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33/198页



上官先生要去襄阳?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边,依依不舍,“先生要走?”

上官先生蹲下身体,安慰他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书令崔大人,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不管风雨之声,只要用功上进。”

太一的瞳子闪烁,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声。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颜道:“年年吃长命酥,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露出右手,用两只手指夹起酥丝。他的残缺,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问道:“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着儿子。

太一面带羞色,轻轻说:“孩儿写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后赏赐,且和师傅同享,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

我心一颤,和天寰对视,互有灵犀地均不做声。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那时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关在冷宫的一角。而太一,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为人之母,是多么幸运,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

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我们这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风云际会,我们在生命中聚首,实在是一种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郁郁葱葱,太一长命百岁。”

我躬身谢了谢他。

襄阳乃湖北重镇,上次大战后,两湖四川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斩其首级,威吓群雄。此后,他恢复了儒生本色,在当地安民救济,开发生产。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发展经济卓有成效。不过天寰对于此人始终不太放心,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

我想到这里,太一吃完了。孩子总是天真,踮脚问我:“长命酥,别人也都有吃吗?宝姐、罗夫人、谢夫人都有?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吗?”

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现还在殿中卧床。可太一常惦记着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样。

“众人都有。迦叶的份儿,家家也会备好。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先生好一会儿,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来。”

上官先生整饬衣襟,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目光流连着太一的背影,温情不言而喻。

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建康。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之处。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力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上官先生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可轻视。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细细看了一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先生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

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礼之烦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了最佳时机。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地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我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马缰,身体绷住。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的。”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

“有。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地为其奋斗。

天寰眼睛一挑,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他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然后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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