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97/198页


  天寰品了口茶:“嗯。临行前总要交待些事情。大概谷雨后才到洛阳。”
  上官眉毛一胎,瞧瞧我,又瞧瞧他:“时候选得好。谷雨后,正是洛阳牡丹花开,倾城之时。”
  我脸上一热,望向天寰。他端着架子,一本正经说:“此行是为体察民情,顺便赏花礼佛。常闻人道南朝的昭阳殿外,荷花冠绝。其实以我的阅历,洛阳牡丹才是甲于天下。荷花虽清丽,还是少了浑然大气。算不得最上品。”
  我道:“这本乃见仁见智的事。我从小喜欢荷花,是南朝水土所养。正如江南人爱吃清淡甜糯菜品,欣赏淡雅浅色的衣妆。牡丹艳丽夺人,你说的大气,是江南人眼里的霸气。上品乃淡不留痕者,牡丹怎可专美?”
  上官低头,用茶杯掩住嘴,含糊道:“我……附议皇后。”
  天寰不响。上官想到问他:“你今日去未央殿接见内外学士,除了修文殿那些青年学士,可遇到太尉府的沈谧?”
  天寰摇头:“此人总是借故推托。对君父尚且如此……”他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对沈谧向来青眼相看,便说:“名士总有脾气。他既然号为山野之人,不求官,不求财,也只是为了抱负吧。在元君宙府,也是报效朝廷,忠忱于君王。”
  上官也说:“我与他见过两次。不俗,当得起一个士字。不过……”
  天寰满不在乎:“为‘士’,他不如你。天下士者,固然如家师元石先生教诲:要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求。但士,也需要通达机变,审时度势。不可因为自己的脾气,钻了牛角尖。明明出山了,却一再避见皇帝皇后,狂傲过分,也显得不够自然豁达。士,正要为人所用,要不然,与我脚下的‘土’有什么分别?”
  上官仔细聆听,满含包容的笑意,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天寰:“为人所用?呵呵,听听,这话可怕,这人可怕。当年我十二岁时,跪在雪地里等着元石先生接受我当徒弟,你是不是已看出我能为你所用呢?”
  上官的语气温和,目光好像是能融化冰雪的霭霭春光。
  天寰收了笑,眼风锐利:“单为成为隐士,何必要执著拜元石先生为师?元石先生,又怎可倾力教授‘无用于天下’之人?”
  上官叹息:“若没有你,何来凤兮?只是近来天象诡异,我劝你三思而后行。我会随你去洛阳,但到洛阳前,于长安,南北边境,派谁督管,全靠你决断。”
  天寰唇角一钩:“哪里来那么多灵验的天象?上回我去柔然,有惊无险。南朝萧梅二人的大军,虽然不可小瞰,但要颠覆我的棋盘,除非神助他们……四川战役后,我玩棋缺乏对手,甚是无趣。终于有人来挑战,也是快事一桩。”
  我收了他的杯子,提醒说:“在柔然,侥幸你没有落下大的病根儿。天寰,我们的太一还小。我不许你冒险。”
  天寰默然,手指抚过我的衣袖,他炯炯注视亭台水榭
  。暮色中,远处传来鼓声,树上憩息的鸟雀惊起一片。听声音,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喧哗。我蓦然想起,这几日阿宙他们正在练习,备战不久后的皇族马球比赛。
  天寰抬头仰望着云霞下的落烬余辉:“……五弟的球艺近年精进,长安无敌。上官你几日后可去观战。”他有几分难得的落寞,倒像个大孩子,惹人心疼。
  上官咳嗽一声:“马球固然是少年帅气风流,堪比文士观看夏日流萤。但我总觉得还有几分粗气。你弟弟球艺精进,但少年人生龙活虎,也总有点浮躁,胜负难料……”
  天寰目光如碎冰流动:“怎么不继续下去?”
  上官露出贝齿,带着少有的俏皮,打开壶盖子:“喏,需要添茶,继续不了啦。”
  那一夜,没有月光。我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皇,又梦见冷宫里的梅花枝幻化成骷髅的手,扼紧我的喉咙。我无声醒来。抱着天寰温热的身体,不肯松手。我突然问:“不去洛阳,行不行?”
