。他甚至于可以认识借书人的姓名职务和面貌,只要他看见过这个人一次。因此,他可以几大册的合订本的旧报纸借给一个空手的学生,用不着一看或问询他的有无借书证。他不是职业的图书馆员,他在校内的正式的名称只是一个工友,而且他每月所得的薪金,也和其他的看门扫地擦黑板锁课堂的工友们并无分别。他和职业的图书馆员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一天到晚喜欢翻看旧报的内容,谈论十年来的国内外的各方面的变迁。职业的图书馆员则仅知道说"查不着""借出了""正在催还",并且重复着他的说话的次数而已。

以上所说是旧图书馆的大概,而新图书馆就在旧馆之西,是三层大楼的极新式的建筑,这才是图书馆的本身。这一座新图书馆在民国廿四年秋才落成,那年的双十节还举行过一次开幕典礼,但是两年之后,随着卢沟桥畔的神圣的抗战的炮火,北大由北平而迁至湘南,昆明,叙永,这座巍然独峙的图书馆,则至今沉沦在北平市内含垢纳辱,真是像宋人词里所说的"弦歌地,亦膻腥"了。

新图书馆可以分做前后两部,前部是三层大楼,楼下是中西文参考书阅览室,共两大间,二楼是中西文杂志阅览室和指定参考书阅览室,也是两间,三楼是几间办公室编目室等。

每一间阅览室的面积都是很大的,大约像其他学校的礼堂饭堂那样。三面都是极高的长窗,配着深绿布做的窗帘,简洁而且悦目。壁间满列着几大排的书橱,里面都是分门别类的新出版的参考书籍,时常更换陈列。在新书购到编目陈列之后,两个星期之内仅能在馆借阅,以供众览;两星期后就可以随便借出。善本的书籍和精藏的方志等书,另有善本藏书目或方志藏书目备检,也是随时可以借阅。譬如说,一般的《中国文学史》上面多仅有一两段的关于《金瓶梅》的叙述,大部分是抄袭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的,多很简括,而北京大学的学生却可以随便的在图书馆里借阅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并且把它和坊间各本详细比较,钞成"补遗"。

每一间阅览室至少有十张极长极大的书桌,每桌可宽坐至少八人,而座椅的舒适,又为全校任何他处的椅子所不及。室内在夏天虽无冷气,自然生风,冬季则有热水汀暖气,和室外的温度相差奚止数倍。靠在图书馆的座椅上,一眼望去,一排一排的书架,灿烂夺目,加以室内阅书的同学很多,却大家都静悄悄的,别有一番读书乐的印象。《天下郡国利病书》,《太平御览》,廿五史,《碑传集》等都是唾手可得,俯拾即是的东西,用不着费心,常常可以很容易的放在面前。如果不是怕书里的蠹虫咬手的人,随便翻翻总是不成问题的。沙滩马神庙

谢兴尧

--老北大回忆之一

最喜池塘柳藏鸦,一角红楼总被遮,

絮化浮萍萍化柳,切休孤负柳生花。

近两年来,不知道是年岁大了,还是意志特别薄弱,常常容易感慨现在,追忆过去,而不大憧憬将来。尤其对于往事,偶一感触,便不免引起悲哀的情绪。从前以为无病呻『吟』"伤时","感逝"之类的旧诗,现在也渐渐寄以同情。这无疑义是失去青年热力渐次走入颓唐老境的征象。也就是俗语所说的"老大徒伤悲"。在我个人生活史上,最值得想念的,便是在"北大"上学的一段,虽然说不上什么十载寒窗,但总在那里混了六七年,坐了几年冷板凳,如今想来,原来那就是真正的黄金时代。所以每逢有人索稿的时候,就想写一点"老北大"的事情,但中间有些关于人事,有些碍于时代,还有些是说了有伤忠厚。要想说清楚,写的技术也成问题,同时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题目。

前面这首诗,是去年(壬午)春间一个朋友写在手枕上送我的,我想将来倘若要写这路文章,"红楼一角"倒是一个优美的题目。不过得略加解释:所谓红楼,便是北京大学第一院,普通称为"大红楼"或"大楼"。诗里的池塘,我想或即是一年四季没有一点水的北河沿。因为这没有水的两河沿岸,都是杨柳丝丝,当春夏之交,远远望去,确是一幅很好的图画。本来这位朋友是在"燕大"教书,后来因为国际关系,便同其他几位都被安置在这红楼上,他们差不多又都在"大楼"任过课,以前是自来自去惯了,而这次竟成了昆曲里的"奇双会三拉团圆","只见其入,不见其出。"于是居楼远眺,眼底暮鸦垂杨,池塘春草,真是万感交集矣。但这位朋友,他始终不肯向我解释这首诗的意旨,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的"杜注"而已。

