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68/198页


  阿宙坐在团垫上,眯缝起凤眼,人比我记忆里瘦长几分,竟然有几分昔日少见的俊雅安定之气。他手中弹拨琵琶的龙香板虽一滞,宫商之韵,还是流畅的从双凤琵琶上飞出来。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脸上的桃花色却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凤眸里居然迎着日光,重新开出花来:“小虾来了。”
  “嗯,我来送礼,顺便来看看公主,还有花园。其实……我也想来看看你。”
  阿宙嘿嘿干脆的大笑了几声,琵琶乐圆润如珠:“来了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肉吧。”
  阿宙丢下琵琶,对他妹妹说:“这个是公主。你喜欢的那个。你再玩一会儿,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婴樱瞪着眼睛,颇为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长得不一样,声音都不一样……”
  痴人也有特异的聪明之处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变了。我穿男人的衣服,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来看你,你说过有一屋子的娃娃给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缓缓摇荡秋千,阿宙凝视我:“奇怪,我倒没有觉得你的声音变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还有凹陷的坑,里面有炭火。
  阿宙将火点燃,开心说:“小虾你没有吃过‘胡炮肉’吧?今天就赶上了。”
  我心里暗河流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胜过语言。炭火的热气上蒸,我咳嗽几声,偏过头。
  阿宙忙将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点燃了火:“这肚子里是细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浑豉,盐,葱白,姜,胡椒,荜拨,吃起来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别怪我。”他说得随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翘着,比园内抽簪的红药,更显美丽。
  我心里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这只羊就挺不错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痴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着膝盖,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尽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痴骨。然古今情场,我守“痴”字,毫发无遗恨。”
  元婴樱所荡秋千,嘎吱作响。我望着炭火炙烤的羊肚,心里一阵难过,实在抬不起头来:“阿宙,我对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声:“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梦里都给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当初不是我拖着你,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认识了别人,也不会被拉到宫里……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又受过许多的苦,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能幸福,我是无怨无悔的。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外界的凶险,还平白给你带来诽谤和烦恼。当我听说你死了……唉,这事不提也罢。总之,既你没有死,我便什么都餍足了。此后老天爷给我的一切,我全乐意。我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过去我觉得男女之情是至高无上的。现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样的贵重。当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挚友,更是由情所系。若一个人只考虑男女间的情,纵然有山盟海誓,那爱也会因为单薄苍白,而缺乏富丽。”
  我摇头:“我才不会怪你呢……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来也不配。你带着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树下,那天在兰若寺,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过。但是,最终我们都该长大了。我总是犹豫彷徨,其实那对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种伤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获得,而不是因为你给我的痴情就不劳而获。我常常想,阿宙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来生报答,又该怎么报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脱胎换骨,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阿宙呵气,用一个铜勺将灰火熄灭:“别说了,小虾。这事你可一点没错,我脾气狷急,你再说,我难免发火。我等你成礼,就要去凉州了。你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让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让人靠近,他就会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烫,甩了下手:“我给不了你的,大哥能给你。以后对我来说,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叹息一声,叫元婴樱:“妹妹来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凉州,那到底算贬么?”
  阿宙说:“此事复杂,大哥想要模棱两可,看似贬,又不像贬。他对此有个计策,是西北豪强入京时才想到的。你没听说?”
  我摇头,阿宙宽慰我道:“他定会告诉你的。……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开羊肚,将羊肉涂上一些蜂蜜给我先尝:“好不好吃?”
  味道鲜美,但我总觉得蜜汁有点苦涩,我笑了笑。阿宙凤眼上挑:“好。小虾,你记着,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还能守一痴字。我无可怜处,只有幸运处。你炎光华,为南朝帝女,北朝皇后,有人为你痴情,有人携手你并肩,你无可悲处,只有幸福处。”
  我强忍着才没有流泪,阿宙望着元婴樱欢快的过来,又问:“你看过舞马表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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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我坐车出了杜家,街上彩锦炫目,笙歌聒耳。大街小巷里,因是“晦日”,到处有人在烧旧衣服送“穷鬼”。
  突然,有个男声在帘幕外对我说:“炎公子,你下车来。跟我一起去看舞马吧!”
