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洗银枪》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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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洗银枪》
作者:古龙
正文
前言

据说近三百年来,江湖中运气最好的人,就是金坛段家的大公子段玉。在金坛,段家是望族,在江湖,段家也是个声名很显赫的武林世家。他们家传的刀法,虽然温良平和,绝没有毒辣的招式,也绝不走偏烽,但是劲力内蕴,博大精深,自有一种不凡的威力。他们的刀法,就像段玉的为人,虽不可怕,却受人尊敬。他们家传的武器“碧玉刀”,也是柄宝刀,也曾有段辉煌的历史,但是我们现在要说的这故事,并不是“碧玉刀”的故事。江湖中还有件宝物叫“碧玉钗”。“碧玉刀”为人带来的,是幸运和财富,“碧玉钗”为人带来的,却是不祥和灾祸。据说无论谁拥有了这枚“碧玉钗”,就立刻会有灾祸降临到他身上。据说它的每一个主人都是死于横祸,没有一个例外。在江湖中,有关“碧玉钗”的传说很多,有的甚至已接近神话,充满了妖异和邪恶的幻想。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故事,也不是“碧玉钗”的故事。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碧玉珠”的故事。“碧玉珠”是什么?是一个人?一种武器?一件宝物?还是一种神奇的丹药?
第一章四公子

严冬,酷寒,雪谷。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银白。一个人在雪地上挖坑,拉了一个三尺宽、五尺深、七尺长的坑。他年轻、健康、高大、英俊,而且有一种教养良好的气质。他身上穿的是一袭价值千金的貂裘,手里拿着光华夺目的银枪。枪杆是纯银的。上面刻着五个字:“凤城,银枪,邱。”这么样一个人,本不是挖坑的人,这么样一对银枪,也不该用来挖坑的。这里是个美丽的山谷,天空澄蓝,积雪银白,梅花鲜红。他是骑马采的,骑了一段很远的路。马是纯种的大宛名驹,高贵。神骏,鞍辔鲜明,连马蹬都是纯银的。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骑着这么样一匹好马,用这么样一时武器,到这里来搐坑?坑已经挖好了。他躺了下去,好像想试试坑的大小,是不是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这个坑难道是为他自己挖的?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样一个坑,他年轻健康,看起来绝对还可以再活好几十年,为什么要为自己挖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这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地方来死?雪昨夜就已停了,天气晴朗干冷。他解下马鞍,轻轻拍了拍马颈,道:“你去吧,去找个好主人。”健马轻嘶,奔出了这片积雪的山谷。他在马鞍上坐下来,仰面看着蓝天,痴痴的出神,眼睛里带者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这时候雪地上又出现了一行人,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抬着桌椅,还有个人挑了两坛酒,从山谷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看来像是个酒楼的堂倌,过来赔笑问汛:“借问公子,这里是不是寒梅谷?”挖坑的少年点了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这人又问:“是不是杜家大少爷约你到这里来的?”挖坑的少年连理都不理他了。这人叹了口气,讪讪的自言自语:“我真想不通,杜公子为什么要我们把酒菜送到这里来?”另一人笑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都有点怪脾气的,像咱们这种穷光蛋当然想不通。”一行人在梅树下摆好桌椅,安排好杯盏酒菜,就走了。又过半天,山谷外忽有人曼声长吟。“雪雾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声响叮当。”真的有铃在响,一个人骑着青驴,一个人骑着白马。进了山谷。骑驴的人脸色苍白,仿佛带着病容,但却笑容温和、举止优雅,服饰也极华另一人腰悬长剑,头戴银狐皮帽,着银狐皮裘,一身都是银白色的,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顾盼之间,傲气逼人。他也确有他值得骄傲之处,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的确不多。这三个年轻人看来都是出身豪富之家的贵公子,而且不约而同的都到这里来了。但他们来的目的,却显然下一样,后面这两位,是为了踏雪寻梅,赏花饮酒而来。那挖坑的少年,却是来等死的。酒在花下。面带笑容的少年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花在酒前,花已尽发,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花光映雪,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再举杯,道:“好雪。”三杯下肚,他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红光,显得豪兴逸飞,意气风发。他的身子虽然弱,虽然有病,可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能领略欣赏。他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所以他活得也很有趣。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脸色却阴沉冷漠,好像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面带病容的贵公子微笑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为什么不喝一杯?”美少年道:“我从来不喝酒。”贵公子道:“到了这里来,你不喝酒,岂非辜负这一谷好雪、千朵梅花广美少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人真是个俗人,真扫兴,我怎么会交到这种朋友的?”挖坑的少年还在发呆。贵公子忽然站起来,走过去,围着他挖的坑绕了个圈子,道:“好坑。”挖坑的少年不理他,贵公子道:“这个坑挖得好。”挖坑的少年不理他。贵公子索性走到他面前,道:“这个坑是不是你挖的?”挖坑的少年不能不理他,只有说:“是。”贵公子道:“我一直说你这个坑挖得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挖坑的少年道,”你想我陪你喝酒。”贵公子笑了,道:“原来你不但会挖坑,而且善解人意。”挖坑的少年道!“可惜,我不会喝酒。”贵公子不笑了,道:“你也从来不喝酒?”挖坑的少年道:“高兴喝的时候就喝,不高兴喝的时候就不喝。”贵公子道:“现在你为什么不喝?”挖坑的少年道:“因为现在我不高兴喝。”贵公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常听人说,银枪公子邱凤城的脾气,就像他的枪一样,又直又硬,你一定就是邱凤城。”挖坑的少年又不理他了。贵公子道:“我姓杜,叫杜青莲。”邱凤城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在江湖中走动的人,没有听见过这名字的还不多。武林中有四公子,银枪、白马、红叶、青莲,这一代江湖中的年轻人,绝没有任何人的锋芒能超过他们。他们彼此间该知道,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就是白马公子马如龙,但是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杜青莲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今天是决心不喝酒了。”忽然间,山各外有个人大声道:“他们不喝,我喝。”喝酒的人来了。雪停了之后,比下雪的时候更冷,他们穿着皮裘还觉得冷,这个人身上穿着的却只不过是件薄绸衫,料子虽然不错,却绝不是在这种天气里穿的衣裳,所以他冷得发抖。虽然冷得要命,他手里居然还拿着把折扇、桌上有酒壶,也有酒杯。但见他冲过来,就捧起酒坛子,嘴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透出口气,道,“好酒。”杜青莲笑了。这人又喝了一大口,道:“不但酒好,花好,雪也好。”三大口酒喝下去,他总算不发抖了,脸上也有了人色。这人虽然穷,却不讨厌。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让人喜欢的人,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嘴角上扬而且还有两个酒涡,杜青莲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人可爱极了。这人又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喝酒的人真应该……”杜青莲道:“应该怎么样?”这人道:“应该打屁股。”杜青莲大笑。那挖坑的少年仍然不闻不问,除了他心里在想着的那个人、那件事之外,别的人他看见了也好像没有见,别的事他更不放在心上。马如龙眉目间虽然已有了怒气,但是他并没有发作。他不是不敢,他只不过是不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而已。这人却偏偏要找他,棒起酒坛子,道:“来,你也喝一口。”马如龙冷冷道:“你不配。”这人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跟你喝酒?”马如龙道:“你是什么人。”这人不回答,却“刷”的一下把手里的折扇展开。扇面上写着七个字,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就像他的人一样。“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人虽然落拓潦倒,这把扇子却是精品。扇面上这七个字,无疑也是名家的手笔。杜青莲举杯一饮而尽道:“好字。”这人也捧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大口,道:“你的眼光也不错。”杜青莲道:“这字是谁写的?”这人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字来?”祉青莲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你是谁了。”这人道,“哦?”杜青莲道:“除了沈红叶外,哪里还能找得出你这么狂的人?”武林四公子中,最傲的是“白马”马如龙,最刚的是“银枪”邱凤城,最潇洒的当然是杜青莲,最狂的就是沈红叶。马、邱、杜,三家都是豪富、望族,自马、银枪、青莲,都是有名有姓的贵公子。红叶的身世却很神秘。据说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后人。据说“小李探花”生平最好的朋友,天下第一快剑“阿飞”,就是他的祖先。阿飞的身世,本来就是个谜,所以红时的身世也如谜。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来历,人们把他列入四公子,只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家就是“叶开”的家。叶开就是“小李飞刀”唯一的传人。――小李飞刀是什么人,有什么人不知道?现在武林四公子部已经来齐了。但是他们并不是自己约好到这里来的,这里距离他们每一个人的家都有好几千里路,杜青莲的雅兴就算很高,也绝不会奔波几千里,只为了要到这里来赏花喝酒。邱凤城也用不着奔波几千里,到这里来等死。一个人如果要死,无论什么地方都一样可以死的。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来干什么?马如龙还是冷冷的坐在那里,态度绝没有因为听到沈红叶这名字而改变,但是他的手已经移近了他的剑柄,他凝视着沈红叶忽然道:“很好。”沈红叶道:“什么事很好?”马如龙道:”你是沈红叶就很好。”沈红叶道:“为什么?”马如龙道:“本来孔认为你不配,不配让我拔剑,我的剑下从不伤小丑。”沈红叶道:“现在呢?”马如龙道:“沈红叶不是小丑,所以现在你只要再说一句轻桃无礼的话,你我两人之间,就要育一个人横尸五步,血溅当地。”沈红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想找你喝口酒而已,你又何必生气!”杜青莲道:“他不喝,我喝。”他接过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嘴对着啮,灌了好几口,才吐出口气,道:“好酒。”沈红叶又把坛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喝了一大口,叹着气道:“这么样的酒,就算有毒,我也要拼命喝下去。”杜青莲微笑道:“一点也不错。如果我们现在能死这里,倒也是我们的运气。”沈红叶道:“为什么?”杜青莲道:“因为,这里有个人会挖坑。”沈红叶道:“他的坑挖得很好?”杜青莲道:“好极了。”沈红叶忽然站起来,捧着酒坛子走过去,围着那个坑绕了个圈子,喃喃道:“这个坑果然是个好坑,一个人死了之后,若是能埋在这么好的一个坑里,倒真是运气。”杜青莲道:“只可惜这个坑不是为我们挖的。”沈红叶道:“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杜青莲道:“看样子好像是的。”沈红叶好像很吃惊,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想死?”杜青莲道:“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接到一封信,叫他今天到这里来。”沈红叶道:“那封信也是碧玉夫人给他的?’杜青莲道:“一定是,”沈红叶道:“碧玉大人叫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在我们四个人中,进一个女婿。”杜青莲道:“不错。”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位商人,碧玉山庄中,每个人都是天香国色,我接到那封信时,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杜青莲道,“我可以想得到,”沈红叶道:“如果她选中我做女婿,我说不定会高兴得发疯。”杜青莲道:“你最好不要疯,碧玉夫人绝不会要一个疯子做女婿。”沈红叶道:“她会不会要一个死人做女婿?”杜青莲道:“更不会。”沈红叶道:“那么我们这位邱公子,好好的为什么想死?”杜青莲道:“因为他是个痴情的人,而且已经跟一位美丽的姑娘订下了生死不渝的山盟海音。”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碧玉夫人选中他做女婿,他就没法子和那位姑娘共偕白首了。”沈红叶道:“所以只要碧玉夫人一选中他做女婿,他就决心死在这里。”杜青莲道:“一点也不错。”沈红叶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有另一种说法。”杜青莲道:“什么说法?”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不是一定会看见这个坑的?”杜青莲微笑道:“这么一个大坑,想要看不见,恐怕都很难。”杜红叶道:“她看见了这个坑,就知道邱公子已经抱定了决死之心。说不定就会放过他,选我做碧玉山庄的姑爷了。”杜青莲叹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跟痴情人更不一样。”沈红叶笑了笑,道:“痴情人也未必就不是聪明人。”邱凤城脸色已经变了,忽然站起来,瞪着杜青莲,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是个秘密,这秘密本来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是这句话问了出来,就无异已证实了杜青莲说的不假。杜青莲叹了口气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仲事?”“我自己也想不到,只可惜那位美丽的姑娘……”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苍白的脸忽然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看着沈红时,张开口想说话,但是声音已完全嘶哑。沈红叶道:“你是不是……”声音也忽然嘶哑,只说出了这四个字。他的脸上也起了种奇怪的变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都带种恐惧之极的表情。“波”的一声,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子掉了下去,掉在坑里,砸得粉碎。他脸上忽又露出种悲伤而诡秘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道:“看来还是我的运气比你好,我就站在这个坑旁……”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也掉进坑里去。这个坑虽然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可是他已经掉了下去,活人又怎么能去跟死人争一个坑。
第二章杀手