在一般常把沙滩马神庙连在一起说,其意思即指北大而言。但沙滩在南,马神庙在北,是完全离开的两条街。又普通的印象,沙滩是代表第一院(文科)和"东斋",马神庙则代表第二院(理科)和"西斋"。我不明白的,就是以前北大尚有第三院(法科)与其他的几个宿舍,何以都不大出名?并且一二两院其声名又远不如东西两斋的广大。或者这两斋住的人多,由车夫小贩宣扬起来的。不过沙滩红楼所在的地方是汉花园,马神庙的官名是景山东街。马神庙尚有破庙遗迹可寻(已经好些人不知道了),沙滩则破大马路一条,既无沙亦无滩。勉强的说,马路中间的沙土,倒可以没鞋(还不到膝),路旁的摊贩,也同庙会差不多。这两个地方的风格,至少差着一个世纪。即以代表马神庙的公主府,与代表沙滩的红楼来比较,也是觉得旧式建筑的府第,典雅深邃,显得堂皇;红楼虽高虽大,而四面不粘孤伶伶的,显着又干又瘦。楼顶的瓦(实在不是瓦而是片)有好些已经破碎,刷的红『色』也深浅不一律,刺入眼里就有点"冒穷气"似的。我以为以破洋楼来代表文科的精神文明,以旧王府来代表理科的整洁,这倒是很恰当的象征。



生活奏鸣曲 第4章 第二辑(3)

在前几年我每次到西城上课,总是坐着洋车经过沙滩,因为时常往来,也不觉得怎样。偶尔仰望红楼,看见一层层的玻璃窗,都关闭得严严的,朝阳的红光由玻璃上反『射』出来。一方面对住在上面的几位朋友替他们默祷祈福,一面对此高楼有江山如故之感。近两三年无论上课出门,都是沿着电车道走,很少机会到沙滩和后门一带,一晃就是好几年。有一次到黄化门去找朋友,路经沙滩马神庙,举目观望,不禁骇然。古人所谓三十年为一世,现在连三年也不到,常又言说沧海桑田,现在则眼瞧着就是沧桑。马神庙还好,只不过返老还童,脱去了破大褂,穿上些杂凑的洋服。沙滩真了不得,连地形都改变了,以前路南的有名饭馆,连房子也都搬了家,成了修理自行车的临时办事处。东斋门的两边树林,不知什么时候踏成平地,变为一片莽原,要不以红楼为记,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但是变固然变,尽管树林变成平原,饭馆子连屋基都翻了身,而孑然独存的遗老,也不是没有。路南一家澡塘,在十多年前买卖就不好,中间"清理账目"了多少回,又复兴了好几次。现在虽然仍是:"金鸡未唱汤先热,"不管里面的冷暖如何,门口便显得冷清清的。无论如何,它总算没有关门大吉,俗话说的"痨病腔腔寿命长",于此益足证明这条妈妈律毫无谬误。同它紧邻着的还有一家杂货铺,上面的金字招牌,我还记得是"东来益"三个大字,也无精打采的开着门摆在那里。从现在说,真可算是伯夷、叔齐,一对难兄难弟。但想当年东来益的字号,真是无人不知哪个不晓,尤其住在沙滩附近的。因为它的货物最全,吃的如花生糖果,用的如牙粉灯罩,诚如广告家的术语:"无一不全,无一不备",它的确够得上一个"杂"字。当时我们下课一到东斋,有时叫听差去买些花生豆牛肉干来佐茶谈天,有时候更打点白干酒喝喝,而它那里的酒确实不错。现在不知道还是那样吗?其余的有一两家文具店牛『奶』铺,虽曾往还,或者早归淘汰,因为他们的门面小,走马之间也没有注意到。最可念的是东边"便宜居"饭馆,是四川人开的,那时包饭每月九元,每餐合一角五分,还可吃米粉肉炒肝尖等荤菜,虽然定规是一荤一素一汤,但实际上总是两荤一汤,至今思之,不禁神往,因为早已学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就是上面所举的,当时所认为的起码菜,也好些时候不见面。这所饭馆,现在也没有了,也是连房子都一扫光,可说是无独有偶。饭馆的命运,何均如是之坏?亦可见学生们与饭铺关系之密切。那天我走那儿过,虽然不见房屋,但他招牌上的三个字,恍惚还在目前,又好像刚吃完挟着讲义出来似的。转瞬就是一二十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学生时代的快乐生活,恐怕是不容易再得了。

