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00/198页


  这时候,起了大风,云层密布,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
  我心内辗转,轱辘一般,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以手抄脸,又兜住眉头。进退,家国……我也辨不清谁好谁坏。我望着他玉带下的衣襟,为风吹起碧色的波纹。
  我步向天寰,尽量安定的告诉他:“你来晚了,方才如雅说醉话,但也提到了玉玺和诏书。”
  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是吗?”
  “这样事我不会胡说。”我回首,如雅发出轻微的鼻息,似乎睡着了。我坚定说:“他是我的人,但处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说得话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问他,要我问他……还是如何,都不妨说出来。”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轻描淡写回答道:“啊……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块石头。小孩子家贪嘴喝醉了发酒疯,你还真信他说?方才前方来信,第二路人马已绕过五弟固守的莱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关头,朕哪有闲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后再说吧。”
  他……我忽然觉得头顶的黑夜不过如此。我的心又静下来,如一个让人照影的镜湖。诏书,玉玺……好像并不是当务之急。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会管好他们起居。他们根本不算你的兄长,妹妹,也实在不像。”
  “一家人总有不像的,但总是炎家人,况且他们无辜。对了,有人冒充我给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决心,把信件给了天寰。
  天寰拿过信纸,看了不久,就笑出声来。他的眉毛向上微扬,渗入鬓角。
  我审视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简单。想和我兄弟斗?……好。”
  他说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顿时松了口气:“是他们故意让太子来我朝,将我们一军。以便进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后颈:“天热了,你出汗多了。光华,无论发生什么,你别忘记我对你和太一的许诺。我是个狠人,但我并不会存心欺骗你。”
  当夜,天寰赶去军营,我一人独宿,到早晨朦胧,才张开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话。我不及梳妆,找来惠童,低声问:“如雅公子醒了么?”
  惠童说:“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风,凌晨腹泻,脸都绿了,我才差人去请上官先生,又告诉谢夫人。”
  腹泻?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到阿若在窗外高声:“皇后,皇后,客馆来人,说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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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事?我心里一个激灵:“是南朝来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后,客馆里走失了会稽小公主。她不见了……”
  我吸了口气,惠童问:“客馆那么些守卫,公主怎么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公主年幼,不愿闷在客馆,所以才会跑出去玩儿。洛阳城那么大,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我回头对惠童说:“你们也不用惊动了旁人,你去赵显将军那里,将公主的形貌说说,再到洛阳尹处去报备一趟。让他们着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闪。我轻点头叹息:妙瑾这丫头,久居深宫,不懂事理,好比是兰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里去?不过,嘴巴不饶人的,心地未必坏。太子出逃,只带上她这个妹妹。妙瑾纵然不告而别,也不见得真能抛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备轿。
  “皇后,是去谢公子那里,还是去客馆?”
  “……谢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无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凉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么?妙瑾一定是怪我来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只能在这里,光华妹妹,替我找她。她没有吃过苦,她……我不该带着她来长安。”
  我“嘘”了一声,扫过庭院里侍者们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头的人。你为何来长安?因为你收到信,以为我让你来的?那不是我写的。可你来了,我会尽力保护你。你安心下来,莫让我为难。”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指虚脱无力,目光游弋在远处。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华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惨淡的眉眼,透出一点光亮:“光华,我如今,骑虎难下了。”
  不错,他是骑虎难下。再愚蠢的人,于绝境中总有一些急智,何况琮并不是特别愚蠢。他毕竟曾是一国太子,受过宿儒们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来可以让他永远失去太子位,二来可以对我施加压力。还有什么目的?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听着画眉鸟不合时宜的鸣叫:“琮哥哥,南朝有了云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云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声,犹如抽泣,他侉下脸,愣愣的坐着:“也许吧。我过去一直以为阿云不得已,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父亲,母亲,妹妹,阿云算计我家每个人。那个孩子……光华,你知道么?那个孩子……”他环顾四周,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倒是有过那个揣测,但听他亲口述说,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吴夫人长年对宫内妃嫔下毒,所以叔父周围,再无其它的婴儿,而云夫人入宫即孕,幸运的背后,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设防。但她为了儿子,却要杀父亲。”
  全都是为了权力。权力,要是离得远了,也就是轻飘二字。若是离得太近,诸如皇帝在身边,谁都会有更多的奢望。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变得残酷,如鬼,如兽。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审视自己的空手,要是让我完全握住权力,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琮似乎没有里了解我的心情,他告诉我:“光华,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亲的坟墓,这次我去国匆忙,但我还是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我接过,荷包里是一点点发白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是母亲坟上的?”