杜青莲也已倒下。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嘴角已有血沁出来。但是他又挣扎者们起,桌上的酒壶里还有酒,他挣扎着爬起来,喝尽了这坛酒,大笑道:“好酒,好酒。”笑声凄厉而悲伤。“这么好的酒,就算我明知有毒,也要喝的,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喝下去了。”他大笑着冲过来,一个筋斗跌入坑里,他不愿让沈红叶独享,天色忽然暗了,冷风如刀,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觉得冷了。邱风城、马如龙吃惊地看着他们倒下去,自己仿佛也将跌倒。这变化实在大突然、太惊人、太可怕。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凤城终于慢慢的抬起头,瞪着马如龙。他的眼色比风更冷,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把刀,仿佛想一刀剖开马如龙的胸膛,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眼色看着马如龙?马如龙已经恢复了镇静。杜青莲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忽然死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显得很悲伤。杜青莲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离奇,他也没有显出震惊的样子。别人是死是活?是怎么死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有死,因为他还是马如龙,永远高高在上的“白马公子”马如龙。邱凤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来都不喝酒?”马如龙拒绝回答。他一向很少回答别人间他的话,他通常只发问、发令。邱凤城道:“我知道你喝酒的,我也看过你喝酒,喝得还不少。”马如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邱凤城道:“你不但喝酒,而且常喝,常醉,有一次在杭州的珍珠坊,你日夜不停地连喝了三天,把珍珠坊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因为那些人都太俗,都不配踏你喝酒。”他接着道,“据说那一次你把珍珠坊所有的女儿红部喝完了,二十斤装的陈酒,你一共喝了四坛,这纪录至今还没有人能打破。”马如龙冷冷道:“最后的一坛不是女儿红,真正的女儿红,珍珠坊一共只有三坛。”邱凤城道:“你喝了六十斤陈酒后,还能分辨出最后一坛酒的真假,真是好酒量。”马如龙道:“是好酒量。”邱凤城道:“可是,今天你却滴酒不沾。”他的眼鱼更冷,“今天你为什么不喝;是不是知道酒里有毒?”马如龙又闭上了嘴,邱凤城道:“你和杜青莲结伴而来,当然知道他在哪里叫的酒菜,要买通一个人在酒里下毒,当然也容易得很。”马如尤虽然没有承认,居然也没有否认。邱风城道:“我已决心宁死不入碧玉山庄,现在杜青莲和沈红叶也死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选,阁下已经当然是她东床快婿。”他冷笑,“这真是可贺可喜。”马如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邱风城道,“你应该明白。”他已握住了他的银枪。马如龙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走过来,面对着他。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人出现了:“邱凤城是我的,这次还轮不到你,”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很可能就是在杜青莲和沈红叶突然暴毙的时候,那时候谁也不会注意到别的事。这个人瘦削、颀长,颧骨高高耸起,一双手特别大。这双大手里握着杆金枪。四尺九寸长的金枪,金光灿烂,就算不是纯金的,看来也像是纯金的。这个人穿着一身衣服也是金色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这就是他的标志。所以江湖人只要一看见他,立即就会认出他,“金枪”金振林。江湖中最有名的一杆枪,本来就是这杆年金枪,金振林的金枪。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因为“银枪公子”已经在三年前击败了这杆金枪。从此金枪和银枪之间,就结下了谁都无法化解的仇恨。金振林道:“我们还有旧帐,旧帐一定要先算。”他用于里的金枪指着邱凤城,“今天就是我们算帐的时候。”邱凤城冷笑道:“你这个时候选得真巧。”金振林也在冷笑,忽然间拧身、垫步,金枪毒蛇般刺出。金光闪动间,银枪也出手。马如龙只有退后。旧帐先算,这本是武林的规矩。金枪毒辣、迅速、有力,而且比银枪长,一寸长,一寸强。但是银枪都更灵活、更快,招式的变化也远比金枪更多,看来金枪这次又必败无疑。邱凤城显然很想赶快结束这一战,出手间已使出了全力。就在他以全力去对付金振林的时候,一株积雪的梅花后,忽然又有个人审了出来。一个黑衣人,黑衣轻装,黑帕蒙面,全身都是黑的。这个人比金振林更长更瘦,就像是一根黑色的箭,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箭。他手里有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斜劈邱凤城的左颈,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刀。邱凤城虽然在危急中避开这一刀,前胸却已空门大露,金振林的金枪立刻闪电般刺人了他的心脏。这一枪也是绝对致命的杀手!金振林一击命中,绝不再停留,凌空翻身,掠出四丈。鲜血溅出,邱凤城倒下去时,金振林已在十丈外,黑衣人退得比他更快。马如龙没有去追,却窜到邱凤城的身旁。他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可是现在他不去追凶,却抢着来看邱凤城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他错过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金振林已追上了那个黑衣人,两个人并肩向外窜,黑衣人渐渐落后。忽然间,刀光又一闪,黑衣人掌中的雁翎刀忽然闪电般劈出,这一刀劈在金振林的左颈后;这一刀比刚才他的出手更快、更狠。金振林惨呼,鲜血箭一般射出,想回头来扑这黑衣人。他的身子则扑起来,就已倒了下去。黑衣人一刀得手,也绝不再停留,身形起落,向谷外猛窜。他杀人的动作干净、俐落,而且极有效,显然有极丰富的经验,他杀人之后,杀了就走,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杀人灭口,别人也同样要杀他灭口。他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不等对方出手,他已先出手,他的刀比毒蛇更毒。他杀人一向很少失手,可惜这一次他的对象选错了。并肩站在山谷外挡住他去路的有三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肥胖臃肿,一个是和尚。高大威猛的是个银发赤面的老人,相貌堂堂,气势雄壮,和尚如果在江湖中走动,就一定有点来历,“乞丐,女子,出家人”,一向都是江湖中最难斗的三种人,大家都知道。一个有经验的人要杀人,当然要选最弱的一个。他选的是那看来非但臃肿、而且迟钝的胖子。也做梦也想不到,这胖子竟是当今天下的刀法第一名家“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人彭天霸。当今江沏中最快、最狠、最有名的一把刀,就是彭天霸的家传“五虎断门刀”。彭天霸当然带着刀,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忽然间就到了这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的刀劈出,才看见眼前有刀光闪动,等他看见刀光时,刀烽已割断了他的咽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轻呼,“留下的他活口……”可惜他说出这句活的时候,黑衣人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脖子。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大迟了!”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刀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那和尚却淡淡道:“彭大侠的杀孽虽重,杀的人却都是该杀的人,这人片刻间刀伤五命,死得并不冤枉。”高大威猛的老人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聚丰楼’的那五个堂倌和小厮,既非江湖中人,跟他也不会有什么仇恨,他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置之死地?”彭天霸道:“现在他虽然死了,这件事我们迟早还是问得出来的。”老人道:“问谁?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忽然有个人大声道:“我知道!”邱凤城居然还没有死。他挣扎着,推开了马如龙,喘息着道:“这件事幸好还有我知道。”自从移花官主姊妹仙去之后,武林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一个女人,就是碧玉夫人,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碧玉山庄。江湖中对碧玉山庄里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甚至不知道这山庄究竟在哪里,因为碧玉山庄也和移花宫一样,是女子的天下,男人的禁地。据说那里的女人不但都很美,而且都有一身极神奇的武功。但是无论多能干的女人,都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如果想传宗接代,更少不了男人。现在碧玉夫人的千金已经长大了,碧玉夫人并不想要这唯一的女儿独身到老。她也像别的母亲一样,想找个满意的女婿。目前江湖中最有资格做她的女婿的,无疑就是四公子。可惜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只能在这四个人中挑选一个,所以她要这四个人到这寒梅谷来。碧玉夫人的邀请,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也没有人敢拒绝。所以邱凤城、马如龙、杜青莲、沈红叶,这四位名公子全来了。碧玉夫人并没有一定要他们保守秘密,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中选,如果选不中,当然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四公子购声名全都如日中天,谁都丢不起这个人。想不到酒里居然有毒,杜青莲和沈红叶竟被毒死,更想不到邱凤城的死敌金枪金振林也找到达里,而且还找了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来。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绝没有人会知道邱凤城今天在这里,金振林怎么会知道的?――当然是某一个人把他找来的,另外还找了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刺客陪他来――因为这个人知道金振林未必是邱凤城的敌手。――这个人当然也就是在酒中下毒的人――这个人要金振林和那刺客埋伏在途中,把“聚丰楼”送酒菜到这里米的五个堂倌小厮全都杀了灭口。――这个人又要那刺客在事成之后,把金振林也杀了灭口――他不怕这刺客泄漏他的秘密,因为一个以杀人为主的人,不但要心黑、手辣、刀快,还得要嘴稳――所以这刺客就算没有死,也绝不会泄漏这位雇生的秘密。邱凤城最后的结论是:“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金振林的枪下,你们三位本来却不该到这里来的,所以这个人的计划本来应该已经完全成功,而且永远没有人能揭破他的阴谋和秘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费心挑选,这个人已当然是碧玉山庄的东床炔婿。”邱凤城并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也不必再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每个人心里都已很明白,每个人都在冷冷的看着马如龙。马如龙没有反应。别人用什么眼色看他,别人心里对他怎么想,他都不在乎。彭天霸一直不停地在来回走动,他的人虽然胖,却极好动。这时他才停下来,停在金振林尸身旁,捡起了那杆金枪,掂了掂份量,喃喃道:“这杆枪并不重。”邱凤城道:“他练的是家传梨花枪,走的本来是轻灵一路。”彭天霸道:“据说有人曾经试过把七个铜钱从他面前抛出去,他一枪刺出,绝对可以把七个钱眼全部都刺穿。”邱凤城道:“他出手的确极准。”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他自己一定也想不到,这次居然会失手。”邱凤城道:“这次他也没有失手。”彭天霸淡淡道:“既然他没有失手,你为什么没有死?”邱凤城没有直接口答这句活,却挣扎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外面穿的是貂裘,里面还有三件紧身衣,贴身的衣服内襟,有个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里藏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朵并蒂花,绣得极精致,显然是出自一个极细心的女子之手。现在荷包已经被刺穿了,正刺在那一双并蒂花之间。荷包里的一块玉佩,也已经被刺得粉碎。金振林那一枪并没有失手,那一枪本来绝对可以刺穿邱风城的貂裘,刺入他的心脏。但是金振林没有想到他还贴身藏着块玉伽,而且正贴在他的心上。邱凤城道:“这是小婉送给我的,她要我贴身藏着,她要我不要因为别人而忘记她。”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我没有忘记她,所以我还活着。”小婉无疑就是他的情人,他宁死也不愿背弃情人。彭天霸叹了口气,目中已有了笑意,道:“原来一个人痴情也有好处。”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忽然道:“邱公子,我虽然不认得你,你这对银枪,我却是认得的。”邱凤城道:“这是晚辈家传之物,晚辈并不敢以此自炫。”老人道:“我知道。”他的词色也很温和,“昔年令尊以这对银枪力战‘长白群熊’时,我也在场。”“长白群熊”几兄弟个个都是强悍凶恶的巨寇,雄据辽东多年,江湖中从来没有人敢去轻犯他们的地盘。邱凤城的父亲约得了“奉天大侠”冯超凡,力闯长白山,以一对银枪和冯超凡一对纯钢混元牌,荡平了长白群熊的窝。这一战不但当时轰动天下,至今脍炙人口。邱凤城道:“前辈莫非是冯大侠?”老人道:“不错,我就是冯超凡。”他微笑道:”你看见了他刚才那一刀,想必也该知道他是谁了。”除了五虎断门刀之外,天下实在没有那么“绝”的刀法。刀绝、情绝、人绝、命绝!一刀绝命,永无活口。邱凤城叹了口气,道:“此人一定是作恶多端,才会遇见了五虎断门刀。”彭天霸笑了笑,道:“刚才出手的若是这和尚,他死得只怕更快。”这和尚的出手难道比五虎断门刀更绝?邱凤城动容道:“这位前辈莫非是少林的绝大师?”彭天霸道:“不错,他就是绝和尚。”少林绝僧的人更绝,情也更绝,天生嫉恶如仇,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过错落在他手里,这一生中就休想有片刻安稳了。邱凤城长长叹息,道:“想不到苍天竟将三位前辈送到这里来了。”彭天霸道:“可是我们本来的确是不该来的,也不会来的。”冯超凡道:“我们本来只不过想到‘聚丰楼’去喝杯酒。”他是“聚丰楼”的老主顾。饭馆里的老主顾都有固定的堂倌侍候,因为只有这堂倌知道这位老主顾的脾气,喜欢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用不着再吩咐。但是这天他去的时候,专门何候他的童倌“小顾”却送了一桌酒菜到寒梅谷去了。――如此严寒,居然还有人在寒梅谷赏花喝酒,这人想必是个雅人。彭天霸道:“三杯下肚,我们这三个老头子也动了豪气,想到寒梅谷看看这位雅人。”冯超凡叹道:“想不到我们走到半路,就看见小顾他们的尸身。”彭天霸道:“每个人都是一刀就已致命,杀得好干净,好俐落!”冯超凡道:“他也是用刀,当然更忍不住想来看看谁有这么快的一把刀!”彭天霸道:“所以我们这三个不该来的人就来了。”这真是天意。邱凤城仰面向天,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马如龙一字字道:“这三句话,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千万不要忘记。”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的。
第三章天杀

马如龙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别人,到了这时候,纵然还没有逃走,也一定会极力辩白。可是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说的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他不辩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已无法辩自了!――他不逃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谁在这三个人面前都逃不了的!绝大师也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漠的脸上也全无表情。这时他才开口:“我好像听一个人说过,天下刀法的精萃,尽在五虎断门刀中,所以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他没有不知道的。”彭天霸道:“你的确听人说过,不是好像听人说过。”绝大师道,“我是听谁说的?”彭天霸道:“当然是听我说的。”绝大师道:“你说的活,我一向都很相信。”彭天霸道:“我虽然也会吹牛,却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对牛弹琴,一点用处都没有。”绝大师既不动怒,也不反讥,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道:“刚才那黑友人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彭天霸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当然是要把他全身本领都使出来。”绝大师道:“你好像说过,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精革,你没有不知道的。”彭天霸道:“我说过。”绝大师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彭天霸道:“不知道。”他问答得真干脆,江沏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是个最干脆的人。绝大师却偏偏还要问:“你真的不知道?”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绝大师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彭天霸显然很意外,脱口问道:“你真的知道?”绝大师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么真假。”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绝大师道,“那是天杀!”夭杀!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么叫天杀?”绝大师道:“你去解开他衣服来看看。”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个鲜红的字,也不知是用朱砂刺出来的,还是用血?“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彭天霸道:“这就叫天杀?”绝大师道:“是的。”彭天霸道:“可惜我还是不懂。”绝大师道:“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组织中的人以杀人为业,也以杀人为乐,只要你出得起金钱,你要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彭天霸道:“你怎么知道的?”绝大师道:“我追他们,已经追了五年。”彭天霸道:“追什么?”绝大师道:“追他们的根据地,追他们的首领,追他们的命!”他淡淡地接着道:“杀人者死,他们杀人无数,他们不死,天理何在!”彭天霸道:“你没有追出来?”绝大师道:“没有。”彭天霸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追出来的,追不出来,你死也不肯放绝大师道:“是的。”天暗了,冷风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将这黑衣人的衣襟拉起来,好像生怕他会冷。死人绝不会怕冷的。这黑衣人如果还活着,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会管。但是无论谁对死人都反而会特别仁慈些,因为每个人都会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后,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对他仁慈些。彭无霸拉起了这死人的衣襟,就有样东西从这死人的衣襟里掉了下来。掉下来的是块玉。玉,是珍中的珍,宝中的宝。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要为人带未吉祥、平安、如意。在古老的传说中,甚至说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给邱凤城的那块玉,就救了邱凤城的命。这块玉却要马如龙的命。因为这块玉上结着余丝绦,丝绦上系着块金牌,金牌的正面,是一匹马,金牌的反面是四个字!“天马行空。”这是天马堂的令符,马如龙就是天马堂主人的长公子。天马堂的令符,怎么会到这刺客身上?这只有一种解释:马如龙用这块玉和这令符,收买了刺客,叫这刺客来为他杀人。杀社青莲,杀沈红叶,杀邱凤城,杀金振林,杀聚丰楼的堂倌和小厮。可是他想不到邱凤城居然没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会来。这是无意,无杀不是无意,天意是戒杀的!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人大,杜青莲、沈红叶、金振林,每一个人的死,足以震动武林,而且极可能引起江湖中这几大世家的仇杀!只要他们的仇杀一开始,就绝不是短时期可以结束的,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而死。冯超凡沉着脸,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应该听听马如龙有什么话说。”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银狐裘,缓缓说道:“这是我三叔少年时,夜猎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他将这狐裘交给了彭无霸:“我知道阁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遗物送回无马堂,交给我的三婶。”彭无霸叹了口气,道:“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马如龙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剑光夺目的长剑,交给了绝大师。他说:“这柄剑本来是武当玄真观主送给家父的,少林武当,本是一脉相传,希望你能把这柄剑送回玄真观,免得落入非人之手!”绝大师道:“可以。”马如龙又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子和金叶,交给冯超凡。冯超凡道:“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马如龙道:“钱财本是无主之物,交给谁都无妨。”冯超凡沉吟着,终于接了过来,道:“我拿去替你救几个人,做点好事。”现在每个人部已看出马如龙这是在交代后事,一个人在临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会拒绝的。他们用双手捧着马如龙交托给他们的遗物,心情也难免很沉重。马如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现在只剩下这匹马了。”他的白马还系在那边一裸梅树下,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马如龙走过去,解开了它的缰绳,轻拍马股,道:“去!”白马轻嘶,小步奔出。马如龙转过身,面对着冯超凡,道:“现在我只有一句活要说了。”冯超凡道:“你说。’马如龙冷冷道:“你们都是猎!”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马开始时是用小步在跑,越跑越诀,已在数丈外。马如龙用尽全力,施展出“天马行空”的绝顶轻功。这种轻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气力将衰时,他已追上了他的马。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现在身子已跑热了,速度已到达巅峰。马如龙一惊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星拿着马加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到他们发党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天色更暗,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脸中却像有一团火,怒火!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对没有在酒里下毒。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这一点。他只有走!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战。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应该住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如果冯超凡、彭夭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出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疑,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这麻烦带回去。一个千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呼喊,却又微弱得像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恨白的雪地上,看来还是很显眼。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他,是绝下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下会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他还有什么值得为自己骄傲的?马如龙是个骄傲的人,非常骄傲。连漆黑的头发都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着,――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人才会被冻死?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个医道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第四章长夜

漫长的寒夜刚开始。马如龙拾了些枯枝,在这残破的废庙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火。火光很可能会烟敌人引来,任何人都知道,逃亡中绝对不能生火的,就算冷死也不能生火。但是这个女人实在需要一堆火,他可以被冷死,却不能让这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畏惧敌人的追踪而被冷死。他宁死也不做这种可耻的事。火堆生得很旺。他将这女人移到最暖和、最干燥的地方,他自己也同样需要休息。他刚闭起眼睛没多久,忽然听见有个人尖声问,“你是什么人?”这个女人居然醒了。她不但丑得可怕,声音也同样尖锐可怕。马如龙没有回答她的活。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亡命的人。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他慢慢的站起来,想过来看看这女人的情况。是不是能走能动,能不能再活下去。谁知这女人却忽然从火堆旁抄起一根枯枝,大声嚷道:“你敢过来,我就打死你!”他冒险救了他的命,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却好像认为他要来强*奸她。马如龙一旬话都没有说。又坐下。这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枯枝,用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狠狠盯着他。马如龙又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懒得去看她,这女人却又在尖声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马如龙也懒得回答。这女人总算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问道:“我刚才好像已经被埋在雪堆里,是不是你救了我?”马如龙道:“是的。”想不到这女人又叫了起来:“你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城里找个大夫?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破庙来?”她的声音更尖锐:“你这种人我看得多了,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存好心。”马如龙本来已几乎忍不住要说:“你放心,我下会强*奸你的,像你长得这副尊容,我还没兴趣。”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这女人的脸在火光下看来更丑,他不忍再去伤她的心。所以他只有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没有送你去找大夫,只因为我已囊空如洗。”这女人冷笑道:“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混成这种样子,穷得连一文都没有,一定是因为你好吃懒做,不务正业。”马如龙又懒得理她了。这女人却还不肯放过他,还在唠唠叨叨地骂他不长进,没出息。马如龙忽然站起来,冷冷道:“这里的枝柴,足够你烧一夜,等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找到这里的。”他实在受不了,只好走。这女人却尖声嚷叫起来:“你干什么?你想走?难道你想把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抛在这里不管了,你还算什么男人?”她这样子实在不能算是个“弱女子”,可惜她确实是个女人。这女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对头追来,所以想赶快溜之大吉?”马如龙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有对头?”这女人道:“我没有时头;难道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埋在雪堆里的,难道我有毛病?”马如龙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并没有问她,对头是谁?为什么要来追你?他只知道现在绝不能走了。一个弱女子,被人埋在冰雪里被人追杀,一个男于汉以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绝不能不管。这女人又问道:“现在你不走了?”马如龙道:“我不走了。”这女人居然道:“你为什么不走,是不是又想打什么坏生意?。乌如龙居然笑了。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像这样的女人实在少见得很,想不到他居然在无意间遇到一个。他不笑又能怎么样,难道去痛哭一场?难道去一头撞死?这女人又尖叫道:“你一个人偷偷的笑什么?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说!”马如龙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破庙外已经有人在说道:“他不会说的,这位马公子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从来都不会说出来的。”火光闪动中,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赫然竟是彭夭霸。彭天霸手里还拎着那件银狐皮裘,用左手拎着。他的右手里提着的是把刀,一把已经出了鞘的刀,五虎断门刀。可惜这女人既不认得他这个人,也不认得这把刀。她一双老鼠般的眼睛立刻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是谁?”彭天霸道:“我是条猪。”这女人道,“你虽然长得胖了些,比猪好像还瘦一点。”彭天霸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比猪还笨一点,所以才会接下他这件银狐裘。”这女人显然很意外,问道:“这是他的?”彭天霸道:“是。”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彭天霸道:“因为他要用这件皮裘拿住我的手。”这女人道:“是你用手拿住这皮裘,还是这皮裘拿住你的手?”彭天霸道:“都是一样的。”这女人道:“怎么会一样?”彭天霸道:“不管是这皮裘拿住了我的手,还是我的手拿住这皮裘。反正我这双手上已经有了东西,既不能拔刀,也不能发镖了。”他的飞虎追魂镖,也和他的五虎断门刀同样可怕。这女人却不懂:“他为什么不让你拔刀,又不让你发镖?”彭天霸道,“因为他要逃走。”这女人道:“他为什么要逃走?是不是因为你欺负他,你为什么要欺负人?”彭天霸只有苦笑。他终于发现自己跟这女人说话,实在不是件明智之举。他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马公子,这次用不着再逃了,这次我们三个人分成了三路,现在只有我一个,你不妨把我也杀了灭口。”马如龙没有开口,这女人却抢着道:“他不会杀你的,他是个好人。”彭大霸道:“他是个好人?”这女人道:“他当然是个好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好的人,你敢碰他,我就打死你。”彭天霸笑了,冷笑,想不到这女人忽然扑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膀子,大声道:“我替你挡住他,你快走。”马如龙没有走,她也挡不住彭天霸,彭夭霸的臂一振,她就倒在地上。彭天霸道:“你说的话大多了,一定累得很,还是躺一躺的好。”他轻轻一脚踢出,踢住了他的睡穴,把手里的狐裘盖在她身上。马如龙眼睛盯着他子里的刀,等着他出手,想不到彭天霸反而把刀插入腰畔的刀鞘,伸出一双手来烤火。他知道马如龙逃不了的,在出于之前,先使双手的血脉畅通,这老江湖的镇定与沉青,让人不能不佩服。马如龙居然也很沉得住气,既没有显得焦躁不安,也没有抢先出手。火势已弱。彭天霸又加了几根柴木在火堆里,才缓经他说道:“你可知道我跟你三叔是朋友?”马如龙道:“嗯。”彭天霸道:“他生前是不是曾经在你面前说起我的事?”马如龙道:“嗯。”彭天霸道:“他有没有说起过,我跟他是怎么交上朋友的?”马如龙道:“没有。”彭天霸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笑了笑,又接着过:“你三叔是个极骄傲的人,当然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马如龙道:“为什么?”彭天霸道:“因为我的聪明才智虽然比不上他,可惜他的兴趣太广了,琴棋书画,什么他都要去学一学,练剑的时间当然就不会有太多。”这一点马如龙也听说过,他的三叔不仅是位极负盛名的剑客,也是位极有名的花花公子。彭天霸道:“所以他虽然样样比我强,武功却不如我,我跟他曾经交手三次,每一次都是在一百招之内将他击败的。”他不让马如龙开口,忽然又问道,“你的剑法比起你的三叔如何?”彭夭霸道:“我也相信你的剑法绝对不如他,所以你手里纵然有剑。我也可以在一百招之内,取你的性命。”他淡淡的接着道,“现在你是空着手的,最多只能接我六十招。”马如龙没有开口,彭天霸又道:“我的刀法,刀刀但是杀手,每招出手必尽全力,有时虽然不想杀人,但是一刀劈出后,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的刀下一向很少有活口。”马如龙沉默。彭天霸又道:“你也和你三叔一样,是个绝顶聪明、也骄傲已极的人,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和他一样早死。”马如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彭无霸也沉吟了很久,寸缓缓道:“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有几点奇怪的地方。”马如龙道:“哦?”彭天霸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马如龙摇头。彭天霸道:“是你自己把我带来的。是你在雪地上留下的那些马蹄印把我带来的。”马如龙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来没有逃亡过。彭天霸道:“你能想得出那么周密狠毒的计划害人,就不该这么疏忽大意,更不该在自己救命还不及的时候,冒险去救一个像她这么样奇丑无比的陌生女人。”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事你却偏偏做出来了,看来,又不像是装出来的,我虽然是头猪,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奇怪,所以……”彭天霸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跟我走,不要逼我出手。”马如龙淡淡道:“你要我跟你到哪里去?”彭天霸道:“我暂时把你送到少林去,三个月内,我一定替你查明这件事的真相,到那时我一定会给你个公道。”马如龙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彭天霸道:“现在你已是众矢之的,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不会放过你,你只有这条路走了。”这是实话,也是实情。彭天霸慢慢地走过来,道:“所以现在你一定要完全信任我,现在也只有我能帮助你。”他伸出他的手。看来这的确已经是世上唯一肯帮助马如龙。唯一能帮助马如龙的一双手了。马如龙终于把这双手握住,道:“我相信你,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彭天霸已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环跳穴上。他腿一软,彭天霸的手已闪电般一翻,扣住了他的脉门,纵声大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究竟谁是猪了!”手放开,人倒下。“咯”的一声脆响,五虎断门刀又已出鞘,彭天霸的确不槐是当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拔刀的动作不但干净俐落,而且姿势优美。他杀人的姿势想必也同样优美,拔刀,通常都是为了要杀人的。但是他应该还有很多事要问马如龙,纵然他已确定马如龙就是真凶,也应该先问请楚,为什么他现在就已拔刀?马如龙终于明白了。看见彭天霸的刀拨出来,他就明白了,凶手就是彭天霸!所有的阴谋和行动,都是他在暗中主持的,所以他绝不能留下那天杀黑衣人的活口。所以他现在根本不必再问什么,他同样也绝不能再留下马如龙的活口,只可惜马如龙现在虽然已完全明白,却已太迟了,刀光如雪,已向他直劈了下来。想不到的是,这一刀还没有劈在马如龙的脖子上,彭天霸的人竟然跳了起来,凌空翻身,远远落下,脸色已惨变,厉声喝问:“是什么人?”除了已经被他点了穴道的两个人之外,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难道他看见了鬼?火光明灭闪动,彭天霸的脸色好像也跟着在闪,一阵红,一阵白、青。可是这里非但看不见别的人,连鬼影子部看不见。他忽然一个筋步窜过来,一刀向马如龙的脖子劈了下去。他又见了鬼!这一次他见的鬼一定是更可怕。马如龙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却又跳了起来,跳得更高,而且凌空翻了个身之后,就窜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破庙外咐黑暗,他一审出去,就连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火焰闪动,风在呼啸。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呼喊,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恐惧和惊讶。马如龙听出呼声是彭天霸发出来的,却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很想出去看看,可惜他双腕和两膝的穴道部已被点住。彭天霸虽然是以刀法成名的,点穴的手法也绝不比人差。这时只要有个人进来,手里只要有把刀,随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随便他手里拿着的是把什么样的刀,都可以一刀割断马如龙的咽喉。幸好没有人进来。没有人,没有鬼,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什么都没有。天她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连动都动不了的人,和一堆炔要熄灭了的火。但是,马如龙知道随时都可能有人会来的。就算彭天霸不会再回来,冯超凡、绝大师、邱凤城,都随时可能会来,无论来的是谁,都绝不会放过他。现在漫长寒冷的夜晚还没有过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些事。冬天的夜晚总是特别长、特别长的。
第五章大婉