  “小男孩,小女孩,都要多看看风景,长长见识。”他用手指在我的下巴画圈:“不必担心天象神鬼。你生有旺夫之相,凡事都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我说:“我总担心南朝要出事。太子琮他要是遇到风波,统一大战,不是会提前?去洛阳之前,安排谁守卫长安,谁又去山东边境?”
  天寰笑而不答,抚摸我的肩膀。我把双腿搁在他的身上。凌晨风起,窗外鸟啼连连,让人心惊。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诉我:“这一次谁都能守好长安。但谁去山东,都将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监督食盐。现下只有五弟和七弟……你说,谁可以去山东?”
  派阿宙去?阿宙的个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阴狠如南将萧植,就前途未卜了。我想了半天,又问:“上次君宙指责山东的裴刺史贪墨无能,你当时隐而不发。是为了这次作为借口,让太尉王去山东?
  天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用手指推了我的锁骨下:“天都快亮了。虽然皇后宫乐意听政,但恕我补个回笼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天寰不久就鼻息稳定,心跳更是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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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朝廷录用的修文殿学士人数不多,而朝廷的校书需要更多的人力。所以开春后,我又在幕后主持了三次太学生,州学推荐学生的选拔考试,从“诗”,“书”,“法”三方面命题,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拟定了修文殿的试用官吏名额。三月十八,这一日从早到晚,忙到不可开交。对录取的学生们亲加慰勉,又厚赐未录取的学生继续勤学。
  等到宫娥们以紫檀雕龙木挑着大红灯笼回内宫时候,肩颈酸疼,精神却依然振作。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岁,年轻便是可以挥霍的财富。去年那样的九死一生,身体虚弱。到了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能挺立于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极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我双手搀扶她起来,满面笑容道:“难为你等我。可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脸上还有羞涩。我赶紧叫人送上银耳羹,与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问:“今日是马球赛,七王嬴了没有?”
  她弄着衣带:“今日侥幸是七殿下胜了。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马,伤了手臂。……是不能够的。”
  “五殿下受伤了?”我放下碗。此事当得起“蹊跷”二字,那人在马上,如鱼得水。龙王爷在海里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飞龙。
  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心绪,又端起碗来慢条斯理的吃:“嗯。五殿下受伤要是没有大碍,就好了。自家兄弟,又不计较胜负。你来,是为了七殿下的差事?对么?”
  天寰已经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两将军,并御史大夫高弘留守长安。这是十七岁燕王首次担当重任。也难怪王氏妃不踏实。
  她脸上被迫出红晕,艰涩的问:“我家殿下行么?”
  我笑道:“怎么不行?当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为七殿下性格忠谨,皇上经常夸赞。
  以前他年纪小,不足以任事。现如今有了机会,我们不拉七弟,还能拉外人?”
  她低头“嗯”一声:“但是……现在……现在五殿下受伤,他大概也在长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伤,不是说不能去山东传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挂心。”
  说起皇帝,天寰怎么还不回来?我眺望水晶帘外,一片漆黑。王氏妃说:“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弹了弹瓷盅,闭了闭眼睛,一边继续敷衍王氏妃说话。
  等王氏告辞,夜色更深。我叫来惠童,预备让他去赵王府候驾,听消息。话还没有讲完,天寰却回来了。烛光中,他也不入内殿,在廊下与七王元旭宗低声交谈。
  我迈了几步,天寰的声音传入耳朵:“朕夫妇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伤势。五弟若还能去,代朕夫妇祭天也是一样的。可他受伤,就不该勉为其难。你明日再去他那里,劝他不要有顾虑,养好伤再说。至于此次你守卫长安,就该多和你五哥学学。凡事多想,多问,多担待。思危,思变,思退,总错不了。”
  元旭宗谨慎答话:“皇上教训的是。不过臣弟愚昧,总比不上五哥。臣弟素来有心讨教五哥,但他向来忙碌于军国之事,并不能常抽空指点臣弟。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诲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连忙恭敬退后,对我躬身行礼。他虽然年少,向来被人视为平庸。但大红灯笼之下,我发现少年的眼波如镜,遥想阿宙十七岁时,虽然能走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潇洒,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这种定力。阿宙那人,也许一辈子都会缺乏深不可测的内力。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头来弄潮。也能把光阴烧成篝火点亮灰色。