  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车,他对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东方琪,在这里等你。”
  东方琪,真是久违的名字……他的大黑鸽子正在不远的酒肆桅杆上懒散的蹲着。不过,这穿着陈旧的黑衣,戴着儒巾的年轻人,此刻也只能叫东方琪了。我尴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弃,我们走吧。”他神情散朗,笑涡魅人。
  东方先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闲情逸致,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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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嘉门一代,早已人头攒动。战争的间隙,人们也不会忘记及时行乐。
  元宵的彩灯未撤,更有了舞马之奇景。北朝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我虽有元天寰护着,还是被人踩到了脚。又有人推搡我,满嘴酒气的对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别挡着我家娘子。”元天寰理都不理,拉着我在人海里挤,半晌才找到地势稍高之处,又将我抱上去。我感到新奇,这样跟百姓接触,还从未有过呢。
  我吃了羊肉,又这样折腾,难免出汗。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红绸扇子,缓缓扇动,扇面活像是朵风中的大丽花。被红色一衬,他轩轩如朝霞,对我笑道:“这是元天寰之京都,难得太平时。”
  一通鼓乐,表演开始。数个俏丽少女,赶着十来匹西域马上了台。马悬金铃,腕足徐行,方纵横应节,下面就会欢声雷动。少女们抱着乐器,口里唱着“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马儿们鼓首翘尾,衔杯跪拜。更有数尺高的轮台上,有匹马驹周旋不止,轮台抃转如飞,欢呼声此起彼伏,身边有个酒糟鼻的老头儿看的高兴,兴奋的直拍我的肩。我朝元天寰靠过去,他凝眉,严肃的盯着一个女人瞧。
  那女人戴着椎帽,三面纱网下,朱唇娇媚。一步步的向我们走来,她走得近了,才低声道:“东方先生?”我听她一唤,不禁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
  元天寰应声:“卞夫人别来无恙,没想到您也入京了。”
  嗯,原来是位夫人。我好奇倾身。卞夫人脱下椎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美人,她有林下风致,但眼角下细碎皱纹极多:“东方先生失踪多时,原来真在都城,某人猜得倒不差。”她见到我,眸子骤亮,逡巡于我们身上。我对她微微一笑。
  元天寰笑容不温不火:“安先生究竟在何处?”
  卞夫人也不多说话,就引着我们到了屋舍后面,一匹舞马等在廊下:“让它带先生去。”
  我抚摸马颈,短啸一声,那马就对我屈膝,我得意扫了眼元天寰,他说:“你骑吧,我跟着你步行。”
  那马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柳烟成阵,行过处,不辨紫陌红尘。
  我问:“我们要去见谁呢?”黑鸽子飞在元天寰的头上。
  元天寰道:“安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他是元石先生的朋友,黑鸽子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东方琪虽然所见之人不多,但能成名天下,必定有为之延誉者。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他眸光澄清,宛若吸取了太阳的精髓,让人目眩。
  “卞夫人是他的夫人?”
  元天寰摇头:“不是,卞夫人是洛阳的女医,只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安先生……有许多红颜陪伴……但知己也是寥落的吧。”
  我皱了鼻子,摸摸马的鬃毛,轻声道:“好多红颜……怪不得卞夫人才不肯嫁给他。”
  我偷偷的瞥一眼元天寰,他笑涡浮现,也不言语。安先生肯定不是寻常的人,此时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呢?他为何知道东方会出现,除非……我恍然大悟:元天寰绝不是为了消遣来看舞马的。不过这次他带上了我。我打定主意,缄口不问。
  我们逐渐远离都市,到了城郊的谷中,山波黛,翠相搀,野花竞秀。那舞马好像熟谙路径,领我们到了一个院落前。大门洞开,似空无一人,黑鸽子却振翅,飞到我们的前方。元天寰拉着我,跟着鸽子而行。庭院石板,只有我们橐橐靴声。
  这地方十分清洁,看来主人是个细心讲究之人。陈设精雅,可见是个富贵的高士。我不断的盘算,直到看到了一张露天摆放的大床。确切的说,是一张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角的白玉床。
  床上箕坐着一个胖老头儿,那样子像传说里面钻出来的人物。
  他面黄深睛,眉弓隆起,体格肥满,腰带十围。黑鸽子就停在他的肚子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叹息了一声:“美而艳。”我脚跟一挪,但没有后退。
  元天寰正色注视我道:“安先生,这是我夫人。”
  安先生因为太胖,说话都带着微喘:“阿琪,少夫人夺尽群芳色,相貌倒配得起你。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春光独占,是不是得意时?”男人调侃,本来没有我的份,但这位胖老先生所言,真让人恼也不是,回避也不是。
  元天寰轻松笑道:“阿琪比不得先生。凤城尚余三分寒,春光先到野人家。先生花团锦簇,才更发福了吧?”