枯枝烧得很快,火已越来越小了。马如龙尽量要自己冷静,他的心还没有冷静下来,身子却越来越冷,整个人都已快冻僵。火已经快灭了,被点的穴道,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现在还没有到一个晚上最冷的时候,再这样冷下去,说不定,会活活冷死在这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会有可能被冻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未来的事,谁也没法子预料。造化弄人,谁也没法子预料自己的命运。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值得骄傲。就在这时,那女人忽然从狐裘里伸出头来。马如龙的气血还没有通,她的穴道反而先开了。用一双小老鼠般的小眼睛,像只小老鼠般东张西望了半天,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那胖子居然走了,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这的确是件很意外的事!无论谁都想不到彭天霸居然会放过马如龙,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忽然落荒而逃了。她站起来,穿起了马如龙的皮裘,笑道:“这件衣服的皮毛真不错,又轻又软又暖和,我穿着大小也正好刚合适。”幸好马如龙江能说话,忍不住道:“只可惜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这女人摇头道:“这不是你的,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马如龙道:“为什么?”这女人道:“因为你已经把它送给了那胖子,那胖子又送给了我。”她笑得更愉快:“所以现在这件衣服已经是我的了。”马如龙并没有争辩。他一向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这种事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他实在太冷,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加点火?”这女人说道:“加火干什么?我又不冷。”马如龙苦笑道:“你不冷,我冷。”这女人道:“我不冷,你为什么会冷?”马如龙怔住了。这女人实在太妙了,妙得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他的肚子居然还没有被气破,已经是他的运气。这女人居然又道:“年轻人一定要能够吃苦耐劳,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你年纪轻轻,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马如龙只有闭上嘴。他终于发觉要跟这种人讲理,不但是白费力气,简直愚不可及。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这么样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和嘴全都闭起来。这女人居然放过了他,喃喃道:“不知道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出去看看。”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走了出去,刚走出去,忽然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也像是屁股上忽然中了一箭。马如龙本来不想理她的。可是这个女人虽然讨厌,对他总算不错。不但说他是个好人,而且还拼了命去抱住彭天霸叫他快走,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就要恩怨分明。所以马如龙不能不问:“什么事?”这女人惊声道:“外面……外面有个人。”天寒地冻,半夜三更,这个荒僻的破庙外面怎么会有人?马如龙更不能不问:“谁?”这女人道:“就是刚才那个胖子。”马如龙动容道,“他还没有走?”这女人道:“还没有。”既没有走,为什么不进来?马如龙道:“他在外面干什么?”这女人道:“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她居然还能解释,“胖子总喜欢睡觉的。”可是不管多胖,多喜欢睡觉的人,也不会睡在雪地上的。马如龙道:“你一定看错了。”这女人道:“我绝下会看错,我的眼睛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眼力最好。”她的眼睛实在长得不难看,至少比老鼠要好看一点。马如龙说道,“你能不能再出去看看?”这女人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看看?”这女人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跟我一样,也被那胖子踢了一脚,所以现在连动也不能动。”马如龙闭着嘴,这女人居然说,“好,我就替你出去看看,你对我总算还不惜。”可是她刚走出去,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看样子比刚才还吃惊。马如龙道:“他不在了?”这女人喘息着道:“他……他还在,他永远都走不了的。”马如龙道,“为什么?”这女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彭无霸怎么会死?刚才他还活得很好,而且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看起来比谁都要活得长些。马如龙道:“他真的死了?”这女人道:“绝对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马如龙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怎么忽然死了的?”这女人道:“我当然看得出。”她好像在发抖,“无论谁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看得出他非死不可!”马如龙更惊奇。彭天霸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他的脖子怎么会被人砍一刀?这一刀是谁砍的?天下还有谁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这个人为什么要砍他一刀?只有一种解释: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彭天霸,主持这阴谋的还别有其人,连彭无霸都一直在受这个人操纵。现在这个人把彭天霸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他既杀了彭无霸,为什么不进来把马如龙也杀了灭口?这些问题除了“这个人”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马如龙终于发现这阴谋远比他想象中更复杂、更可怕。这女人忽然道:“不行。”马如龙道:“什么事不行?”这女人道:“我们绝不能够再留在这里。”马如龙同意,他们确实不能够再留在这里,只可惜他偏偏又没法子走。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个女人。”马如龙道:“我知道。”这女人道:“英雄好汉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个男人,所以……”马如龙道:“所以怎么样?”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汉。”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虽然不能走,我却要走了。”为了她,马如龙才会在这里停下来,才会生起这堆火,遇到这件事。现在她居然要一个人走了。马如龙居然答应:“好,你走吧。”这女人居然又说,“可是我走不动,我一定要把你的马骑走。”马如龙居然答应道:“好,你骑走吧。”这女人终于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了,她总算还有点人性。她居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只可惜……”马如龙道:“只可惜什么?”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她居然真的走了,穿着马如龙的狐裘,骑着马如龙的白马走了。火堆已媳灭,她居然也没有替他加柴添火。这女人做出来的事真绝,简直比绝大师还要绝一百倍。寒夜寂寂,蹄声还没有去远,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极轻快的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破庙外。“有个死人在这里。”一个人失声道,“死的是彭天霸。”“还有没有救?”“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正是绝大师和冯超凡。看见了彭天霸的尸身,再找到他,他们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想不到他们并没有进来,因为他们看见了刚才疾驰而去的白马。“那一定是天马堂的白龙驹。”他们也看见了马上人穿着狐裘。“一刀致命,杀了就走,好辣的手,好狠的人!”“他逃不了的。”“可是彭天霸……”“彭天霸会在这里等,马如龙却不会等。我们追!”这儿句活说完,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都已去远。他们都将那个穿着狐裘、骑着白马的女人当作了马如龙,他们都想不到破庙里还有人。如果那女人没有走,如果这里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马还留在这里,现在会是种什么情况?马如龙当然可以想得到。他忽然发觉那个女人做事不但绝,而且绝得很巧,绝得很妙。他忽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种不通人情、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她比谁都聪明得多。无论多寒冷漫长的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无论被什么人点住了穴道,总有开解的时候。现在天已经亮了,被封闭了的穴道,气血也已通了。彭天霸用的手法并不太重,他并不想把马如龙的穴道封闭太久。因为马如龙绝对活不了太久的。想不到马如龙现在还活着,他自己的尸体却已完全冰冷僵硬。那一刀正砍在他左颈上,是从前面砍下去的,却连后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断。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手。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手,竟似完全没有闪避招架。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除非他做梦也想下到这个人会对他下毒了,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刀会砍下来。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他们共同计划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想不到这个人竟要把他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马如龙非但猜不出,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一点线索。这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是――这计划成功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对谁最有好处?――这个人计划做这件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这计划成功后,马如龙就会被认定是囚手。杜青莲、沈红叶、邱凤城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去找马如龙算帐。如果他们找不到马如龙,就会去找夭马堂,如果他们杀了马如龙。天马堂也一定会找他们算帐。所以这件事到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火拼,天马堂和杜、沈、邱三家的火拼。这回大家族的火挤,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谁是这个渔翁?又是晴天。雪地上的马蹄印子,明显得像是特地画出来,好让别人追上去的。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追上了她?马如龙甚至可以想象到人们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绝,很丑,很怪,却很有趣。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很有趣。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以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的人了。她是往东走的,他决定住西去。现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饿得要命。他知道西面有个很大的城市,有家很好的客栈,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总是铺着新换的被单,屋里总是生着很旺的火!厨房里随时都准备着上好的羊肉涮锅,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酱烧饼。这些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繁华热闹的城市,干净整齐的街道,那家客栈的店小二,正在门口拉生意。马如龙却不敢进去,快走到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门口的店小二也并没有拉这位客人进去的意思,一个在如此严寒天气里,身上连件皮货都没有的人,绝不会是好客人。被人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终于发现了金钱的价值,实在比他以前想象中高得多。虽然饥寒交迫、囊空如洗,他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过去。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匹白马。他认得这匹马,这匹马好像也认得他。正看着他扬蹄轻嘶,这匹马居然就是他的自龙驹。马系在一家酒楼下,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有个人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让人觉得又绝、又妙、又有趣的丑八怪。她明明是往东去的,怎么忽然又到了这个西边的城市里?她大声招呼道:“上来,快上来。”马如龙还在迟疑,她又大声道:“你是要自己走上来,还是要我下来拉你?”他只有苦笑:“我上去,我自己上去。”酒楼上温暖而宽敞,充满了羊肉酥鱼、茅台大风和芝麻酱饼的香气。她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位于,桌上摆着连八个人都吃不了的酒菜。她身上还穿着马如龙那件狐裘,看着马如龙道:“坐下,快坐下。”马如龙只有坐下。她又大声道:“吃,快吃。”马如龙只有吃,他不想让她过来拉他,也不想要她把羊肉塞到他嘴里,她做事好像通常部不太给别人选择的余地。看到马如龙把一块炖得极烂的小羊肉吞下,这女人眼睛里才有了笑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年轻人不但要能俄,还要能吃,你不把这碗炖羊肉吃完,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理你。”马如龙居然真的把一大碗炖羊肉部吃完了,还吃了两个烧饼。这女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给他:“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喝酒了,快喝。”这次马如龙却在捣头道:“不喝。”这女人道:“你是不是要我捏着你的鼻子灌下去?”马如龙不理她。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捏着他的鼻子。可是他想错了。她居然真的捏住了他的鼻子。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怪,一双手却长得很好看,而且纤秀光滑。柔若无骨。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发现她身上居然还有地方长得好看,他终于把这碗酒喝了下去。自从那次在珍珠坊大醉了三天之后,他就滴酒不沾。他已决心戒酒。可是不管多有决心的人,在经过了他遇见的这些倒楣事之后,而且又被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间捏住鼻子的时候,决心都会动摇了。这女人终于笑了,道:“这样才像活,一个人,如果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男子汉。”她又替他倒了一碗:“可是你放心,这酒里没有毒,我并不想毒死你。”马如龙既然已开了戒,索性就喝个痛快。他本来就想大醉一场,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想大醉一场的。三大碗下肚,酒意上涌,他终于问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这女人冷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马如龙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这女人道:“我高兴来,就来了。”马如龙道:“你本来明明是往东边去的?”这女人说道:“可是我忽然想到西来。”马如龙道:“你不是在盯着我?”这女人道:“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长得根漂亮,女人都要盯着你?”她忽又冷笑,道:“我既不是杜青莲的妈,又不是沈红时的娘,更不是那个臭和尚的祖奶奶,我为什么要盯着你?”马如龙动容道:“你知道这件事?”这女人道:“哼。”马如龙道:“你怎么会知道的?”这女人道:“哼。”马如龙道:“你是不看见了冯超凡和绝和尚,是不是他们告诉你的?”这女人连哼都不再哼一声,又满满的替他加了一碗酒,一大碗。马如龙叹了口气,道:“你喝酒是不是一定要用大碗?”这女人终于回答:“是。”马如龙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大碗?”这女人道,“只有小婉喝酒才用小碗,我又不是小婉。”小婉?马如龙好像听说过这名字,听邱凤城说的,邱凤城的情人就叫小婉,他荷包中那块玉,就是小婉送给他的。马如龙忍不住又问道:“你也知道小婉?”这女人冷冷道:“你问得大多了。”马如龙道:“可是你连一句都没有回答。”这女人道:“那只因为你问的都是不该问的话,该问的你都没有问。”马如龙道:“我该问什么?”这女人道:“你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至少应该先问问我贵姓大名的!”马如龙道:“你贵姓大名?”这女人道:“小婉喝酒用小碗,我用大碗喝酒,应该叫什么?”马如龙道:“你叫大婉?”这女人后然笑了笑,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第六章破碗