  每个人大约都会羡慕自己缺少的特质。正如我面对李茯苓,崔惜宁,未必处处都能感优越。
  等到殿内剩下我们夫妇,我就帮助天寰脱去玉带,他稍有些疲惫,似乎等着我问阿宙的伤势。可我打定主意不问,天寰就告诉我:“五弟府里,我倒是遇到了那个沈谧,是个聪明人……”
  “嗯,你为何和七弟说你我要去山东?我们根本不会去山东的。”我说。
  天寰眉峰一挑:“为何我们不能去?帝后封禅,古之盛事。况且济南有口‘情水’,不解风情者喝了,也许豁然开朗了。”他似笑非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葫芦里卖的是他元天寰的药。
  我丢下玉带,一字一句说:“帝后登临,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迟。至于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实话说我听说君宙受伤也吃惊,但他未必是故意的。马失前蹄,谁都有一两回吧。再说山东局面,既然上官和你都觉得不好走。君宙有情绪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大智若愚,而沈谧之聪明,能让你看出来,可见他还是欠火候。天寰,归根结底,现在包括我,大家都在为你所用。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制于人。你海纳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过玉带:“你说得还真多。”
  “大战在即,偏私于卿,我才肯多言。换了别人,随他去累心,我怎么肯多说一句?”我回眸一笑,摔帘入内。天寰跟了过来,我们正要用膳,宦官报上官来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摆手:“别,你饿到现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气。来人,给上官先生添副碗筷。就在万岁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对我笑道:“凤兮终究忍不住了……”
  上官入内,不及吃菜,便说:“我去了赵王府,元君宙的手臂伤势不轻,总要歇百日,才能上阵。依我之见,天寰,不如不要让他去山东了。”
  天寰默然许久,说:“我没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带着皇后去山东,对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马了。山东漩涡,棘手非常,只要你愿意放手,我们也不是不可化解。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将来不会避敌人的锋芒,那才是你希望的。……对吗?”
  阿宙去山东,自然不会姑息南朝挑衅,但天寰竟然愿意早日迎战?
  天寰摇头:“不错。近期南朝边境一定起大风云。火烧眉毛,我是不得不战。萧梅之军,若成两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战,才可能战胜。这场战争,不光是军队的交锋。还是国力的竞争,民心的竞争,智慧的竞争。而我势在必得。关键时刻,五弟受伤,对我是个小小打击,但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帅才寥寥,我信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不愿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天寰,现在虽然南朝形势剧变,影响了计划。但和南朝开战,损失极大。等数年,就能顺理成章。何必现在压上你自己豪赌?你就让我跟着赵王去,你授权我来全权处理边境的纠纷,行吗?”上官词义恳切,但并未有垦求我为他助威的苗头。
  我一时听不太清楚。但总觉得旁观者清,上官说得更有道理,我迟疑片刻,也对天寰说:“天寰,压上最亲的人豪赌,我不怨你。但压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坚决不赞成。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谋士……再商量商量,行么?”
  天寰的眸子幽深而乌黑,他冠玉般的脸庞比素常更加白皙。他的鼻尖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叩击桌面。他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鉴,亲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他悠然笑了笑:“我不爱悔棋。一生也未尝悔棋。与南朝豪赌总要有代价。数年之后,南军羽翼丰满……并不一定就会比今年容易。任何时代,一统江山,代价总是巨大的。此事,就让五弟自己决定。若五弟在三天之内,要求前往山东。一切就按照我的计划,上官你不能去。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该以血搏杀一回。若三天内他并未有所行动,上官,就按你说的办吧。”
  上官面色一沉,将酒爵内的杜康一饮而尽。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请求让他前去山东。消息传来时,我抱着太一没,坐在太极殿的屋檐下,正在念论语。蝴蝶翻飞,没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这次怎么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难坚持自己,也许他也会有私心了。但无论有多少曲折,只要你五叔是个贤臣帅王,家家什么都可原谅他。”
  孩子没有笑,睫毛颤动,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衬世间的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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