转弯过去即是马神庙,它是一条繁盛的街市,从表面上看,它的变化,似不如沙滩那样激剧,若从数量上说,面容的改易,尤较沙滩为多。从前东口有个小茶馆,早晨上头一堂走那里过,颇有乡村市镇的风味。最带刺激『性』的,中间添了几所小洋房,与以往的矮屋小门,显然异趣。比较可喜的,是路南的巡警阁子还没有拉窝,虽然是一块如豆腐干大的小小地盘,总称得起饱经忧患的几朝元老。因为在"张大元帅"时代,防范学生,跟随学生的是他,北伐以后,保护学生,听从学生的也是他。地方虽狭,倘无特别情事,就是将来,恐怕也只有他能够维持"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风格。挨着他的油盐店和糖果铺,从前都是一等一的生意,现在都改造成大玻璃门的时代营业,这最与学校街的气息不大相投。再往西便是"景山书社",在十余年前,它在文化,思想书籍的出版,确有不可没灭的功绩。与沙滩的"出版部",都是北京大学学术上的代表机关。现在出版部已经用砖头石灰代替了门板,它呢,光焰虽息了,不知道它的门还开着没有?似乎没有送到眼前。对着它的大学夹道,望进去也觉得长漫漫的,凄清得很,真是"乌衣巷口夕阳斜",不胜今昔之感。而印象最深的,是书社隔壁有家上鞋店,破屋半间,茅茨上墙,于矮檐前,搭着瓜架,夏天绿阴阴的,颇具豆棚瓜架的诗意。到现在还是那样朴素的存在着,没有平地起高楼,实在难得之至。不过在从前土墙外面,成天家放着几辆红胶皮带绷儿亮的洋车,搁在那儿,实是天造地设,有说不出的调协。这些车在白天都是只有车不见人,一到晚上,便把火石灯点着,原来专拉某号某先生逛八大胡同的。车夫们各有外号,不是"火车头"、就是"特别快"、还有"飞『毛』腿"、"小飞机"等,讲究在东斋会齐起身,到韩家潭,连上下车在内,不能过十五分钟。听说一晚代价仅五六『毛』钱,这虽是学生们的不好行为,但可见那时候民康物阜。不知道这些位地上英雄,现在都飞到那儿去了。

最令人注意而掀起旧梦的,当然是第二院和西斋,第二院向来是北大本部,她的面貌,还是那样堂皇肃穆。门前两根大红柱,仍然撑着府门头的架式,门内的一对大石狮子,也还是静默默的立在那里。门口似乎清静一点,不如往昔进进出出的热闹,这或者是心理作用。猛然间钻进眼睛的,是东边立着的那个邮筒,真算是久违的老朋友了。从它扁红的口,不知吞食了我多少信件,有是向很远的老家儿要钱的,有是与朋友谈天说地瞎聊的,有是用粉红『色』信纸写给女朋友,当时不免"心弦跳动"现在以为荒唐的。还有用大信封装息自己觉得不错的狗矢〈屎〉文章,拿去充实报屁股的。差不多每天都劳它的驾,一别十年,它还是那样健壮,胃口也同从前一样,并还保持着绿『色』的青春,不禁想下车去抚摩抚摩它的大圆脑袋和扁口。同时想起一段笑话:有一年的冬夜,天上布满浓云,似要下雪,一阵阵的寒风,刮得街灯闪烁无光。我正从东斋回来,看见一位穿西服的同学,弯着腰在那儿送信。等到伸起腰来,里面穿着本来卷起的旧棉袍后身,遂掉了下来。于是从前面看是穿的西装,从后面看,则是套着马褂的中服。这位同学自己当然不知道,还在踏着细步若有所思的慢慢走着。旁观的人,则不禁掩口指笑。这真是"相君之面,不过洋人,相君之背,妙不可言"。也可见在穷学生时代,想弄身西服,实大非易事。就是勉强穿上,也是东拼西凑,不能彻底维新改革。在那时候,穿西服的还是少数,大半都是广东佬。北方的同学,都是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仍然保存着燕赵遗风。因为一套哔叽的需十八元,加上皮鞋衬衫等,总得三十多块。俭省一点的,半年的费用,便都一起穿在身上了。