这个女人叫大婉,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狠,一双手却比大多数女人都好看。她的眼睛虽然又小又狭,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眼波却很柔和,就像是阳光下流动着的小小的一泓春水。她说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又仿佛另有深意。她做的事虽然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蛮不讲理,但是以后你却往往会发现她这么样是为了你。若不是因为她穿走了马如龙的狐裘,骑走了他的白马,他恐怕已活不到现在。现在他很可能已从冯超凡他们嘴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还没有把马如龙当作一个冷血的凶手,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肯把他当作朋友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马如龙忽然道,“你是个好人。”他叹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不讲理,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婉道:“你怎知道我是个好人?”马如龙道:“我说不出,可是,我知道。”他也替她倒了一碗酒:“来,我用大碗敬你一大碗。”大婉居然真的喝了这一大碗,喝得很痛快。马如龙忽然又问道:“你这个大婉,跟那个小婉有没有什么关系?”大婉道:“没有。”马如龙道:“可惜。”大婉道:“为什么可惜?是不是因为你想看看那个小婉?”马如龙道:“我实在很想看看她。”大婉道:“可惜你找不到她。”马如尤苦笑,说道,“可惜她不叫大婉。”大婉道:“这又有什么可惜量”马如龙道:“如果她叫大婉,我就比较容易找得到了,可惜她偏偏叫小婉。”他又解释,“则大婉的女孩子绝不会大多,叫小婉的女孩子却绝下会太少,我只知道她叫小婉,叫我怎么去找?”大婉道:“你虽然找不到,总有人能找得到的。”马如龙道:“谁能找得到?”大婉不回答,却忽然问道:“今天你已经喝了几碗酒?”马如龙道:“喝了八碗,八大碗。”大婉道:“你还能喝儿碗?”马如龙道:“不知道。”大婉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还能喝很多。”马如龙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喝酒通常都不用碗喝。”大婉道:“你用什么喝?”马如龙道:“用酒坛子。”大婉又笑了。马如龙道:“你以为我是在吹牛?”大婉道:“如果你酒量真的有这么好,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了。”马如龙逍:“去见谁?”大婉道:“去见一个虽然从来不用小碗喝酒,却定能找得到那个小婉的人。”马如龙道:“他用什么喝酒?”大婉道:“破碗。”马如龙道:“用破碗喝酒的人,就叫破碗?”大婉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越来越聪明了。”马如龙眼睛里已发出了光,道:“你说的这个破碗,是不是‘破碗’俞五?”大婉道:“除了他还有谁呢?”除了他之外,的确再也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喝酒,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喝酒。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吃,也没有人比他更讲究。他出名的当然还不止这两样,昔年江湖第一名侠叶开,曾经送给他十六个字评语。说他:“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名满天下,无人识得。”用这十六个字来说他这个人,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天下最豪富的就是盐商,最赚钱的生意就是油米、绸布、木材、当铺。江南俞家不但是最大的盐商,也是这四行的大亨,的确可以算是豪富中的豪富,富可敌国。江南俞家有五兄弟,俞五是五大爷。天下最穷的人当然是要饭的叫化子。俞五也是叫化子中的老大,当今“丐帮”的帮主。他虽然名满江砌,见过他真而目的人却不多,所以有人就算看见他也不认得。可是他属下却有无数丐帮兄弟,遍布黄河两岸、大江南北,所以你如果要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人,也只有去找他。马如龙道:“你能找得到他?”大婉道:“我找不到,谁找得到。”马如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大婉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他当然是在吃饭喝酒。”丐帮子弟,天下为家,有饭就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喝。有酒有饭的地方,虽然不少,通常都还是在饭馆酒铺里最多。大婉把马如龙带到一家小饭馆,一家很小很小的饭馆,一共只有两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马如龙一走迸门就嗅到一阵陈腐的臭气,摆在一张小桌上的几样卤菜,颜色已经变了,而且又干又硬,看来就像是一堆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石头,就算饿了三夭的人,也绝不会有勇气尝试。这家饭馆的生意如何,只看这几样卤莱,就可以想象得到。俞五虽然在丐帮,却是丐帮有曳以来最讲究干净的一位帮主,对于吃,更从来不马虎,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这里根本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连那位掌柜兼跑堂的老头子,都快睡着了。可是大婉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也忽然变得炯炯有光。江湖中藏龙卧虎,难道这老头子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他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打量大婉,显得又惊讶、又兴奋,就像是个孩子忽然见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名人。马如龙长身玉立,是江湖少见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这老子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大婉旁边,这位白马公于竟似已变得完全黯然失色。马如龙觉得很有趣。老头于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大婉道:“你想不到我会来?”老头子道:“能够见到姑娘的芳驾光临,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他忽然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吻了吻大婉的脚。他的态度比一个最忠心的臣子看见皇后时还尊敬。然后他才站起来,说道:“五爷就在后面的厨房里,姑娘请随我来。”马如龙觉得更有趣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人对她这么尊敬,她居然受之无愧,就好像认为本来就应该如此。大婉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道:“这老头本来是我们家厨房里的一个小厮,我们家的规矩一向很大。”马如龙很想问她:“难道你们家的下人看见你时都要吻你的脚?好像连皇宫大内,都没有这种规矩。”他没有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已走迸了厨房。任何人都地不会想到,在这又赃又臭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厨房。厨房宽大、干净、明亮,每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个碟子、每个碗,都擦得比镜子还亮,连烧火的灶上部看不见一点烟灰。无马堂是世家,也一向讲究饭食,可是连天马堂的厨房都没有这么宽敞干净。厨房里有个人正在炒菜。任何人在炒莱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好看的,这个人却是例外。他的手拿着锅铲,就像是千古一人的大画家吴道子拿着彩笔,绝代无双的名剑客西门吹雪拿着剑,不但姿态和动作都优美之极,而且专心诚意。他正在煎豆腐,虾子豆腐。现在豆腐还没有煎好,老头子站在他身后,绝不敢打扰他。大婉居然也没有打扰他,他的身子并不太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着件虽然打着补丁、却洗得一尘不染的麻布长衫,看来就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马如龙忍不住悄悄地问:“他就是江南俞五?”大婉叹了口气道:“除了他,还有谁?”现在豆腐已经煎好了,锅已离火。他用锅铲一块块盛出来,每块豆腐都煎得恰到好处。用小火煎得微微发黄的豆腐,盛在雪白的瓷盘里,看来就像是一块块黄金。可是黄金绝没有这么香,这么诱人。他看着这盘豆腐,自己也觉得很满意。用两只手端着盘子,放在一张洗得一尘不染的木桌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他终于看见了大婉:“是你。”“是我。”大婉大笑。连一点让人讨厌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想不到五爷还认得我。”俞五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道:“你是不是已经喝过酒?”大婉道:“喝了一点。”俞五道:“好,好极了,我正想找个人来陪我喝酒。”他微笑,又道:“喝酒就像是下棋,一定要两个人喝才有趣。”大婉道:“三个人喝比两个人更有趣,我另外还找了一个人来陪你。”俞五总算看了马如龙一眼,道:“他也喝酒?也能喝?”大婉道,“听说他的酒量还不错。”俞五道:“你听谁说的?”大婉道:“听他自己。”俞五道:“他说的话你都相信?”大婉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俞五微笑道:“好,好极了。”豆腐也煎得好极了。马如龙一点都不客气,一口气就吃了三块,吃一块豆腐,喝一碗酒,一口气就喝了三碗,三大碗。俞五也喝了三碗。他用的果然是个破碗,很大的一只破碗,已被砸成三片,再用碗钉补起来的。淡青色的碗,就像是雨过天晴时那种颜色。马如龙忽然道:“好碗。”俞五道:“你看得出这是个好碗?”马如龙道:“审柴富烧的,而且是最好的那一窑烧出来的,除了皇官大内外,现在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出第三个这样的碗来。”俞五道:“不错,这种碗天下的确只有两个。”他看看马如龙,微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有眼力,不但看人有眼力,看碗也有限力。”大婉冷冷道:“他看人,倒未必有眼力。”俞五大笑道:“他看人若没有眼力,怎么会看上了你。”大婉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马如龙的脸却有点发红了。俞五忽然又道:“你们来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要来陪我喝酒的。”马如龙道:“我想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俞五道:“你是不是想我替你找?”马如龙道:”是!”俞五问:“你要找谁?”马如龙道:“找小婉。”俞五又大笑道:“小婉不如大婉,你既然有了个人婉,为什么要找小婉?”这位江湖名侠服力显然并不大好,竟把马如龙看成了大婉的情人。这两人一个奇丑无比,一个都是美男子,他就应该看得出他们并不相配。大婉却偏偏故意问道:“小婉为什么不如大婉?”俞五道:“无论装酒装菜,小碗都没有大碗装得多,小婉当然不如大婉。”大婉道:“破碗呢?”俞五道:“破碗就比大碗更好。”大婉道:“为什么?”俞五道:“一个碗若破了,必定已尝遍了酸甜苦辣,就像是一个人,也要历尽风霜才会老,老人总比小孩的经验丰富,姜也是老的辣。”他端起他的破碗,一饮而尽,大笑道:“所以破碗当然比大碗更好。”大婉也笑了,“幸好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碗,这个小婉不但比大婉好,也比破碗好。”俞五道:“哦?”大婉道:“我知道,这个小婉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又温柔,又多情。”俞五道:“你怎么知道的?”大婉道:“因为她是邱凤城的情人,银枪公子喜欢的女孩子,当然不会是我这样的丑八怪。”俞五大笑道:“原来这个小婉是别人的,难怪你肯要我替他去找。”他不让马如龙分辩,也不再问别的,忽然道:“我们来做个交易。”马如龙道:“什么交易?”俞五道:“你在这里陪我用大碗喝酒,我替你去把这个小婉找到。”马如龙道:“好。”俞五道:“三天之内,我一定有消息告诉你。”马如龙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喝三天。”俞五道:“用大碗喝?”马如龙道:“当然用大碗。”俞五道:“我喝几碗你喝几碗?”马如龙道:“不错。”俞五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马如龙道:“你说。”俞五道:“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吃饭、喝酒、睡觉。”马如龙道:“吃饭、睡觉,我没有把握,喝酒我倒可以跟你比一比。”俞五道:“你不怕醉?”马如龙道:“醉死了我也要喝。”俞五大笑,道:“好,好极了。”世上的确有种人是死也不肯服输的,马如龙无疑就是这种人,看着他们左一碗、右一碗的往肚子里倒,大婉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再三叮咛我,叫我千万不要喝醉酒,也千万不要去惹喝醉了的人,她说,天下的醉鬼都是一样的,不但自己神智无知,对别人也蛮不讲理。”大婉道:“所以她说,一个聪明的女人,遇到了一个醉鬼时,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马如龙道:“有理。”他也喝一碗,“非常有理。”大婉道:“两个醉鬼当然比一个醉鬼更糟。”俞五道:“有理。”他又喝了一碗,“天下唯一比一个人喝醉了更糟的就是两个人都喝醉了。”大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我就快要遇见两个醉鬼了。”俞五说道:“在哪里?两个醉鬼在哪里?”大婉道:“好像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俞五看看马如龙,马如龙看看俞五,两个人一起大笑。“我妈妈只告诉我,遇见一个醉鬼时,应该赶快榴之大吉,却没有告诉我遇见两个醉鬼时应该怎么办?”她笑了,又道,“幸好我自己倒想出了个法子。”俞五道:“什么法子?”“我自己也喝醉。”她也喝了一大碗,喝得更快,“等我自己也变成醉免时就不怕醉鬼了。”俞五拍手道:“有理。”马如龙道:“只有一点不好。”俞五道:“哪一点?”马如龙道:“三个醉鬼是不是比两个醉鬼更糟?”俞五道:“是的。”他叹了口气:“天下唯一比两个醉鬼更糟的,恐怕就是三个醉鬼了。”“现在我就遇见了三个醉鬼。”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三个醉鬼中,有一个就是我自己。”现在他还没有醉,说的也不是醉话。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触――一个人绝对不能逃避自己――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歉疚,自己的责任,都绝不能逃避。因为那就像是自己的影子,是绝对逃不了的。
第七章小婉

马如龙醉了。一个人跟自己所信任的人在一起喝酒时方会醉,也比较容易醉。他信任大婉,也信任俞五。一个人在心情不好、遭受冤屈时,就会想喝酒,也比较容易醉。虽然他相信他受到的冤枉总有一天会昭雪,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很闷。一个人如果用大碗喝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喝个不停,总是会醉的。他已经喝了两三天,所以他醉了。一个人在喝醉了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总是记不清的。就算想起来,也模模糊糊的像是个梦,像是别人说的话,别人做的事。他仿佛记得自己好像说过一句现在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会吓一跳的话。那时大家都已醉了,他忽然拉住大婉的手,说:“你嫁给我好不好?”大婉开始笑,不停地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她寸问:“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因为别人都怀疑我,把我当作杀人的凶手,都想杀了我,只有你借任我,只有你,肯帮我的忙。”他说的是真心话。一个人在真的醉了的时候,总是会把真心话说出来的。大婉却不信。“你要我嫁给你,只不过因为你喝醉了,等你清醒的时候,就会后悔的。”她虽然在笑,但笑得却好像有点凄凉:“等你看见比我好看的女人,你更会后悔得要命。”她说,“我又丑又怪又凶,比我好看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现在他已经清醒了,却忘了大婉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如果她答应了我,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在后悔了?现在我还会不会要她嫁给我?”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能回答。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一个远比大婉美得多的女孩子。他醒来时已经不在那厨房里,俞五和大婉忽全部不在了。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一张并不算很大、却很柔软、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床。这张床摆在一间并不算很大、却很干净、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屋子里。这间屋子的窗外行几株悔花,窗下有个小小的妆台。这个妆台有个小小的铜镜,铜镜旁也有一瓶梅花。这个女孩子就站在梅花旁。梅花高贵而艳丽,这女孩子也像梅花一样,也一样美得不俗气。她身上虽锻是鲜红的衣裳,脸色却是苍白的,她的眼睛虽然清澈而美丽,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郁。她正看着马如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马如龙,仿佛有点好奇,又仿佛有点怕。马如龙的头还在病,他不认得这个女孩子,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女孩子忽然问道:“你就是马公子,‘白马公子”马如龙?”马如龙道:“我就是。”这女孩子道:“前几天你是不是也在寒悔谷?”马如龙道:“是的。”这女孩子道:“你见到了邱风城?”马如龙道:“你也认得他?”这女孩子点了点头,眉宇间忧郁更浓,轻轻道:“我姓苏,叫小婉,我就是你要我的人。”“这里是什么地方?”马如龙终于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一位俞五爷送你采的。”她先回答了后面的问题,然后再说明她为什么会收留下一个酒醉的陌生男人。“俞五爷说你不但是凤城的朋友,而且只有你知道他的行踪。”马如龙苦笑,俞五居然还能送他到这里未,醉得当然没有他这么厉害。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能把他灌醉,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估计过高。他义问:“这里是你的家?”小婉道:“我没有家,这地方不能算一个家。”马如龙明白她的意思。“家”的意义,并不是一栋房子。无论多华美的房子,都不算是一个家。小婉道,“我本来只不过是城里怡芳院的一个……一个妓女,从小没爹没娘,凤城为我脱了籍,替我买了这栋房子。”他笑了笑,笑得有说不出的凄凉,“可是他若不在这里,这里又怎么能算一个家?”马如龙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真的是个这么多情的人!”一个像邱凤城那样少年成名的世家子弟,居然会对一个风尘中的女人如此多情,如此痴情,实在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小婉道:“他的脾气虽然刚强,却是个善良的人,从来不肯做一点对不起别人的事。”提起邱凤城,她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温柔的情意,“他对我更好,处处都为我着想,从来都没有看轻过我,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能够遇到他这样的男人,我……我死也瞑目了1”马如龙说道:“你们还年轻,怎么会死。”小婉又笑了笑,笑得更凄凉:“可是你若来迟一步,现在就已看不到我。”马如龙立刻想到了邱风城挖的那个坑。小婉道:“他临走时就已跟我约好,至迟昨晚上一定会回来。”马如龙道:“如果他没有回来呢?”小婉黯然道:“那就表示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当然也要陪他一起去。”她的声音虽柔,但却充满了必死的决心,一经山盟海誓,便以生死相许。马如龙闭上了嘴。他也不知道邱风城的人在哪里,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在追踪他的时候,邱风城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金振林那一枪虽然没有致命,但他受的伤还是不太轻。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能到哪里去?那天他们本来是为了要赶碧玉夫人的约会,才到寒梅谷的。后来碧玉夫人是不是也到了寒梅谷?他是不是被碧玉大人带回了碧玉山庄?马如龙不能确定。小婉还在凝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不能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他不愿再伤这多情少女的心。小婉轻轻叹息,道:“我知道他如果没有死就一定会回来,你又何必骗我?”马如龙道:“我……”小婉不让他说下去,又道:“其实你用不着骗我的,我只要知道,他也跟我一样痴心,我就已心满意足了。”她态度忽然变得很冷谈,道:“现在天已快要黑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也不敢再留马公子。”话说到这里,已经让人设法子再说下去。马如龙只有走。但是他临走的时候却说:“我知道你的决心,我并不想勉强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等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有邱凤城的消息告诉你。”小婉迟疑,终于答应:“好,我再等三天。”天色果然已黑了。外面是条狭窄的幽深长巷,小婉这栋屋子在长巷的尽头。马如龙拉紧了衣襟,迎着风走出去。他要来找小婉,为的是想证实邱凤城那天说的话。他并不是怀疑邱凤城,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线索去找。那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会紧紧一把抓住。现在他已证实了邱风城的确是个多情人,他们的感情连他都被感动。所以他希望能帮助他们。希望能在三天之中找出邱凤城的下落。他希望能让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他偏偏又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却说不出。他总觉得小婉那屋子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他也说不出。大婉现在是不是也已经醒了?她的头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痛?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在相信她。这个奇丑无比、蛮不讲理的女人,好像也有可爱之处。只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既然又各分西东,此后只怕己永无再见的时候。马如龙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她。暮冬残年。年关已近了,正是家家户户办年货、买新衣的时候。这时候,每个人的袋子里都需要装点钱,所以能够换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换钱了。这条巷子外面,居然也摆了个小小的花市,水仙、腊梅,正当时应景,开得正好。一个小户人家的主妇,刚带着她的丫头去买了些年货回来,金针、木耳、红枣、白果、笋于,装满了一篮子,那小丫头手里提着篮子,眼睛却在望着一盆盆的梅花。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谁不爱美?有谁不喜欢又香又艳的梅花?她终于忍不住说:“大奶奶,咱们也买两盆梅花回去好不好?”“不好。”穿着丝棉袄的主妇板着脸,回答得很坚决。小丫头却还不死心:“这些花又不贵,买点回去看看有什么不好?”“因为我没有这种心情。”小丫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奶奶也真是的,大爷也只不过两三天没有回来,大奶奶就连看花的心情都没有了。”小丫头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嚼着嘴,跟着那心情欠佳的主妇走了。这只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任何人都下会注意的,更不会放在心上。马如龙却注意到了。――一个小户人家的主妇,身边还有个小丫头,以邱凤城的家世,以他对小婉的体贴,小婉那里怎会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小婉妆台上那瓶梅花,却是刚折下来的。――如果马如龙不来,她就已殉情而死,她怎么会还有心情去折花?现在马如龙终于想起来她房里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了。那里少了个小丫头,却多了瓶花。问已经关了,这巷了里住的都是小户人家,小婉的这栋屋子已经算比较大的,墙也比较高,用很坚实、很厚的木板做成的大门已经从里面上栓。但是马如龙要进去并不难。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跳上这道墙,天马堂的轻功和剑法在江湖中评价都极高。他已经开始对小婉怀疑,他应该一跃而入,在暗中探查小婉的动静。他也知道,如果你要去看一个人的真面目,只有在他看不见你时才能看到。可惜他做不出这种事,非但以前没有做过,以后也绝对做不出来。所以他准备敲门。就在他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听见的是一个人的笑声。笑声并不是种奇怪的声音,人间虽然有不少悲伤不幸的事,可是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可以听得到笑声的。他觉得奇怪的是,这笑声绝对是男人的笑声,而且是从这栋房子里传出来的。这是邱凤城买给小婉的房子,这里只有小婉一个人,怎么会有男人的笑声?夜恨静,巷子里更静,笑声虽然短促,他却听得很清楚。――只要是牵涉到这件事的人,随时都可能暴毙、横死。――有些人在杀人前也会笑的。――现在是不是又有人要把小婉也杀了灭口?马如龙不再顾忌,一跃而入。屋子里的炉火太暖,东厢房朝西面的一扇窗户刚刚支了起来。站在一株杂在红梅中的松树上,正好可以看见面对着窗户、站在屋里的小婉。马如龙从墙外一跃而入,刚好落脚在这棵松树上。他并不想窥人隐私,可是,他已经看见了,不但看见了小婉,也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看不见这个男人的脸。这个男人背对着窗户,面对着小婉,斜倚在一张软榻上。马如龙只看得见他垂在软榻旁的一只脚。这只脚上穿着双式样非常好、做得非常考究的靴子。只有走马章台、风流豪阔的花花大少,才会穿的一种靴子。小婉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真的要我死?”这男人也在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怕你?”小婉道:“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
第八章私情

