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奏鸣曲》第7/13页



但是没有一个北大穷学生是这样吃法的,他们并不要支持一星期,他们要支持四年呢。

有许多先拿出五块钱立一个折子,饭铺就算你是老主顾了,于是你等到吃满了就可一直吃下去,吃到十五块的时候,饭铺的掌柜在替你记新账时要陪着笑说:

"先生,借一点钱给我们吧。"你说:

"隔几天给你好了。"

于是折子到了二十元账面时,那终有一天,当你拿着折子记新账时,掌柜的又要说了:

"先生,借一点钱给我们吧,我们小本钱买卖。"你自然要表示歉意:

"但是我家款没有到呢。"

这样,不满二十一元,他又要催了,一次一次的催,笑容越来越少起来,一直到: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还我们呢?主顾都像你这样,我们的饭铺还能开么?"自然你的笑容要越来越多:

"掌柜的,你瞧见报么?(这时候你带着报的可以拿出去。)我们家乡正在内战,有钱我能够不给你么?我也是明理人,你们的苦衷我有什么不晓得?"

干糠打不出油,掌柜也没有办法。他可以停止卖饭给你吃,但又怕你气,到有了钱时也不还,反而到别处去吃呢,所以他讨得凶不碍事,饭还可以吃下去;有时候你真的被他们讨昏了时,你一气会说:

"没有钱有什么办法,你讨也是白讨;等我有了钱自然会还你,老噜嗦有什么用。"这样以后,他们会平静几天。

等钱欠到三十块时,你可以借或者当五块钱给他。于是你又可安耽些时。如果你一直没有钱下去,你就只好换一个铺子了。

可是你知道三十多块钱吃掉了,一学期已经过去了,这样换几个铺子,你是已经毕业了呢。

其实一学期吃三十多块钱已经是中产学生,吃廿四块廿块的还有。

你要不要我告诉我吃些什么?北大旁边的菜有北大味儿,名目有时也有点特别的。

你听见过:"回锅肉片瘦加三样免辣子加豆付〈腐〉干大炒"的菜名吗?你一到那边每天可以听见,我告诉你,这是一只很好吃的菜,每天吃这样可要超出预算了。次一点的有"张先生豆付〈腐〉",这也是一只炒菜,相传是同学张君常常叫饭馆这样做,于是就以此出名了。但是这类菜还是太贵,有时候你可以吃素炒白菜或者醋溜白菜。同样的菜在西斋去吃会更加便宜,因为西斋是在学校里面,捐钱是免了的,不用酱油而用酱也是取巧的办法,盘子稍小也是一个原因。西斋的菜以外还有它的馒头是可爱的。

在十来家铺子里,有几个是只卖米饭不卖馒头的,可是北方同学终要吃有馒头的铺子。二院右面一爿羊肉铺也有馒头;你去时叫一只素菜,"素炒锅炸"是很[有]妙的,它只要十二铜子儿一碟。但是吃面食这样吃法还是不顶便宜。你可以到饼铺里去做半斤饼,加四个铜子儿猪油,偶尔吃一餐也不难吃。有人自然会嫌它太干,又不愿喝白开水,那么你叫素烩火烧吧。这是带汤的。

包饭也有,大概在六七块左右,包饭的人过年时饭馆有一桌酒请你吃,可是你要拿出一块或二块的赏钱的。

东西既然卖得这样便宜,同学们又要欠账,那末铺子不都赔本了么?其实他们也有很贵的菜,有时你有几个朋友到那边去小吃,或者你有时想换一个新的口味,他就会突然来敲你一下,他们会在猪骨头上盖好了酱猪肉皮,当做红烧肘子卖给你,无论什么菜你不好都是可以换,但是你下了筷可就不能换了,你想,这种白老虎在这些偶尔吃到的菜上是容易看出来的么?

可是或许这也是他们的政策,因为你叫新奇菜名时,那就是有钱的主顾,或者是主顾在有钱的时候了,大大敲你一下不是不很要紧么?