西斋,哦,这是我的娘家门,怎么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了呢?门口还是那样不大整齐的名士派,对面的纸烟花生小杂货铺现还开着。我真不忍使劲往里瞧,我不是曾在里面住了整整六年吗?青年时代的一切,不都还寄存在这里吗?最初住在黄字号,与后来成为地质学家的黄君同一小屋,朋友们常常说笑话:"这都是黄字号的先生。不问能耐,就冲这个字号就不怎么样。"到本科后便落到天字号,这是西斋最难得的号舍,都是私相授受,学校方面一点也管不着。因为它是一个人一间,起居谈话,都很方便,尤其是喜欢谈情说爱的朋友,莫不以掏换得天字号为最大目的。我虽不讲恋爱,但由黄字号搬到这里,真是一步登天。所谓天字号的朋友,都是响叮当的,不仅是牌匾好,地方也较舒适。我常对朋友说:"咱们现在是?砂底子了,不说别的,就这字号,也同康熙官窑一样,一点也不含糊。同时年份上也说得出去。"因为都是高年级的老资格,才能够渐次的升到这里。只可惜夕阳无限好,住不上两三学期,便该脱去学生制服,"赶门在外"了。

"北大"之大,用不着夸张,即这西斋与第二院,便够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第二院有个老听差,白胡须小矮个,据说在京师大学堂时代,他就是开校元勋。凡是北大的名人,没有一个他不知道的。尤其关于蔡元培老先生的轶事,他比谁都知道得多。可称是北大的活字典。这还不算,有人说他会"铁马甲"。什么叫铁马甲?就是他有两块铁瓦,绑在腿上,可以日行三千,夜走八百。即是社会上所常说的"地仙",也就是《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大家虽如此传说,不知道他试验过没有?比起上面所说的飞『毛』腿,特别快等,又有仙凡之别,又厉害得多了。在西斋的时候,老想去访问他一次,总也没有去作,真是一件最遗憾的事。无论如何,他总算在北大过了一辈子,不只是人瑞,简直可称是"校宝"。若照邮政局的章程,他这一笔养老退职金,就很可观矣。但不知道这位仙家,现在是否仍还健在,或者已经跷了辫子。

还有西斋的两位门官老爷,一胖一瘦,好像都姓王,都有麻子,也是一肚子的历史。据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有西斋以来,他们就当号房,所以凡是西斋出身的名流,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他们述说住过西斋的人物,最早的是吴景濂(民国初年众议院议长),其次是刘哲(张大元帅时代教育总长),最后才是党国要人罗家伦、傅斯年等。他们又说到陈公博先生,是住东斋住西斋,我已记不大清楚。可惜每逢夏天,他们在门口围坐"说古"的时候,我没有把它笔记下来,否则留到现在,也是很好的学生外史的材料。每天早晨阅报室的几份报纸送来,他们总是在号房先睹,遇到有人事异动的消息,常看见他们指指点点念叨地说:"这不是住某号的某先生么?"有时还附带的讲上某先生一段笑话或故事。我觉得就凭他们的记忆力,也就可以。但在我脑筋里的印象,一点没注意他们是现代历史家,只感觉得他们是斋子里面几百人的主宰,手执生杀之大权。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他们肘下所挟的账簿内或口头上。夸大点说真同生死簿差不多。按寄宿舍每天送两次信,每次都有百十来件,由他们两位总收分发,平信只拿在手里,随便扔在门内或放在桌上。挂号信则情形严重了,依着号数,都夹在簿子里。最妙的是他们的表情,如没有你的(挂号)信,他必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就是碰见,无论你怎样与他行注目礼,他连睬也不睬。如有信的时候,他必笑眯眯的对你说:"某先生挂号信,打戳子!"这无疑义是家款汇到,好像他先替我们高兴似的。这时我们愉快的心情,丝毫想不起家中筹款的艰难,与汇兑的不易,只觉得交信的人是最可感激的,不知应如何向他道谢才好。他们这种表情,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最初我对他们不理睬的态度,非常生气,以为有没有信是另一问题,为什么要板起面孔?后来的经验,才知道他们那种作法,非常的对,实在大有经纬。因为有两次,他们也同样笑嘻嘻的对着我,未了说出"没有你的"。这种失望较看他们的铁冷面孔,其难受还要加若干倍。有如满腔热意,突然浇上一瓢凉水,又好像由他们口中,判决了罪刑。于是后来每逢他们挟着簿子进来,我便假装没有看见,专等他来叫我。在那时连年战争,交通阻塞,一年半载,接不到几封信,凡是外省同学,恐怕大多数都与我一样怀着盼望的心情。因为每信必挂号,挂号必定寄钱,这钱便是由他交给我们,焉能不对他表示敬意?还有不盼望挂号信,而期待情书的朋友,他们又生了翅膀变成美丽的爱神,这些同学,真似热锅上的蚂蚁,还没有送信时间,便老在号房门口打转,留连。有时由他们粗黑的大手,递上一封带花带颜『色』的信,同时并作一个会心的微笑。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无论规矩,浪漫,都在他们脑子里。当然哪,接待室朋友的『性』别,信封上颜『色』的荤素,电话中声音的粗细,没有一样能逃得出佛爷的手掌心。若以他们来作舍监或兼训育,我想那是再适宜没有。也如北京人尝说地面上的警察一样:"只有他不管的,没有他不知道的。"实在一些也不错。说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说他们是执掌好几百人生杀之大权,无论从心理上,事实上,决不是过甚其辞。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看法。