有的人天生就喜欢花,不管在什么心情下,都会折几枝花供养在瓶里。看来小婉并没有隐瞒什么事,更没有私情,她确实已抱着决死之心。可是这男人为什么要逼她死呢?这男人跟她是什么关系?难道是邱凤城的朋友,来逼她殉情吗,还是来杀她灭口的?马如龙正在想,小婉却忽然做出件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忽然走了过来,坐到这个男人的腿上,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喘息着说道:“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她的衣襟已散落,一件紧身的丝棉小袄里面,只有一件鲜红的肚兜。衬得她的皮肤更白。马如龙实在看不下去。这是别人的私情,他本来不该管的,可是,他想起了邱凤城的痴,想起了那个坑――他本来可以大喝一声,先惊散这两个快要“死”的人。他本来可以直接从窗户里窜进去,可是他反而跃出墙外,用力去敲门。他敲了很久,才听见小婉在里面问,“谁呀?”“是我。”“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难道连个名字都没有?”小婉的口气很不好,不过她总算还是出来开了门。“是你!”看见马如龙,她当然会吃一惊,可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板起了脸,冷冷道:“想不到马公子又来了,是不是怕我一个人晚上太寂寞,想来替邱凤城好好的照顾照顾我?”这话说得更绝,这种话说出来,只要是知趣的人,就应该赶快走的。可惜马如龙这次却偏要做个不知趣的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寂寞,我只不过怕你被人捏死。”小她的脸色变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转身在屋里走,“你跟我来。”她说。马如龙就跟着她走了进去,她居然把他带进了刚才那间屋子,刚才那个男人却已不在了。“坐,”她指着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软椅,道,“请坐。”马如龙没有坐,他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却已看见了那双靴子,那双式样非常好看的靴子。这屋里有床,床帐后还挂着道布幔。很长的布幔,几乎已拖到地上,但还没有完全拖到地上。所以,这双靴子才会从布幔下露了出来。小婉道:“你为什么不坐?”马如龙道:“这位子,好像不是我坐的。”小婉笑了笑,笑得当然不太自然:“你不坐,这里坯有谁来坐?”马如龙道:“好像还有个人。”小婉道:“这屋里除了凤城外,只有你进来过,怎么会还有别的人?”她实在很沉得住气,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一口咬定这屋里没有别人。马如龙却沉下住气了,忍不住一步窜过去,拉开了布幔。布幔后当然有个人,可是这屋里确实没有别的人来过,因为布幔后的这个人,赫然竟是邱凤城。马如龙冲出屋子,冲出门,冲出了长巷。幸好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在这种酷寒的天气,天一黑,路上就没有什么人,否则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作个疯子。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力打自己几个耳光。他永远忘不了他拉开布幔的那一瞬间,邱凤城看着他的表情,他更忘不了小婉那时的表情。其实他应该想得到邱凤城随时都会回来的,也应该想得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邱风城。但趋他却偏偏没有想到。他本来应该听得出邱凤城的声音,却又偏偏没有注意。邱凤城毕竟是个教养很好的世家子弟,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可是对马如龙来说,这简直比打他几耳光还让他难受。他只有赶快走,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出去的一样,逃了出来。于是现在他又剩下一个人,还是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这件事也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他整个人都好像被一根很细的绳子吊在半空中,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而且随时都可能跌下来,跌得头破血流。不对!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后面好像有个人在跟着他。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从后面跟上来的人是谁。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空空荡荡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忽然就变得很踏实。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伸出一只非常非常好看的下,交给他一样东西。马如龙搂了下来,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包治头痛的药,她给他的就是一包头痛药。等他把这包头痛药吞了下去,她的手又伸过来,手里还有七八包药,有的是药丸,有的是药锭,有的是药粉。她一样样交给他。“这是解酒药,这是紫金锭,这是胃痛散,这是健胃整肠的……”马如龙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了药罐子?”她也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药罐子,是个酒坛子。”她吃吃地笑着道,“可惜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个,也装不下大多酒。”大婉看来确实比他有精神,脸色也比他好看得多。“难道她的酒量也比我好?”马如龙实在不服气,他忍不住问道:“你的头痛不痛?”大婉道:“不痛。”马如龙道:“怎么会不痛?”大婉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喜欢管闲事,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痛的事。不但让别人头痛,自己也头痛。她又问他:“你看见那个小婉了?”“嗯。”“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她长得怎么样?”“长得很不错。”大婉笑道,“既然她长得很不错,你的样子看起来为什么活像见了鬼一样?”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真的见了鬼反倒好些。”大婉道:“你看见了什么?”马如龙道,”我看见了邱凤城。”他居然把他刚才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这是丢人的事,他本来绝下会说的,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他就觉得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什么事都不必隐瞒。大婉居然没有笑他,反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是你,那时候我也会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下去的。”这正是马如龙当时的感觉。他忽然发觉这女人外表虽然又刁又绝又丑,却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而且充满了了解与同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大婉忽然又道:“可是我想不通。”马如尤道:“什么事想不通?”大婉道:“邱凤城明明知道是你去了,为什么要躲起来?”马如龙道:“他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像他那种出身的人,总难免会有很多顾虑,如果我是他,说不定也会躲起来的。”大婉看着他,微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会替别人着想。”马如龙道,“本来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婉说道:“本来我认为你又骄傲,又自私,别人的死活,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的声宵忽然变得很温柔,“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我错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居然也肯认错,这实在也是件让人想下到的事。大婉又道:“他看见了你之后,说了些什么?”马如龙道:“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反而更难受。”大婉道:“你说了什么?”乌如龙苦笑,道:“那时候我能说什么?”大婉道:“他有没有要把你抓去交给冯超凡的意思?”马如龙道:“没有。”大婉道:“你也没有问他,那天你走了之后,寒梅谷又发生了些什么事?碧玉夫人是不是到那里去了?有没有选上他做女婿?”马如龙道:“我没有问。”他忽然问她:“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大婉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马如龙道:“谁告诉你的?”大婉道:“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马如龙道:“这个喝醉了酒的人就是我?”大婉笑道:“你总算还不太笨”马如龙只有苦笑。他喝醉了之后说的话一定不少,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其实碧玉夫人用不着再选了,杜青莲、沈红叶已经一命呜呼,你已经变成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除了银枪公子邱凤城之外,还有谁配做碧玉山庄的女婿。”她叹了口气道,“碧玉夫人就算还想选,也没有什么好选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件事发生后,确实对邱凤城最有利。马如龙说道:“但是,他绝不会是凶手!”大婉道:“为什么?”马如龙道:“因为他已经有了以生死相许的心上人,他根本就不想做碧玉山庄的女婿。”大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觉得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只不过,他既然不会是凶手,你也不是,凶手是谁呢?”马如龙道:“一定是天杀!”大婉道:“天杀是什么?”马如龙道:“天杀不是一个人,是个秘密的组织,是个杀人的组织。”大婉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害你?”马如龙说逍:“因为,他们要造成混乱。”他又解释,“我们几家人如果火拼起来,江湖中一定会变得混乱,他们就可以趁机崛起。”他的解释很合理。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一定还会有的。马如龙道:“现在他们还只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组织,等到他们的计划完全成功后,他们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光明正大的帮派,因为那时候江湖中已经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们了。”大婉道:“因为那时候别的门户和家族,都已因这次火拼而两败俱伤。”马如龙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真的发生。”大婉道:“你准备怎么办?”马如龙道:“我一定要先把天杀的首脑找出来。”大婉道:“你准备怎么找?”马如龙不说话了。他实在连一点线索部没有,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大婉道:“这个人一定知道你们四位公子那天要到寒梅谷去。”马如尤道,“不错。”大婉道:“他怎么知道的?除了你们四个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马如龙说道:“我没有,可是,邱凤城……”他忽然想起,小婉好像也提起过“寒梅谷”这个地方。小婉曾经问过他:――前几天你是不是在寒梅谷?她知道他们要到寒梅谷去,当然是邱凤城告诉她的。邱凤城能把这件事告诉她,就可能也告诉过别人。小婉也可能告诉过别人,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从来不相信女人能够保守秘密。这就是他唯一的线索。马如龙道:“我一定要去问问他,有很多事都只有间他寸会明白。”大婉问道:“你是不是准备现在就去问他?”马如龙道:“当然现在就去。”他说走就走,大婉叹了口气,道:“你真会选时候,现在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现在他们说不定又在那里‘你捏死我,我捏死你’,你及时赶去,正好又可以救他们一次,他们一定感激得要命。”马如龙不走了。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们发现他又回去了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这种既煞风景、又惹人讨厌的事,谁也不愿意去做的。马如龙道:“你认为我应该什么时候去?”大婉眼睛里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忽然压低声音,道:“你最好现在就去,快去。”女人的心意,就像是五月的天气,变得真快。马如龙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又要我现在就去?”大婉道:“因为你现在不去,只怕就永远都去不成了。”她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恐怕已经去不成了。”这时他们又走人了一条暗巷中。马如龙没有再向她“为什么”,他已经用不着再问。因为他已看见巷子的两头,都有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七个人,七个黑衣人。
第九章患难见真情

这条巷子里住的无疑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要防外面的盗贼去偷他们,所以他们宁愿看不到阳光,也一定要把围墙做得很高。所以过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连天马堂的轻功都无法一跃而上的高墙。巷子很深,很暗,前面来的有四个人,后面也有三个。七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而且还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们走得都很慢,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两人已经好像是瓮中的鳖,网底的鱼,根本已无路可走。马如龙也压低声音,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会叫他们放你走的。”大婉道:“他们会让我走?”马如龙道:“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你走?”大婉说道:“你认为,他们是来找你的?”马如龙道:“当然是。”大婉道:“你错了。”她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们是来找你的,可惜不是。”马如龙道:“为什么不是?”大婉道:“你是个凶手,来捉拿凶手,不但光明正大,而且是很露脸的事,为什么要把脸用黑布蒙起来?”马如龙终于想起来,她也跟他一样,也有麻烦,也有人在追杀她。大婉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害怕,我也会叫他们放你走的。”马如龙道:“你认为我会走?”大婉道:“我们非亲非故,别人未要找的命,难道你也要陪我一起死?”马如龙道:“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粑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大婉道,“为什么?”马如龙道:“因为我做不出这种事。”大婉道,“这理由不够好。”马加龙道:“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大婉道:“说不定我是个坏女人,是个贼,你本应该帮他们把我抓住才对。”马如龙道:“我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大婉道:“你怎么知道,你连我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马如龙道:“可是我相信你。”大婉看着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变得聪明了些,想下到你还是这么笨。”这条巷子虽然很长,七个黑衣人走得虽然很慢,现在还是距离他们很近。七个人都带着兵刃,都是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竟拿着对自从上官金虹死在小李飞刀之下后,就没有人再使用过的龙凤金环,还有人竟提着对“鸳鸯跨虎篮”。这都是江沏中绝迹已久的兵刃,因为这种兵刃的威力虽大,却极难练。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身手绝对不弱。马如龙实在没有对付他们的把握,但是他绝不气馁胆寒。大婉忽然道:“喂,你们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手提龙凤双环的黑衣人,短小精悍,步履沉稳,从蒙面黑中中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的的有光,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这人冷冷道:“是来找你的又怎样?是来找他的又怎么样?”大婉道:“如果是来找他的,就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你们就算杀了他,我也绝不管你们的闲事。”这人冷冷笑道:“你不必说,我也看得出。”大婉道:“可是你们如果是来找我的,情况就不同了。”这人道:“哦?”大婉道:“他自己的麻烦虽然已经够多,还是不肯像我一样袖手旁观的,你们只要动一动我,他就会跟你们拼命。”这人道:“所以我们若是要动你,就一定要先杀了他。”大婉看着马如龙,道:“是不是这样子的?”马如龙道:“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其实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件事还没有水落石出时,他绝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在这里,不但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冤枉也永远没有法子洗清了。可是他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他既不想反悔,也绝不后悔。大婉道:“喂,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这黑衣人冷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英雄,还是个君子。”大婉道:“看来他的确是的。”这人道:“只可惜这种人总是不长命的。”大婉叹了口气,道:“这句活我早就告诉过他了,可惜他偏偏不听。”“叮”一声,双环拍击,火星四射。昔年上官金虹威震天下,创立了雄霸江湖的“金钱帮”,不但雄才大略,武功也极惊人。在百晓生的兵器惜中,“上官金环”虽然列名第二,但是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武功并不在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之下。他掌中一时龙凤金环,更被公认为天下最霸道的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在这黑衣人手里,虽然没有上官金虹昔年那种独步江湖、不可一世的气概,威力却还是很惊人。大婉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她在看着马如龙,眼睛里充满笑意,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愉快。强敌已经追杀而来,生死已在瞬息之间,她居然还觉得很愉快。因为马如龙并没有抛下她一个人逃走,不管她嘴里说什么,在她心里的感觉中,这一点仿佛已经比她的生死更重要。马如龙忽然也觉得愉快起来,就连她那双浮肿的眼睛,现在看来都似已变得可爱多了。美与丑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标准,能让你觉得愉快的人,就是可爱的人。大婉轻轻地问:“你怕不怕?”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怕,恐惧一直是人类最难克服的弱点之一,幸好人心中还有几种更美的情感能战胜恐惧。大婉道:“如果你怕,现在要走也许还来得及。”马如龙道:“我不走。”大婉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仿佛忽然被一把看不见的快刀割断了,她的咽喉仿佛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扼住。她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恶鬼。马如龙回过头,就会发现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很平凡的女人,身上穿着件很朴素的青布衣裳,手里提着一篮花,刚转入这条窄巷。马如龙没有回头,所以忍不住要问:“你怎么样?”大婉道:“我要走了,你不走,我走。”她居然真的说走就走,这句活还没有说完,她的身子已经飘飘飞起,掠上了那道任何人部想不到她能上得去的高墙。那个平凡的卖花女一直低首头往前走,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有道高墙挡住了她的路,大家眼看着她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想不到她的头没有被墙撞破,墙反而被她撞破了。只听“卜”的一声响,两三尺厚的风火高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形破洞,这个平凡的卖花女竟已穿墙而过,就好像穿过了一张薄纸。马如龙怔住了,每个人都怔住了。大婉的轻功令人吃惊,卖花女的武功更惊人,天色仿佛忽然间就已变得很暗,风仿佛忽然问就变得很冷。现在她们虽然已走了,杀人的人却仍在风中,夺命的金环也仍在手。马如龙终于问:“你们要找的是她?还是找?”黑衣人道:“是她。”马如龙道:“她已经走了。”黑衣人道:“对你来说,很不好。”马如龙道:“为什么?”黑衣人道:“因为你应该知道,利剑出鞘,不能不见血,否则必定不祥。”他的掌中仍有杀人之利器,眼中也仍有杀机,“我们这些人也一样,只要我们出手,就非杀人不可,现在她已走了,我们只有杀你。”马如龙道:“很好。”其实他也知道这情况很不好,无论对谁来说,这情况都很不好。他掌中既没有杀人的利器,心中也没有杀机。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人为什么要杀人?他痛恨暴力。在某种情况下,只有用武力才能制止暴力。他已将全身的精气劲力集中,他只有一条命,他还不想死。他认为暴力一定要被制止。又是“叮”的一声响,双环再次拍击,火星乱雨般四射而出。马如龙的人也射出去,箭一般躬了出去。他没有杀气,可是他有另外一股气。血气!他的目标并不是这个掌中有金环的黑衣人,而是另外一个。“擒哦先擒王”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并不适用。现在他要攻的是对方最弱的一环。在正邪不能两立、敌我势难井存的情况下,能保全自己,就要保全自己,能消灭敌方一人,就得要消灭对方一人。他攻击的目标是黑霸。黑霸姓黄。每个人都叫他黑霸,只因为他是他们组织中最黑、最高大,看来最有霸气的一个。黑霸身高八尺九寸,肩宽三尺,手肾伸出来比别人的大腿还粗,拳头大如孩童的头颅。马如九怎么会将这么样一个人看成对方最弱的一环?是不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都紧跟在夺命金环的左右?――藤萝只有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狡狐只有伙仗猛虎的威风才能吓人,弱者总希望能依刚强者,得到保护。一个人的强弱绝对不是从外表可以判断的,马如龙的判断没有错。黑霸用的武器是一对混元铁牌,看来至少有六七十斤重的混元铁牌,马如龙冲过去,这对混元铁牌也发动了攻势,一横扫,一直拍。可惜一种武器的强弱,也不是可以用它的重量来判断的。马如龙挥拳,一拳就已经从这对横扫直拍的铁牌中穿过去,一拳就已痛击在黑霸的鼻梁上。这一拳击下时,有很轻的一声响,就好像一拳打在一块死肉上,甚至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黑霸就已仰面躺下。马如龙可以从这个已经躺下了的人身上冲过去,冲出这条窄巷,也可以乘机冲入墙上那个破洞。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可以跟这些人拼一拼,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他就绝不放弃。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非常非常骄傲的人。黑霸倒下时,他已用足尖挑起了一面铁牌,用左手抄住,乘势横扫,扫退了金环。他的右手已猛切在另一个人的手腕上,击落了一支判官笔。可是金环仍在,在一双可怕的手里,另外还有一双可怕的手,手里还有一对跨虎篮。这两双手,两种武器,才是真正要命的。等到奇诡莫测的跨虎篮配合着威猛无双的夺命金环上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又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又低估了他的对手,高估了自己。这种错误绝不容人再犯第二次,一次已足以致命!但是他还可以拼,用他的血肉和性命去挤!一个肯拼命、敢拼命的人,不但危险,而且可怕,一个人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肯拼命。这些人为什么也不惜跟他拼命?――天杀!――他们本来就是来杀他的!他忽然想通了。黑霸已挣扎着站起来,破碎流血的鼻子使得他呼吸困难,喘息急促。他忽然用力撕开自己的大襟,嘶声狂呼:“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杀!杀!杀!”凄厉的呼声,拼命的杀乎!撕裂的衣襟里,黑铁般的胸膛上,十九个鲜红的血字。――天杀!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都要杀了他!马如龙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死就死吧!又有一个人在他拳头下倒下。他已看不清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了。可是他忽然看见了一道银光。绚烂夺目的银光凌空飞来,是一杆枪,银枪!“风城,银枪,邱。”他看见这杆枪时,就听见邱凤城的声音:“你们要杀他,就得先折断这杆枪,你们要折断这杆枪,就得先杀了我!”他从来也没想到过邱凤城会来救他,可是邱凤城现在已来了!就在他身旁,以一杆枪,一条命,陪他一起跟别人拼命!――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危急患难时才能认清谁是朋友?才能看清另外一个人的真面目?枪尖刺穿了一个的人咽喉,拳头又打碎了另一个人的肋骨。这次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没有倒下的人,忽然间全部不见了,两个拼命的人,当然比一个更危险、更可怕,何况这两个人是邱凤城和马如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夜色已很深了,窄巷里阴凉而黑暗。马如龙只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邱凤城的声音里也同样充满温暖:“我看得出你现在需要什么,你现在实在需要喝杯酒。”
第十章问题