  他答应。我用手指搓了点土,那南国的土滑腻,在指甲上发着柔和的光辉。我离开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时候,当我知道玉玺的秘密,天寰答应我,若他有了天下,则让我的父母合葬。母亲等了我多久?我并不希望南朝灭亡,可那个许诺,叔父的自尝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让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视着叔父这位落魄的儿子,五味杂陈。
  琮又是一阵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盘鸭梨,琮扫了扫,摆摆手。
  侍者对我道:“皇后,太子他不吃一点东西……这梨乃是皇上御赐,专为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让他退下,削了一个梨子,让给琮吃:“琮哥哥,别担心。要是来了就让你死,北朝颜面何在?先吃些果子润肺,以后我让宫人给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脑袋在窗沿一闪。我冷笑,监视琮还是监视我?我们南朝再不济。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负和我同一血缘的人。
  安抚了琮,便是要见如雅在。昨夜过后,我突然觉得如雅并非我所认识的如雅。昨夜玉玺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边。我不知道如雅怎么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问。他说玉玺诏书不过是“一片纸,一块石头”,但对我,那是父皇对一个帝国的寄托。
  他当初想要娶我,同这一片纸,一块石头,肯定有关系。当时他一定不认为只是一片纸,一块石头。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帐子里,上官靠在榻上,手里持有一个小小的图卷。
  “他吃了药,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会醒来。”上官对我说,他扫了我一眼:“太子琮到来,你也分心了。”
  我托着手肘:“公主失踪了,琮心绪不宁。上官,”我迟疑了片刻:“你认为天寰为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将唇闭紧了。他将图卷给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来了北朝,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彻底分裂了。人们总是将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不喜欢太年老的,也不喜欢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于是整个南朝皇族的中坚。而南朝,只有你的叔父,高丽女子云夫人,还有蒙昧无知的婴儿。即使这一战,北朝不占优,但此后南朝人心必然更为散乱。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时机。云夫人纵然翻云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现下的行为,未免急功近利。而萧植骁勇,梅树生智慧,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长城罢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毁溃那座长城,也只要攻其一点。”
  “那么说天寰是借了东风,顺水推舟?”我低头看图卷:“这不是敦煌星图的残卷么?”
  敦煌星图,预示了什么?打仗会用得着?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将图卷放入袖子,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平和:“星图上来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敌我两国,对你大凶,也许对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莱州冒险挡住萧的大军,又冒险把琮接到洛阳,现在还要自己冒险与梅将军交战于和河南。你……”他似乎觉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稳,出战之前,你可别让他心里再有了记挂。”
  我点头。人人都觉得他可能会记挂我,那么就算是吧。但只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面,他也不会因我而后顾。我寻思上官为何说这话,我记起上官也知道玉玺和诏书的存在,我又问:“琮到来,会让我的心不稳么?上官,你说现在要是有证据说我该是南朝的皇位继承人,对此战有意义么?”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个字,又俯视如雅的脸面:“琮到来,是第一个浪头。波澜一个接一个来,你就要靠自己顶。至于证明你是正统的继承人……对此战意义已经不大。可将来……还是有大用处的。如雅腹泻倒正是时候,身为南人,却是北臣,他心里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不会比他应付的好。且让他歇歇吧。天寰现在对于那些已经不会太放在心上,他和你毕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动了起来:“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么?”
  “我……”我想了想,摇头。我本来到这里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该质问他了。现在听了上官平和的语气,我明白如雅还是病着好,糊涂好,免得和我一样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唇,我为何非要质问他?他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有个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只能守着纸片和石头,做他那稀薄的梦。
  我在乎么?我不在乎当铁蹄威胁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亲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给我,但不该给阴谋害他的人。上官问:“手指怎么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亲坟上的泥。”
  上官没有说话,屋里益发的静,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谢夫人煎药。”
  我没有答,坐到如雅的床边,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读论语“人之初,性本善”的谢师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颦眉,嗯了一声,还是贪睡的样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虽然琮来了北方,我们困难,但我们不需要示弱。”我说。
  他没有动静,但一圈睫毛微微颤动。这丝绢一样的少年,藏着秘密。难为。
  这时,外头起了脚步,我刚回神,天寰已经进来了,后头跟着谢夫人和上官。
  “如雅还在睡?”天寰亲切的对谢夫人说:“血性男儿水土不服,总该有个几年。可惜朕军务紧急,无法等到他复原了。”
  军务紧急?我和上官对视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动。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
  “梅树生那么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势不可挡。”他说的时候意态潇洒,好像是在夸梅树生。
  上官将袖子里的卷轴塞到天寰的袖管内:“此人行事行军,至为古怪。现在他推进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话头,转向谢夫人。
  谢夫人连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还有病气,皇后体弱,若为恶气冲撞就是我母子的罪过。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驾宫内。”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内沉郁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紧张,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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