唉!西斋的故事太多了,说几天也说不完,写几本书也写不尽。我只觉得离开西斋,好像昨天的事,怎么一梦之间,彼此的感情,便这样疏远?我还以为无论里面的人和物,以至大树小草,无一不好,没有一样东西不可爱,不令人留连,这或许就是中国旧俗所说的乡土观念。但可惜不能再去住,即使有这种机会,而一般朋辈与夫环境空气,都已变易,也就没有多大意味了。正如《奇冤报》里张别古说的:"老了老了,可就不能小了。若要小了,他就费了事了。"所以不是它的一切与前不同,实在是自己的环境,改变太大。孔老夫子所叹息的:"逝者如斯夫"!吾知之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很想有机会把老北大的人物,一年一年的集在一块儿谈谈往事,倒是很有意思的事。

西斋的斜对门,也是西口内的头一家,是个饽饽铺,先前的买卖就西望长安,永远没有起『色』。出人意外的现在还在,可算是神通广大。按饽饽的三大原料面粉,香油,糖,现在一样都没有,我不知道他拿什么作呢?真是神秘得很!

北京是一座文化城,是中外共同承认的,而景山又是文化城的最高峰。她的西边有北平图书馆,南边是故宫博物院,东边则为北京大学。西斋正在景山脚下,一抬头便看见山上那几个亭子,和山『色』的苍茫。按之山灵毓秀的风鉴家言,西斋也应该是块宝地,是产生人材的龙脉。不过有时候地形一变,龙脉也就会走,尤其忌讳动土建筑等事。自己去把龙脉破坏,则不特不能使后人生发,反而会弄出不祥的事情。大家都读过明朝边大绶的《虎口余生记》或《塘报稿》,便知道流寇李自成之所以后来败死,完全因为他的老家被发掘,泄了宝气。使已经变成形的小白龙,差一只角而不能成为正果。这虽然不能相提并论,总觉得沙滩马神庙一带,还是少动土改造为是,万一不当心,因挖来挖去以至破了龙脉,走了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北大区里的小饭铺

徐?

北大是一个可以不交费用去偷听讲的学校,北大旁边的饭铺也是可以偷吃的。

在中午十二时半或下午六七时间,你可以看见一群群青年到饭馆里去,你要偷吃也可在那时候溜进去,叫好了菜饭,畅快地吃一个饱,于是你就同许多人出来罢!许多人到柜台去付账,你就先溜出门口好了。

但是偷听课是永远不会查你,而偷吃饭是只有一次的,下次去时,掌柜或者伙计会向你讨上一次的饭钱,他们有好的记『性』与眼光,你别以为他们傻。可是假如你偷吃了一顿许久不去,等有钱时候再去呢,那他们不但不会怪你上次饭钱欠了这么久,反而觉得你先生痛快,这么久前的饭钱还肯痛快的来还。

所以你可以偷吃,今天偷吃这里,明天偷吃那里;让我计算你听北大前后的饭铺:西斋里面有一爿,二院门前有三爿,从二院到一院,一路共有饭铺四爿,东斋门前有二爿,一院西首有一爿,一院对面也有二爿。你瞧,一共十三爿,你依次偷吃,可以支持你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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