酒并不能算很好。既不是佳酿,更不是女儿红,只不过是市面上随时可以买到的花雕而已。马如龙虽然不在乎,小婉却还是带着歉意解释:“凤城很少在这里喝酒,也很少有朋友到这里来,这坛酒还是我刚才临时去买的。”酒是她亲自去买的,菜也是她亲自下厨去做的,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用丫环奴仆。“凤城喜欢清静,不愿用下人,所以这里什么事都只好由我自己做了。”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女性的温柔,她的生活全都是以邱凤城为中心的,邱凤城喜欢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去做。男女间只要两情相悦,就已足够,又怀必还要使唤的人?又何必还要有好酒?马如龙忽然觉得很羡慕他们。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他也有一个像小婉这样的女人,肯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什么事都以他为主,他是不是也肯放弃一切,来过这种简朴平淡的生活?他忽然又想到大婉。如果他娶了大婉,她是不是也会这么样待他?马如龙没有再想下去。这问题不但荒谬得可笑,简直有点滑稽。他当然绝不会娶一个像大婉那样的女人,就算粑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肯的。现在大婉看来虽然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丑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可恶了,却还是不能算很好看,也绝不能算是很可爱。一个无数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怎么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马如龙举杯一饮而尽,决定要从此忘记她这个人。邱凤城好像也喝了不少。既然他今天有喝酒的兴致,小婉当然也陪着他喝,两个人好像都有了点酒意,态度已渐渐亲昵起来,好像已经忘了面前还有马如龙这个人。马如龙也已经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余了,正准备找个机会告辞。刚才他准备要问邱凤城的那些问题,现在他已不想再问。因为他已经完全信任邱凤城。他正想站起来的时候,邱凤城又在向他敬酒了,又拉着小婉的手,带着笑道:“你一定也得敬他三杯,三大杯。”小婉吃吃地笑,拼命摇头:“我只能敬他一杯。”“一定要敬三大杯。”“三大杯喝下去一定会把我喝死。”“你不喝我就捏死你。”小婉笑得更媚,眼波中已有了春情:“我情愿被你捏死。”“真的?”“当然是真的。”“好,”邱凤城带着笑,用一只手捏住小婉的咽喉,轻轻他说:“那么我就真的捏死你。”马如龙实在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下去。他应该立刻就走的。但是他没有走,因为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件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看见小婉那双充满春憎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脸色忽然发青,身子忽然僵硬。这一次的确是真的!邱凤城竟真的活活把小婉捏死了!马如龙怔住,就好像也有双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他的咽喉,呼吸也忽然停顿,身子也渐渐僵硬,连手脚都已冰冷。小婉已倒了下去。邱凤城看着她倒下,神色连一点都没有变,脸上居然还带着笑。“悦谎是种坏习惯,我这人从来不说谎的。”他带着笑道,“我说真的要捏死她,我就真的捏死了她,所以我说的话你以后一定要相信。”马如龙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想吐,把刚吃下去的酒菜全部吐个干净,可是他连吐都吐不出。邱凤城笑得更愉快:“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捏死她?”用不着别人问,他自己居然失说了出来。“其实我早就准备捏死她的,从我看到她的那天开始,我就准备捏死她的,我替她赎身,替她买这栋房子,就是为了妄捏死她。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她,因为她不但长得很好看,而且是个很痴心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正好能配合我的计划。”――他的计划?什么计划,马如龙虽然并不笨,却还是没有完全想通。邱凤城居然又解释:“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肯死心塌地跟着我的女人,已经跟我有了山盟海誓,誓死不分,大家才会相信我绝不想做碧玉夫人的女婿。”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得要命。”但是他竟争的对手太强,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入选。“所以我定要先除去你们三个人。”要除去这三个人实在很不容易。“幸好我知道你们都是酒鬼,又碰巧知道小杜在聚丰楼订了一席酒菜。”所以他就买通了聚丰楼的伙汁,在酒里下了毒,再要“天杀”的杀手,将那些伙计灭了口。“唯一上我想不到的是,你居然不喝酒。”他接着又道,“幸好我这人做事一向谨慎,早已留下了后着。”他的后着就是金振林和彭天霸。金振林早已披他收服,彭天霸本来就已跟他串通,贴胸藏在心中的玉佩当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事成后每个人都要被杀了灭口。“冯超凡和绝大师却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故意要彭天霸请他们到聚丰楼去喝酒,再带他们到寒梅谷去,只不过为了要他们证明这件事,证明我绝对是清白无辜的,证明你才是凶手。”他微笑,“可是你也不能怪我,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居然没有喝酒,居然没有死,如果你也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现在他已没有竟争的对手,可是小婉如果不死,他还是没法子自圆其说,还是没法子抛下她去做碧玉夫人的乘龙快婿。所以小婉非死不可。邱凤城看着马如龙。“至于你,你死不死都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因为大家都已认定了你是凶手,你不死对我反而有好处。”“有什么好处?”马如龙终于能开口,“我不死对你有什么好处?”邱凤城叹息着,忽然道:“难道你现在还没有想到我就是‘天杀’的首脑?”马如龙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现在他终于完全明白,这些事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可是忽然间已完全明白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会亲口将这些事告诉他。他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要把你自己的秘密告诉我?”邱凤城笑道:“因为……”刚说出两个字,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就好像杜青莲临死前那种可怕的变化一样,苍白的脸忽给变成可怕的死黑色。他挣扎着站起,踢倒了桌子,想要扑过来,可是桌于倒下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第十一章吊刑

马如龙又怔住了。酒中怎么会有毒?是谁下的毒?是不是小婉已猜出邱凤城要对她下毒手,所以先在酒中下了毒?他喝的也是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酒,现在邱凤城已经毒发毙命,他为什么连一点事都没有?问题实在大多,太复杂,而且来得大突然。他的思想已经完全乱了,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法子想得通。现在他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些事很可能也是经过设计的,根本就是个陷阱。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可惜等他想到时,他已经落入这陷阱里。一个设计得更精密、更恶毒的陷饼,无论谁只要一悼下去,就再也休想逃出来了。屋子里点了四盏灯,四盏价值极昂贵的波斯水晶灯,价值昂贵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种灯就算从高处掉在地上,灯罩也不会碎,四盏灯都好好的摆在桌上,摆得四平八稳。忽然间,“波”的一声响,四个精美的水品灯罩竟同时碑裂,灯火将灭未灭。就在这同一刹那,马如龙也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海浪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心跳立刻加快,呼吸却几乎停止,鼻血涌出,喉头发甜。眼珠子仿佛已将爆裂。他几乎晕了过去。等他这阵晕眩过去时,这股奇异而可怕的力量己消失,屋子里却多了四个人。他第一个看见的就是绝大师。心绝情绝、赶尽杀绝的绝大师。有绝大师,冯超凡就一定会在。一个瘦肴鳞峋、面目皮肤黝黑如铁的苦行僧,一件灰布僧袍虽然千钉万补,手里拿着的却是串价值连城的翠玉佛珠。另一人大袖宽袍,赤足麻鞋,头上挽道髻,全身的肌肤晶莹如玉,就好像真是用白玉雕成的一个人,跟那苦行僧正是极强烈的对比。四个人是从四个方向来的,没有进来之前,每个人都将他们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真气发出,封死了马如龙的退路,也封死了他的出手。他们对马如龙这个人已深具戒心,已认定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刚才那服力量袭击来时,东西两方的力量远比南北强大。从东方来的是那苦行僧,从西方来的是那玉道人,这两人的内力竟比名满天下的绝大师更强。马如龙从未见过他们.却已猜出他们是谁了。苦行僧的法号就叫“吃苦”,他吃尽千辛万苦,远赴天竺,求的并不是佛经,而是自从达摩东渡以来,就为天下学武的人痴心梦想,想求得的佛门武功奥秘。他此行无疑有了收获。玉道人就是昔年一剑纵横、震动江湖、今天下英雄丧胆、天下美女倾心的玉郎君。看见这四个人,马如龙的心已沉了下去。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从他们的手底下逃走,也绝没有任何人能从他们手底下救人,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灯火并没有灭,因为他们并不想让灯火媳灭。他们想做之事,一定能做到,他们不想做的事,一定不会发生。他们好像根本没有看见马如龙这个人,他们的眼中只有邱凤城。邱凤城连呼吸都已经停止,酒壶酒杯都已翻倒在地上,吃苦和尚捡起来嗅了嗅,一双深陷入骨的眼睛里寒光闪动如利刃,他追随唐三藏西游求经的路线远赴天竺,这条路并不好走。在他经过的那些穷山恶水、森林沼泽中,到处都充满了绝对致命的毒虫毒蛇毒兽毒花毒树毒草。天下所有的毒物他几乎全部看见过,在这方面,他的经验几乎已可比得上尝遍百草的神农。绝大师虽然出家多年,刚烈急躁的脾气丝毫未变,已忍不住问:“怎么样?”吃苦和尚不但闭着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绝大师更焦急。如连吃苦和尚都查不出邱凤城中的是什么毒,天下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查得出。幸好吃苦和尚终于开口。“壶里的酒没有毒。”“毒在哪里?”“在他喝的最后一杯酒里。”“是什么毒?”“是用牵机、断肠、销魂三种毒草练成的‘秋虫散’。”“你能确定?”“这种毒散无色有味,最宜下在酒中,配合酒性,发作更快。”“多快?”“酒一入喉,毒已发作,酒一人肠,命如秋虫。”“他的毒则发作。”“所以毒必在最后一杯酒中。”“中毒能解?”“秋虫并非必死,只要救得快,就能解。”“你能解?”“我不能,他能。”吃苦和尚转过头,看着玉道人说:“识毒天下无人及我,解毒我不及你。”玉道人道:“你怎知道你不及我?”吃苦和尚道:“因为你是个负心人,我不是。”玉道人笑了。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从他十六岁的时候开始,就不知有多少女人想毒死他,因为他太多情,情却不专。因为他太可爱,她们都不想失去他,因为她们都知道,除非毒死他,否则他迟早会负心的。久病都能成为良医,经常可能被人毒死的人,怎么能不会解毒?吃苦和尚道:“如果他不知解毒,现在他早已是个死人。”绝大师道:“如果他解不了这秋虫散的毒,还有没有别人能解?”玉道人自己替自己回答了这问题,他的口答是:“没有。”马如龙终于明白了。这不仅是个陷阶,简直是条绳索,一条绝对可以把他吊死的绳索。毒在最后一杯酒中。那时小婉已经死了,下毒的当然不是她。如果邱凤城自己下的毒,有谁会相信他自己要毒死自己。所以下毒的当然是马如龙。邱凤城毒发时的情况,和沈红叶、杜青莲死前完全相同。寒梅谷中的那壶毒酒里,下的无疑也是秋虫散。所以那次下毒的人当然也是马如龙。邱凤城早已知道绝大师他们会来,早已算准自己有救,所以不妨先在酒中下毒。现在他虽然已经在马如龙面前承认自己是凶手,可是除了马如龙外,世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的自白。所以世上也绝对没有人相信他会在别人面前自承罪状,所以马如龙就算说出未,也没有人会相信。邱风城既然是被马如龙毒死的,小婉当然也是被马如龙捏死的。没有人会追究他为什么要捏死小婉,像这样的凶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杀人者死。现在马如龙无异已经被判了吊刑。
第十二章苯莉花

邱凤城果然没有死。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死中复生了。马如龙又想到金振林那一枪,想到他贴胸慎藏的那块玉佩。有了小婉这个人,他才能解释那块玉佩。他的计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的设计,细密的安排。每次他都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让别人不能怀疑他。现在他已经呕吐过了,将毒酒都吐了出去,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可以活下去了,说不定可以活到一百七八十岁,比谁活得都长。现在他们的目标已经转移到马如龙身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仿佛有把利刃。第一个开口的是冯超凡:“你还有什么话说?”马如龙无活可说。如果他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有谁相信邱凤城捏死小婉?有谁相信他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又有谁相信他会在自己的酒杯中下毒?绝大师已经在冷冷地问:“这一次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马如龙掌中纵然还有宝剑,囊中纵然还有黄金,身上纵然还有狐裘,这一次他无法再重施故技了。绝大师道:“现在你的罪行虽然已有铁证如山,但是以你的为人,还是绝不会认罪的,更不会束手就缚。”马如龙承认。现在他不但已无法辩白,而且已无路可走,他自己也看得出这一点。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肯放弃反抗。绝大师道:“以我们四人之力,要拿你虽然易如反掌,但是我们也不愿以多为胜,以大压小。”马如龙忽然道:“我明白了。”绝大师道:“你明白什么?”马如龙道:“你是想自己对付我,想亲手来杀我。”他淡淡地接道:“因为除了杀人外,你已没有别的乐趣。”这句活就像是一根针,一根必定会直刺人对方心底的针。绝大师却全无反应,冷冷道:“如果你不愿我出手,也可以选另外一个人。”马如龙道:“我还是选你。”绝大师道:“很好。”马如龙道:“其实我本来不该选你的,你的内力虽然不及吃苦和尚,剑术虽然不及玉道入,可是你杀人的经验远比他们丰富,远比他们会杀。”他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虽然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要选你。”绝大师不能不问:“为什么?”马如龙道:“我选你,只因为你是个残酷、固执、自大的狂人,总认为只凭你自己就可以判别人的罪,只要你自己判了一个人的罪,你就要赶尽杀绝,非把那个人杀了不可。”他的声音已激动,“我选你,只因为我要替那些被你冤杀的人出口气,我纵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一定有法子可以跟你同归于尽。”绝大师当然不能不问:“什么法子?”马如龙说的话,他也不能不信。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在变,一心想置人于死的人,自己也同样怕死的,这一点他无法掩饰。马如龙忽然笑了,大笑。“原来你井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绝,原来你也跟别人一样爱惜自己的生命。”他的笑声中充满讥诮,“其实我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法子能跟你同归于尽,我只不过想吓唬吓唬你而已。”高手相争,非但要不动心,还要不动气,否则就会被人占去先机。这道理绝大师一向很了解。可是他现在已经动了气。他的眼睛里已现出血丝,额上已暴出青筋,鹰爪般的一双手已伸出,一步步向马如龙走过去。这屋子里地上铺着光滑的油木板,他走过的地方,木板立刻碎裂。他已将全身真力集聚,只要出手一击,很可能就会杀人!他已全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会杀错人!除了木板碎裂的声音外,天地间仿佛已听不见别的声音。可是他们忽然就又听见一阵卖花的呼唤声:“珠兰,茉莉。”清脆悦耳的卖花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可是忽然已到了很近的地方,近得就好像有人在耳边呼唤。用白粉涂得很亮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形的破洞。“珠兰,茉莉。”一个头戴竹笠、身穿青衣,身材苗条的卖花女,手里拿着朵用铁线穿的茉莉花,忽然从洞中走了进来。茉莉花清香美丽,她的手也很美。马如龙立到想起了那个在窄巷中将大婉惊走的神秘卖花女。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买一朵茉莉花吧。”她忽然将手里的茉莉花塞入绝大师鹰爪般的手里。这双手上的力量本来已像是满弦上的箭,一触即发,只要一发出,就算是石头碰上,也必将被捏碎。但是这只手居然没有捏碎这朵茉莉花,这朵茉莉花反而好像刺痛了他的手。不但刺痛了手,而且从他的手指间,一直刺入他心脏。因为他一接到这朵茉莉花,他的人就已跃起,箭一般窜出窗外。一这个卖花女是谁?这朵茉莉花上有什么神秘力量?卖花女已转过身,走到玉道人面前。“买一朵茉莉花吧,”她手里又拈起一朵花,“又香又好看的茉莉花,很快就会谢了,不买一定会后悔的。”“我想买,你怎么卖?”玉道人问。“我卖花一向价钱公道,老少无欺,”卖花女的声音清柔,“一条命。一朵茉莉花。”玉道人在笑,笑得很勉强。“我买不起。”他的身于忽然后退,箭一般从墙上那个破洞穿了出去。吃苦和尚和冯超凡走得也不比他慢。卖花女轻轻叹了口气:“这么香的茉莉花,为什么偏偏没有人肯买。”马如龙忽道:“他们不买,我买。”卖花女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你也只有一条命,你也买不起。”“我若一定要买呢?”“我就一定不卖。”“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要你这条命。”“我这条命反正是捡回来的。”“既然已经捡回来了,就应该多加珍惜。”她说话的时候,一面在往前走,马如龙一面在后面追。他们很快就走出这栋房子,走入了外面那条昏暗的小巷。
第十三章卖花女