  安先生摇摇手:“哪里哪里?三年前那次见面,我曾对你说过,肥胖的人要更讲理,愉快,有人情味。暴君酷吏,大多是瘦子。而女人……虽然我上了年纪,但还是少不了女人。无论对英雄还是名士,美人永远不是弱点,而是上古风流吧?我十多年没有来长安了,今年来京,能见到阿琪夫妇,实乃幸事。”
  我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上古风流,花花太岁,还为自己找借口。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头儿,天下美人,还真是可怜。我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元天寰。他颀长的影子弘雅潇洒,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东方琪先生……
  我悄悄的观察着安先生的身边隐囊,上面绣的飞天的图案,与中原石窟不同。联想起舞马,他大约是从河西来的吧?这种时刻,他带着舞马美姬,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来访友的?或者只是为了引出东方琪?东方琪经历四川之生死战,连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却只字不提。我肩胛一敛,暗自环顾四周,并不见异动,阳光下花草明媚。元天寰来此,必定会有防备。我跟着他,也不必过分担心,倒显出小家子气来。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对安先生道:“先生对于时局向来想法精辟,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给我夫妇些甜酒吃。你我也好畅谈一番。”安先生扬起麈尾,大笑说:“还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时胆气壮极。我不得不佩服。说真的,这回你若不问我讨酒,我真不敢请你喝了。我除了你以为的事,还为了找一个人……可否冒昧请少夫人回避一刻?”
  我说是回避,其实都是站得远远的,只见安先生和元天寰絮絮相语,两人都无多余表情。元天寰虽然年轻,却静水深流,唯有其腰带间扇子红色,好像烈火雄心。
  安先生击掌数声,美貌侍女们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端着酒菜出了屋子。我跟元天寰被安先生请在莲花覆斗帐下,共坐一榻。我趁人不注意,将手指伸入他的袖子,用指甲写“不可”,但元天寰只是一笑。我抢先喝了元天寰的杯中酒,元天寰似忍俊不禁。
  安先生徐徐言道:“夫人请不要担忧,阿琪与我相识多年。知道他的酒量,怎会灌醉他。阿琪,你夫人担心你呢。”
  我回答:“他病才好,不宜饮酒过多。不瞒先生,我倒是很爱喝,虽为女流,鲜有醉时。”
  安先生目光凌凌:“如此说来,夫人也不让须眉。朝廷为了演兵出战西北,还是修养屯粮争论不休?依夫人之见,何为先,何为后?”
  我沉思片刻答:“世间高下,换个角度,便不可判。民为国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朝廷多年来风调雨顺,实属幸运。北方夏秋季多雨,黄河一旦泛滥,若能积谷备荒,养备动时,则人民如孟子云‘乐岁终身饱,凶岁免于死亡’。新城等地收获稻米在本朝推广,更便于屯粮。至于演兵,本不矛盾。养病千日,用兵才一时,兵闲时也可垦荒务农。至于战和,本是天机”我笑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天机不可妄测。但愿年年太平吧。”
  安先生偃卧在玉床上,望着斜阳:“太平,对于英雄难免是寂寞。对于南北乱世,更是可望不可即,阿琪对么?”
  元天寰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声调沉郁:“大乱而后治。虽然我等以经营天下为己志,但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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