因此,他们不但不会赔本,而且会赚很多的钱,他们会很坦白的告诉你,要是同学们都不欠钱他们早就发财了。

放假的时候一到,他们讨钱可要起劲了;他们会在公寓里同学间打听欠债人的下落,如果是去车站打算离平了,那么他会三四个人到车站兜你,扣住你的行李,可是你车票已经买好,你只好说:

"掌柜的,行李就存在你地方吧;好好保管着,下学期我要拿钱来赎的。"

可是兜不着的也很多,许多旧同学现在都做了厅长,县长,校长,或者是更大的官爵与更有名的学者了……,可是还是他们的债务人呢!不过最后我要特别申明的,据我所知,女学生这样欠饭钱是从来没有过,北大学生不常嫁北大男生不知可是为这个缘故。"北 大 河"

刘复

惟中华民国十有八年十有二月,《北京大学三十一周年纪念刊》将出版,同学们要我做篇文章凑凑趣,可巧这几天我的文章正是闹着"挤兑"(平时答应人家的文章,现在不约而同的来催交卷),实在有些对付不来。但事关北大,而又值三十一周年大庆,即使做不出文章,榨油也该榨出一些来才是,因此不假思索,随口答应了。

我想:这纪念刊上的文章, 大概有两种做法。第一种是说好话。犹如人家办喜事,总得找的口齿伶俐的伴娘来,大吉大利的说上一大套,从"红绿双双"起,直说到"将来养个状元郎"为止。这一工我有点做不来。而且,地位也不配。必须是校长,教务长,总务长等来说,才能说的冠冕堂皇,雍容大雅。而区区则非其人也。第二种是说老话,犹如白发宫人,说开天遗事,从当初管学大臣戴着红顶花翎一摆一摇走进四公主府说起,说到今天二十六号汽车在景山东街啵啵啵;从当初同学中的宽袍大袖,摇头抖腿,抽长烟管的冬烘先生说起,说到今天同学中的油头粉面,穿西装,拖长裤的"春烘先生"。(注曰:春烘者,春情内烘也)这一工,我又有点不敢做。因为我在学校里,虽然也可以窃附于老饭桶之列,但究竟不甚老:老于我者大有人在。不老而卖老,决不能说得"像煞有介事";要是说错了给人挑眼,岂非大糟而特糟。

好话既不能说,老话又不敢说,故末真有点尴尬哉!

叫!有啦!说说三院面前的那条河罢!

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就河沿说,三院面前叫作北河沿,对岸却叫作东河沿。东与北相对,不知是何种逻辑。到一过东安门桥,就不分此岸彼岸,都叫作南河沿;剩下的一个西河沿:却丢在远远远的前门外。这又不知是何种逻辑。

真要考定这条河的名字,亦许拿几本旧书翻翻,也可以翻得出。但考据这玩艺儿,最好让给胡适之、顾颉刚两先生"卖独份",我们要"玩票",总不免吃力不讨好。

亦许这条河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其唯一的名字就是秃头的"河"。犹如古代的黄河就叫作河。

我是个生长南方的人,所谓"网鱼漉鳖,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鸡头;蛙羹蚌?,以为膳羞(馐);布袍芒履,倒骑水牛",正是我小时候最有趣的生活,虽然在杨元慎看来,这是吴中"寒门之鬼"的生活。

在八九岁时,我父亲因为我喜欢"?笔头",买了两部小画谱,给我学习。我学了不久,居然就知道一小点加一大点,是个鸭,倒写"人"字是个雁;一重画之上交一轻撇是个船,把"且"字写歪了不写中心二笔是个帆船。我父亲看了很喜欢,时时找几个懂画的朋友到家里来赏鉴我的杰作!记得有一天,一位老伯问我说:"画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无山,也可以凑成一幅。有山无水,无论怎样画,总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气不得。因为水是表显聪明和秀媚的。画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远了。"他这话,就现在看来,也未必是画学中的金科玉律;但在当时,却飞也似的向我幼小的心窝眼儿里一钻,钻进去了再也不肯跑出来;因而养成了我的爱水的观念,直到"此刻现在",还是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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