寒夜,无云,却有星。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这个神秘的卖花女的背影竟仿佛很熟悉,是他以前看见过的一个熟人。她没有施展轻功,也没有奔跑,马如龙却偏偏追不上她。等他施展出天马堂驰名江湖的轻功时,她的人忽然已在五六丈外,等他再追上去时,她的人更远了。他慢下来,她也慢下来。他停下,她也停下。看来她虽然不想让他追上她,却也不想把他抛得很远。马如龙忽然问:“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看见你,不想让我知道你是谁?”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马如龙笑了笑:“可惜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卖花女忽然也笑了。她的笑声在达寂寞的寒夜中听来,就像是一杯热酒,可以让人全身温暖。“你本来就应该知道的。”她吃吃地笑道,“因为你并不太笨。”她当然就是大婉。她本来是被一个卖花女惊走的,可是现在却穿着那卖花女的衣服,连手里提着的花篮都是她的。那个神秘的卖花女到哪里去了?马如龙想不通的当然不止这一件事,“大婉的身世、武功、来历都太神秘,那天她怎么会被埋在冰雪里?绝大师、玉道人,这些顶尖武林高手,为什么会对她那么畏惧?有关他的每作事都不是任何人可以用常情常理解释的。他跟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反而越不能了解她。他当然也不会走。每次只要她出现,就一定会有些奇妙诡秘的事情发生。这次她又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还有什么奇怪的花样?他实在很想看看。大婉的花样果然来了。她的笑眼中又闪出了狡黠的光,忽然说:“我知道你的胆子一向不小,所以这次我要带你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去干什么?”“去见一个人,”大婉似乎在故作神秘,“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我见过她?”“大概见过一次。”“你说的就是那个卖花女?”“你果然不笨,”大婉盯着他问,“却不知你敢不敢去见她?”马如龙当然敢去。就算那个卖花女是个会吃人的女妖怪,他也一样要去。大婉眨着眼,又问:“你不后悔?见到她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后悔?”马如龙的回答很绝。“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应该后悔的事,再多做一件有什么关系?”大婉又笑了,“没有关系。”她的笑声清脆如铃,“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们去了。在路上的时候,马如龙一直在想,不切道这次她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他想过很多种奇怪的地方,却还是想不到,她居然会把他带到了这个县城的衙门。知县的官秩虽然只不过七品,却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县府衙门的气派,远比马如龙想象中大得多。大门已关了,他们是从边门进去的。这是马如龙第一次进衙门,高架上的鸣冤鼓,大堂上摆着板子夹棍,各种刑具和肃静牌,每样东西,都让他觉得很好奇。最使他奇怪的。还是那些戴红缨帽的官差。县官虽然早已退堂,椅门里还是有官差当值守刁,每一段路,就可以看见一两个。这些官差却好像全部都是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们这样两个人。官差都不是瞎子,他和大婉明明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他们怎会看不见?难道人婉又使出了什么神秘的魔法?把他们变成了个隐形的人?大堂后有个阴森森的院子,也有两个戴着红缨帽的宫差守候在外面。马如龙忽然走过去,道:“喂,你有没有看见我?”官差不理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却去问另一官差:“刚才是不是有人在说话?”“没有。”“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马如龙发现自己果然又遇到件绝事,如果不是大婉已经把他拉入院,他真想用力拧他们一下,看看他们会不会痛?大婉在笑:“你就算在他们面前翻筋斗,他们也看不见的。”“为什么?”她忽然改变了活题:“你知不知道这院子是什么地方?”马如龙不知道。可是他已感觉到这地方有种说不出的鬼气。“这就是杵作验尸的地方。”大婉轻描淡写的说,“只要县境内有凶手冤死的人,尸体一定要先送到这里,让杵作检验死因。”马如龙还没有看见尸体,也没有嗅到血腥气,可是胃里已经开始觉得很不舒服。到了这个地方,无论谁也不会觉得很舒服的。大婉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院子里的两排房屋,非但没有点灯,也没有窗户。可是右边最后一间屋子,不但关着门.门缝里仿佛还有灯光透出。大婉走了过去。马如龙忍不住问:“你要带我来见的人,就在这房子里?”“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她推开了门。屋里果然点着灯,一盏昏灯,一张大床。床上盖着雪白的布单,布单下有个人。这床单显然太短了些,虽然盖住了这个人的头脸,却没有盖住她的脚。马如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的脚。是一双雪自的脚,足踝纤巧。中趾柔美。无论谁看到这双脚,都应该看得出这是双女人的脚,也应该可以想象到,这个女人一定很美。在那条阴暗的窄巷中,马如龙并没有看见那卖花女的脸,现在也已想到。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死了?”“看起来好像是的。”“是你杀了她?”大婉淡淡的回答:“她一直看不起我,一直认为她的本事比我大,随时都可以把我打倒,我一看见她就逃走,也正是要她低估我。”――低估了自己的对手,永远都是种不可原谅的错误。大婉悠然道:“她果然低估了我,所以现在我站着,她已经倒下,看起来就好像死了一样。”马如龙又忍不住问:“只不过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嗯。”“其实她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大婉笑得很神秘,“看得清楚些。”想看清楚些,就得掀开这床布单。马如龙掀起布单,立刻又放下,他的脸忽然红了,他的心忽然跳得比平常快了一倍。虽然还是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已不敢再多看一眼。布单下这个女人,竟是完全赤裸的。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这么美的身材,这么美的脸,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死了,实在可惜得很。大婉又在问道:“你看,她是不是死了?”马如龙看不出。大婉道:“只看了一服,你当然看不出她的死活,但是至少应该看得出,像她这么美的女人并不多。”马如龙承认。大婉道:“那么你就应该看得出她还没有死。”马如龙道:“为什么?”大婉轻叹了口气,道:“因为她实在太美了,连我都舍不得让她死,就算我心里很想杀了她,也不忍下手的。”马如龙也在叹气。大婉道:“你为什么叹气?”马如龙道:“你怎么会发现的?”马如龙又道:“现在我已经看过她,也相信她还没有死,可是我反而越来越不明白了。”大婉道:“不明自什么事?”马如龙道:“我认不认得她?”大婉遁:“不认得。”马如龙道:“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大婉道:“直到现在还没有。”马如龙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看她?”大婉道:“因为你们现在虽然还没有关系,以后却一定会有的。”马如龙道:“以后会有什么关系?”大婉笑得更神秘:“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要你做的事,绝不会让你后悔的。”马如龙道:“现在你又准备要我干什么?”大婉说道:“我准备再带你去见一个人。”马如龙道:“去见谁?”大婉道:“一个很喜欢你的人,你好像也有点喜欢他。”马如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大婉道:“只要见过他的人,想要不喜欢他都很难。”马如龙立刻想到了一个让人很难不喜欢他的人:“江南俞五?”大婉道:“除了他还有谁呢?”马如龙道:“他也在这里?”大婉道:“就在对面。”马如龙道:“在干什么?”大婉又笑了:“他在干什么,你一辈子都猜不出的。”
第十四章绝人绝事

马如龙第一次看见俞五时,俞五正在做菜。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做菜,做莱绝对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可是江南俞五居然会亲自下厨房做菜,就让人觉得是件怪事了。这里是停尸验尸的地方,不是饭馆,也没有厨房。“如果你能猜得出他在干什么,我佩服你。”“我不要你们服,我猜不出。”“他在梳头。”梳头绝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江南俞五也一样要梳头的,他不是替自己梳头,他在替别人梳头,替一个老得连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婆梳头。对面一间小屋里,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灯。这个老太婆就坐在灯下,穿着一身红衣裳,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种绣花的红衣裳,跷着一条腿,脚上还穿着双用大红绸子做的红绣鞋。她脸上的皱纹虽然比棋盘格子还多,嘴里牙齿已经掉得比两岁的孩子还少,可是一头长发却还是又黑又亮,就像绸缎般柔软发光。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江南俞五居然会替这么样一个老人婆梳头。他梳头的动作也跟他炒菜一样,高雅而优美,不管他手里是拿着锅铲也好,是拿着梳子也好,他都是江南俞五。独一无二的江南俞五。马如龙虽然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替这老太婆梳头,也想不通大婉为什么要带他来看,却已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俞五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走进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全心全意地在做。所以他才会做得比别人好。现在他已经用一根长长的乌木簪,替她挽好最后一个髻,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的确是杰作,连马如龙都不能不承认,这老太婆看来仿佛已年轻了很多。他的眼睛一直闭着,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接受情人的爱抚。“没有人比得上你,绝对没有人比得上你。”她声音也老了,却仍然可以听得出年轻时的甜美爱娇。她轻轻叹息,“只要你的武功有你梳头的本事一半好,你已经天下无故。”俞五微笑:“幸好我并不想天下无敌。”“为什么?”“因为一个人如果真的无故于天下,日子过得一定很无趣。”老太婆也笑了,大笑,“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就算你不替我梳头。我也会替你做这件事的。”这老太婆究竟是什么人?俞五想找她做什么事?马如龙的好奇心已被引起,大婉却偏偏把他拉了出去。“现在你一定越来越糊涂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这次是去看谁?”“看一个画在纸上的人。”大婉道,“你就算比现在更聪明一百倍,也绝对猜不出这个人是谁。”隔壁一间房子也点起了灯,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个相貌很忠厚、样子很平凡的中年人。马如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样一个人,就算见过,也很快就会忘记。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别人牢记在心,也很不容易被别人牢记在心。“他姓张,叫张荣发,是个非常非常忠厚的老实人,在城里开了一间小杂货铺,用了一个跟他差不多老实忠诚的伙计。”大婉说的就是画上这个人:“今年他已经四十四岁,生肖是属猪的,十九岁时他就已娶了亲,他的老婆叫桂枝,又会生气,又会生病,就是不会生孩子,所以越气越病。最近已经病得根本下不了床,连吃饭都要老张喂她,所以越气越病,脾气越来越大,连左右邻居都已受不了。”她忽然停下来,问马如龙,“你听清楚没有?”马如龙听得很清楚,却听得莫名其妙,更想不通大婉为什么要带他来看这幅画,把画上的这个人介绍得这么详细。他当然忍不住要问:“难道这个人跟我也有什么关系?”“有一点。”“我怎么会限他也有关系?”“因为这个人就是你。”大婉绝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你就是他,他就是你。”马如龙觉得很滑稽,简直滑稽得可以让人笑掉大牙,笑破肚子。可惜他偏偏笑不出。因为他看得出,大婉既不是开玩笑,也没有疯。他故意问道:“这个叫张荣发的人,就是我?”“绝对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但是你很快就会变得像他了,非常非常的像,甚至可以说完全一样。”“可惜我不会变。”“你不会变,有人会替你变。”大婉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俞五为什么会替那位大小姐梳头?”马如龙道:“那位大不姐好像已经不是小姐了,好像已经是位老太婆。”大婉居然不同意。“她不是老太婆,她是大小姐,有些人,就算活到一百八十岁,也一样是大小姐。”“她就是这种人?”“绝对是。”大婉道,“如果她不是,世上就没有这种人了。”“为什么?”“因为她姓玉。”马如龙终想起了一个人:“她和六十年前的那位玉大小姐有什么关系?”大婉道:“她就是那位玉大小姐,她就是‘玲珑玉手’玉玲珑。”
第十五章玲珑玉手

玉玲珑六十年前,江湖中有三双最有名的手,无情铁手、神偷妙手、玲珑玉手。铁手无情,手下从未放过任何一个不该放过的人。妙手神偷,任何人偷不到的,他都能偷得到。玉手玲珑,神奇巧妙,谁也不知道她的一双手能做出多少巧妙神奇的事。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无论谁在她这双手下,半个时辰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马如龙总算明白了。“俞五替他梳头,就因为要请她替我易容改扮,把我变成张荣发。”“对。”“你们选择了这个地方,就因为这种地方是江湖人绝不会未的。”“对。”“那些官差,全都看不见我们.只因为他们都有求于俞五,不能不放个交情给他。”“对。”“因为我已被认定了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已被逼得无路可走,所以你们才替我出了这法子,让我可以多活些日子。”“不对。”大婉的态度诚恳而沉重:“俞五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是被人陷害的,我们也知道你绝不会躲在一个小杂货铺里苟且偷生。”马如龙很久没有开口。他的血已热了,他的咽喉仿佛已被热血堵塞,过了很久,才嘎声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因为我相信一个刚杀了人的凶手,在自己逃命的时候,绝不会冒险停下米,从雪地里救起一个快要被冻死的女人。”马如龙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的感觉,已经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得出。大婉道:“可是你自己一定也要相信,人世间还是有正义公道存在的,邪恶迟早必将灭亡,阴谋迟早必将败露,你受到的冤枉迟早有一天会洗清。”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又道:“只要你能有这种信心,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马如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那个杂货铺在哪里?”“就在西城的一条窄巷里,你的主顾,都是些善良穷苦的小百姓,能吃饱饭,已经很不容易,所以,很少会管别人的闲事。”她又补充:“你的伙汁也姓张,别人都叫他老土,除了偶尔喜欢偷偷地喝杯烧酒外,绝对是个可靠的人。”马如龙道:“他认不出他的老板已经换了个人?”大婉道:“他的眼睛一向不好,耳朵也有点毛病。”马如龙道:“就算他认不出来,别人呢?”大婉道:“别人?”她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说他那个多病的老婆?”马如龙苦笑,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婉又笑了笑,道:“其实你自己应该看得出的。”马如龙道:“我看得出?我几时看见过她?”大惋道:“刚才你还看见过她。”马如龙怔住。“难道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好像已经死了的女人,就是我的……”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说法不对,立刻又改口,“难道她就是张荣发的老婆?”大婉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却快要是的了,就好像你本来不是张荣发,现在却快要变成张荣发一样。”马如龙道:“她本来是谁?”大婉在考虑,看起来并没有回答这句话的意思,这次马如龙却不肯放过她,又问道:“她本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你难道还是连这一点都不肯告诉我?”大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如果还是不肯告诉你,好像就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马如龙完全同意。大婉道:“她姓谢,叫谢玉仑,谢谢你的谢,宝玉的玉,昆仑山的仑。”马如龙道:“我知道这三个字,你用不着说得这么详细。”大婉道:“她是个女人。”马如龙道:“你以为我连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大婉苦笑,道:“你一定也看得出我只不过是在故意拖延而已,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应该告诉你多少事。”马如龙道:“你能告诉我多少?”大婉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告诉你,今年她十九岁,大概还没有碰过男人,也没有被男人碰过。”马如龙道:“她真的只有十丸岁?”大婉道:“难道,你觉得她已经很老了?”马如龙道:“她的人虽然不老,武功却很老,她穿过那道高墙时就好像穿过张薄纸一样,那种武功连九十岁的人都未必能练到。”大婉道:“我的功力也不比她差,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很老了?”马如龙闭上了嘴。大婉道:“武功不是死练出来的,一个人功力的深浅,跟他的年龄大小没有多大关系。”马如龙道:“我懂。”大婉道:“她的武功的确很高,你们知道的那些英雄大侠们,能胜过她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因为她不但有个好师父,而且几乎是一出娘胎就开始练武了。”马如龙道:“她的师父是谁?”大婉道:“我只答应告诉你有关她的事,不是她师父的事。”马如龙苦笑,说道:“那么,我就不问。”大婉道:“她的脾气不太好,大小姐的脾气总是不大好的,如果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家破杂货店的老板娘,说不定会气得发疯。”马如龙道:“她发疯的时候,会不会一刀把那杂货店的老板杀了……”这一点他不能不关心,不能不问,因为杂货店的老板就是他。大婉嫣然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不会杀了你的。”马如尤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大婉道:“因为她有病,病得躺在床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一个昨天能穿墙如纸的绝顶高手,怎么会忽然病得这么重?马如龙没有问。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这种病是怎么来的,以大婉的本事,要一个人“生病”绝不难。马如龙道:“可是她看起来也绝对不像是个杂货店的老板娘。”大婉道:“现在不像,等一下就会像了,而且绝对跟原来那个老板娘一模一样。”马如龙道:“玉玲珑真有这么大的神通?”大婉道:“她有多大的神通,等一下你自己就会看出来了。”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并不十分想看。”大婉道:“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杂货店后面的小屋里。”马如龙道:“我呢?”大婉道:“你当然就在她床边照顾她,因为你们是多年的恩爱夫妻。”马如龙又不禁苦笑,道:“可惜她自己一定不会承认的。”大婉道:“她当然不会承认,可是你要一口咬定她就是你的老婆,姓王,叫王桂校,已经嫁纶你十八年了。不管她怎么说,怎么闹,你都要一口咬定。”马如龙道:“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一定会变得糊里糊涂,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大婉直:“你总算明白了。”马如龙道:“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大婉道:“你说。”马如龙道:“我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大婉道:“因为这样做不但时你有好处,对她也有好处,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把你受的冤枉洗清,把这件阴谋揭穿。”她的态度义变得极严肃、极诚恳,“我知道你是个多么骄傲的人,这种事你本来绝不肯做的,这次你就算为了我,我一直信任你,你最少也该信任我一次。”马如龙什么活都不能再说了。就因为他骄傲,所以他绝不能欠别人的情。至于他这样做了之后是不是就能将冤情洗清,他倒并不十分在乎。他做的事通常都不为自己而做的。现在如果有人问他:“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回答,一定跟以前不同了。每个人都一定要在经过无数折磨打击后,才能真正认清自己。他只向道:“现在你已准备要我干什么?”“当然是要你去喝酒,”大婉嫣然道,“俞五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如果不让你们两个人先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岂非更不近人情?”这两排房子后,还有间独立的大屋,斜塌的屋脊,暗灰色的墙,给人一种古老而阴森的感觉。从外表看来,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定是杵作们置放验尸工具的库房,里面一定堆满了各种让人一想起就会毛骨悚然的器具,不但有刮骨的刀,生锈的钩子,缝皮的针和线……还有些东西甚至让人连想都想不到,连想都不敢去想。可是你一走进去,你的看法就会立刻改变了。屋子里干净、开阔、明亮,雪白的墙无疑是刚粉刷过的,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市,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六坛酒。整整四大坛原封未动的陈绍“善酿”和两坛二十斤装的女儿红。普通人只要一看见这么多酒说不定就已醉了。马如龙不是普通人,心里也有点发毛,喝得烂醉如泥绝不是件好受的事,但是跟俞五在一起,想不喝也很难。他只希望这一次能先把俞五灌醉,自己少喝一点。俞五正在看着他微笑,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喜欢女儿红,可惜这地方实在找不到这么多女儿红。”“善酿也是好酒。”“我们先喝女儿红,再喝善酿。”俞五笑得非常愉快,“一人一坛女儿红喝下去之后,什么酒喝起来都差不多了。”“一人一坛,”马如龙看看大婉:“她呢?”“这次我不喝。”大婉笑道,“玉大小姐刚才还告诉我,女孩子酒喝得大多,不但容易老,而且容易上当。”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明自刚才想的事完全没有希望。玉大小姐当然就是玉玲珑,她也在这屋里,坐在另外一张长桌边。桌上放着一个镶玉的银箱,十来个纯银坛子,和一个纯银的脸盆,盆里盛满温水,她先试了试水的温度,就将一双手浸入温水里。这位大小姐虽然已经老得可以做小姐的祖奶奶,可是她的风姿仍然不老,每一个动作都能保持年轻时的优雅。无论谁只要多看他几眼,都会觉得她并没有那么老了。这也许,只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老。“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做我的事。”她带者笑,“我虽然从不喝酒,可是,也绝不反对别人喝酒,而且很喜欢看别人喝酒。”大婉也在笑:“有时候我也觉得看人喝酒比自己喝有趣得多。”玉玲珑同意道:“有的人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乱吵乱闹,有的人喝醉了反而会变成个木头人,连一句话都不说,有的人喝醉了会哭,有的人喝醉了会笑,我觉得很有趣。”她忽然问马如龙:“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喝醉了,记忆中在往会留下一大段空白,醒来只觉得口子舌燥,头痛如裂,什么事都忘了――把不该忘的事全都忘了,应该忘记的事也许反而记得更清楚。玉玲珑笑笑道:“我生平只见过两个真正可以算美男子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就算喝醉了,样子也不会难看的。”俞五大笑:“他喝醉了是什么样子,你很快就会看到的。”马如龙醉得虽然不能算很快,可是也绝不能算很但。开始的时候,玉玲珑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得很清楚。她将一双手在水里浸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然后就用一块柔巾把手擦干,从那银箱中拿出把小小的弯刀,开始修指甲――这个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修完指甲,她又从七八个不同的坛子里,倒出七八种颜色不同的东西,有的是粉,有的是浆汁,有黄有褐有白沫。她将这些东西全部倒在一个比较小的银盆里,用一把银匙惺慢搅动。马如龙看得出这些都是她替别人易容前做准备,无论做什么事,能够有如此精密周到的准备,都一定不会做得太差的。大半坛女儿红下肚后,马如龙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想法。“既然她能替别人易容,将丑的变美,美的变丑,年老变年轻,年轻的变年老,她为什么不替自己易容,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玉玲珑居然好像已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只替别人易客,从来不替自己做这种事。”她说,“因为我就算能让自己变得年轻些,就算能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她淡谈地笑道,“骗别人的事我可能会做。骗自己的事是绝不做的。”说这些活的时候,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七八件纯银的小刀小剪小钩小铲,甚至还有个小小的锯子。――她准备用这些东西干什么?如果还没有喝醉,马如龙说不定已经夺门而逃,只可惜他已经喝得大多了,已经喝醉了。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玉玲珑在用手指按摩他的脸。她的手指冰冷而光滑,她的动作轻巧而柔软,非常非常柔软……
第十六章杂货店

屋子盖得很低,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梁,墙上的粉圣已剥落,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一张朱大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屋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一张虽然已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桌上有一个缺嘴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齿也断了好几根。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床了。一个带着四根挂帐子木柱的雕花大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这女人的头发蓬乱,脸色发黄,看来说不出的疲倦憔悴,虽然已睡着了,还是不时发出呻吟。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药香,外面有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正在吵闹,又说这个杂货店的鸡蛋大小,又说油里掺了水,盐也卖得太贵。马如龙醒来时,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除了做梦外,他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幸好他的宿醉虽然未醒,头虽然痛得要命,可是记忆还没有丧失。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步窜到妆台前,拿起了那面铜镜,用衣袖擦净上面的灰尘。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发抖。――玉玲珑究竟在他的脸上做了什么手脚?他当然急着想要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看见的不是他自己,是张荣发,绝对不是他自己,绝对是张荣发。他看着镜子时,就好像在看着大婉给他看过的那幅图画。一个人在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现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的。虽然他并没有时常提醒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美男子。就连最妒恨讨厌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他忍不住要问自己:“将来,我还会不会恢复我以前的样子?”这问题他自己当然不能回答。他只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问过大婉和玉玲珑。外面争吵的声音总算平静了,床上的女人还没有醒。马如龙当然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她,一看又吓了一跳。这个面黄肌瘦、病弱憔悴、连一分光米都没有的女人,真的就是他在那衙门里的验尸房里,掀开布单所看见的那个绝色美人?马如龙是明明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子,还是忍不住要害怕、吃惊,她醒来对忽然发现自己忽然变成这样子,她会怎么样?马如龙已经开始对她同情了。现在这个“张荣发”已见过了他自己,见过了他住的屋子,也见过了他的妻子。他的杂货店是个什么样的杂货店,他那个老实忠厚的伙计张老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然也忍不住想去看看。杂货店通常都是个很“杂”、放满了各式各样“货”的地方。油、盐、酱、醋、米、鸡蛋、咸蛋、卤蛋、皮蛋、虾米、酱菜、冰糖、针线、刀剪、钉子、草纸……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杂货店里买得到。这个杂货店也是这样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张记杂货”。门外是条不能算很窄的巷予,刮风的时候灰砂满天,下雨的时候泥泞满路,左邻右舍都是贫苦人家,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整天在巷子里胡闹啼哭打架玩耍,鸡鸭猫狗拉的屎到处都有,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小孩衣服和尿布。在这种地方,这种人家,除了逗小孩子外,别的娱乐几乎完全没有。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好汉们,当然下会到这种地方来。马如龙做梦也想不到自台居然变成了这么样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张老实矮矮胖胖的身材,邀迟遏遏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双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眼睛,和一个通红的大酒糟鼻予。张老实对他的老板礼貌并不十分周到,甚至连话都懒得说,连看都懒得看。在这么样一个破铺子里,老板又怎么样?伙计又怎么样?反正大家都是在混吃等死,能捱一天是一天。马如龙对这种情况反正很满意,如果张老实是个多嘴的人,对他特别巴结,他反而受不了。这杂货店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俞五当然已对他们做了妥当的安排,现在他们过的日子一定比原来好得多。马如龙又忍不住问自己:“像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又有生意上门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小媳妇,来买一丈钱的红糖。就在这时候,马如龙听见了一声呼喊,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马如龙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见过这么惊慌悲惨的呼喊。谢玉仑一定已经醒来了,一定已经发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马如龙几乎不敢进去面对她。大肚子的小媳妇看着他摇头叹息道:“老板娘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马如龙只有苦笑,掀起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面的屋子。谢玉仑正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令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惊慌、愤怒和恐惧,她嘶声呼喊:“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我就是你的老公。”马如龙说出这些活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黄鼠狼。可是他不能不说:“我看,你的病又重了,居然连自己的家和老公,都不认得了。”谢玉仑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人能形容她眼睛里是什么表情。大肚子的小熄妇也从门帘外伸进头来,叹着气道:“老板娘一定烧得很厉害,所以才会这样子说胡活,你最好煮点红糖姜水给她喝。”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玉仑已经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粗碗,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摔了过来。只可惜她“病”实在太重了,连一个碗都摔不远,她更害怕,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武功,那一身惊人的武功到哪里去了?小媳妇终于叹着气,带者红糖回家,不出半个时辰,左邻右舍都会知道这杂货店的老板娘已经病得快疯了。谢玉仑真的快疯了。她已经看见自己的手,一双柔若无骨、春葱般的玉手,现在竟已变得像只鸡爪。别的地方呢?她把手伸进了被窝,忽然又缩了出来,就好像被窝里有条毒蛇,把她咬了一口。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镜子,她挣扎着爬过去,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就晕了过去。马如龙馒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破碗的碎片,其实他并不想做这件事的。他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先用力打自己十七八个耳光,再把真相告诉这位姓谢的姑娘。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大婉。大婉信任他,他也应该信任她。她这么做,一定有很深的用意,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马如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了出去,吩咐他的伙计,道:“今天我们提早打烊。”
第十七章有所不为

晚饭的菜是辣椒炒的小鱼干,只有一样菜,另外一碗用肉骨头熬的汤,是给病人喝的。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一直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屋顶。马如龙也只有呆坐在床边一张破藤椅上,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了他以前做过的那些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事。――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那么了不起?一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距离,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贱?为什么有些人要那么骄傲?他忽然发现,如果能将人与人之间这种距离缩短,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以前那种生活里,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个人如果能经历一些意想下到的挫折苦难,是不是对他反而有好处?――大婉用这种法子对付谢玉仑,是不是也为了这缘故?想到这里,马如龙心里就觉得舒服一点了。他相信谢玉仑以前一定也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自觉有值得骄傲的理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玉仑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再说一遍。”“说什么?”“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是张荣发,你是王桂枝。”“我们是夫妻?”“是十八年的夫妻。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附近的每个人都认得我们。”马如龙叹了口气,又说道:“也许你认为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太贫苦,已经不想再过了,所以要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记。”他是在安慰她,“其实,这种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一直过得心安理得。”谢玉仑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是别人买通了你,来害我的。”“谁要害你?为什么要害你?”“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马如龙真的不太知道,忍不住问:“你自己认为你是什么人?”谢玉仑冷笑:“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活活骇死。”她的声音中忽然充满骄傲,“我是神的女儿,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我随时都可以让你发财,也随时可以杀了你,所以你最好赶快把我送回去,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大,要把你一刀刀的割碎,拿去喂狗。”她果然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女人,非但从未把别人看在眼里,别人的性命她也全下重视,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的命都不值钱。像这么样一个人,受点苦难折磨,对她绝对是有好处的。马如龙又叹了口气:“你的病又犯了,还是早点睡吧。”他说出这句话时,才想到一个问题:屋里只有一张床,他睡在哪里?谢玉仑无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忽然尖声道,“你敢睡上来,敢碰我一下,我就……我就……”她没有说下去。她根本不能对他怎么样,她连站都站不起来,随便他要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马如龙没有时她怎么样。马如龙是个男人,健全而健康,而且曾经看过她的真面目,知道她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在那阴暗的小屋里,在那床雪白的布单下……那一慕,他并没有忘记,也忘记不了。可是他没有对她怎么样。虽然他的想法已经变了,已经觉得自己并没有以前想象中那么值得骄傲,可是有些事他还是不会做的,你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做,也许这一点已经值得骄傲了。日子居然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谢玉仑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人遇着了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只有忍耐接受。因为他不忍耐也没有用,发疯发狂,满地打滚,一头撞死都没有用。马如龙呢?这种生活非但跟他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跟他以前的世界完全隔绝,以前他觉褐平凡腐俗卑贱的人,现在,他已经可以发现到他们善良可爱的一面了。有时候,他虽然也会觉得很烦躁,想出去打听江湖中的消息,想去找大婉和俞五。但是有时候他想放弃一切,就这么样安静平凡的过一辈子。只可惜就算他真的这么想,别人也不会让他这么他的。他毕竟不是张荣发,是马如龙。最近这几天,杂货店里忽然多了个奇怪的客人,每天黄昏后,都来买二十个鸡蛋,两刀草纸,两斤粗盐,一斤米酒。一家人每天要吃二十个蛋,用两刀草纸,已经有点奇怪了。每天都要用两斤粗盐的人家,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虽然奇怪,但是这个人买的东西却不奇怪,鸡蛋、草纸、盐、酒,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来买东西的人看来也很平凡,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就像这里别的男人一样,看来总显得有些忧虑,有点疲倦。直到有一天,那个肚子挺得更高的小媳妇看见他,马如龙才开始注意他。因为小媳妇居然问:“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住在这里的人每一个她都见过,而且都认得。她说得很肯定。“这个男人绝不是住在这里的,而且以前绝对没有到这里来过。”于是马如龙也渐渐开始对这个男人注意了。他并不是个善于观察别人为人,出身在他这种豪富世家的大少爷们,通常都不善于观察别人,但是,他仍然看出好几点异常的现象。这个男人身材虽然很瘦,手脚却特别粗大,伸手拿东西和付钱的时候,总是躲躲藏藏的,而且动作很快,好像很不愿别人看见他的手。每天他都要等到黄昏之后,每个人都回家吃饭的时候才来,这时候巷子的人最少。他的身材虽然很高,脚虽然很大,走起路来却很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有时天下雨,巷子里泥泞满路,他脚上沾着的泥也比别人少。虽然已过完了年,已经是春天,天气却还是很冷,他穿的衣衫也比别人单薄,可是连一点伯冷的样子都没有。马如龙虽然不是老江湖,就凭这几点,也已看出这个人一定练过武,而且练得很不错,一双手上很可能有铁砂掌一类的功夫。一个武林中的好手,每天到这里来买鸡蛋草纸干什么?如果他是为了避仇面躲到这里来的,也不必每天来买这些东西。如果他是俞五的回下,派到这里来保护马如龙的,也不必做这些引人注意的事情。难道邱凤城、绝大师他们已经发现这家杂货店可疑,所以派个人来查探监视?回如果真是这样子的,他也不必每天买二十个鸡蛋两斤盐回去,这几点马如龙都想不通。想不通的事,最好不要想,可是马如龙的好奇心已经被引起了,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马如龙固然不能例外,谢玉仑也不例外。她也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说的这个人,真的是个男人?”“当然是个男人。”“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的?”“绝不会。”马如龙虽然己领教过“易容木”的奇妙,但是,他相信这个男人绝不会是个女人,谢玉仑显然觉得很失望。马如龙早就觉得她问得很奇怪,也忍不住要问她,“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难道你希望他是个女人?”谢玉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如果他是个女人,就可能是来救我的。”――为什么只有女人才会来救她?马如龙没有问,只淡淡他说:“你嫁给我十八年,我对你一向不错,别人为什么要来救你?”谢玉仑恨恨地盯着他,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她眼里就会露出说不出的痛苦和仇恨。只要她一变成这种样子,马如龙就会赶快溜出去,他实在不敢看这样一双眼睛。他也不忍。有一天晚上,这个神秘的男人刚买过东西回去没有多久,姓于的小媳妇忽然又挺着大肚予来了,神色显得又紧张、又兴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喘着气说,“我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了。”一向不多事也不多嘴的张老实,这次居然也忍不住问道:“他住在哪里?”“今天就在陶保义的家,”小媳妇说,“我亲眼看见他进去的。”陶保义是这里的地保,以前听说也练过武,可是他自己从来不提,也没有人看见他练过武。他住的地方是附近最大的一栋屋子,是用红砖盖成的。地保的交游比较广阔,有朋友来住在他家里,并不奇怪。可是他家里一共只有夫妇两个人,再加上这个朋友,每天就算能吃下二十个鸡蛋,如果要吃两斤盐,三个人都会咸死。小媳妇又说:“刚才我故意到保义嫂家去串门子,前前后后都看不见那个人,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个人到他家去了,我偷偷地问保义嫂,那个人每天买两斤盐回去干什么?保义哥忽然就借了个原因,跟保义嫂吵起架来,我只有赶紧开溜。”张老实一直在听,忽然问她:“今天你买不买红糖?”“今天不买。”“买不买酱菜?”“也不买。”张老实居然板起了脸:“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小媳妇眨着眼,看了他半天,只好走了。张老实已经在准备打烊,嘴里喃喃他说:“管人闲事最不好,喜欢管闲事的人,我看见就讨厌。”马如龙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实人也有些奇怪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张老实奇怪。
第十八章吃盐的人

这天晚上,马如龙也像平常一样,打地铺睡在床边。他睡不着。谢玉仑也没有睡着,他忽然听见她在叫他:“喂,你睡着了没有?”“没有。”睡着了的人是不会说话的。“你为什么睡不着?”谢玉仑又在问,“是不是也在想那个人的事?”马如龙故意问:“什么事?”谢玉仑道:“那个地保既然练过武,你想他以前会下会是个江洋大盗,那个来买盐的人就是他以前的同党,到这里很可能又是在准备计划做件案子?”马如龙道:“做案子跟买盐有什么关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谢玉仑道:“说不定他们是准备来抢这家杂货店,买盐就是为了来探路!”马如龙忍不住要问:“我们这家杂货店有什么值得别人来他的东西?”谢玉仑道:“有一样。”马如龙道:“一样什么东西?”谢玉仑道:“我。”马如龙道:“你认为他们要抢你?”这次他没有想要笑的意思,因为他已想到这不是绝无可能的。谢玉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你一定要相信,如果我落入了那些恶人手里……”她没有说下去,她仿佛已经想到了很多很多种可怕的后果。过了半天,她才轻轻他说道:“虽然我一直猜不透,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是,这些日子来,我已看出,你不是个坏人,所以,你一定要都我查出那个人的来历。”“我怎么去查?”谢玉仑忽然又冷笑:“你以为我还没有看出你也是个会武功的人?就算你现在是个杂货店老板,以前也一定在江湖中走动过,而且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因为我看得出你武功还不算太差。”马如龙不说话了。一个练过十几年武功的高手,有很多事都跟平常的人不同的。他相信她一定能看得出,因为他每天都盯着他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看。谢玉仑又在盯着他看:“如果你不替我去做这件事,我就……”马如龙道:“你就怎么样?”谢玉仑道:“我就从现在开始不吃饭,不喝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这是一着绝招,马如龙当然不能让她活活地饿死。谢玉仑道:“怎么样?”马如龙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我什么时候去?”谢玉仑道:“现在,玖在就去。”她想了想,又道:“你可以换身黑衣服,找块黑布蒙着脸,如果被人发现,有人出来追你,你千万不要直接逃回来,我知道你也不想让别人看出你的来历。”这些江湖中的勾当,她居然比他还内行。谢玉仑又道:“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做,这些事我虽然没有做过,可是有个江湖中的大行家教过我。”她又叹了口气,“我宁愿半死不活的躺在这破杂货店里,只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有人会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千万不能让别人找到这里来,否则我们两个都死定了。”马如龙只有听着,只有苦笑。他一辈子没有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可是这一次他非去做不可。夜已深,贫苦的人家,为了白天工作辛苦,为了早点休息,为了节省烧油,为了他们唯一能够经常享受的欢愉,为了各种原因,总是唾得特别早的。黑暗的长巷,没有灯火,也没有人。马如龙悄悄地走出他的杂货店,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服,而且用黑布蒙起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知道陶保义住的是哪栋屋子,他偶尔也曾出来走动过。用红砖砌的屋子,一共有五间,三明两暗,灯却已灭了。屋子后面有个小院,院子左边有个厨房。厨房边是间柴房,中间有口井。马如龙又施展出他已久未施展的轻功,在这栋屋子前后看了一遍。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陶保义的妻子还年轻,他总不能把别人的窗子戳个洞去偷看。所以他就回来了。谢玉仑还睁大了眼睛在等,等他回来,就睁大了眼听,听他说完了,寸轻轻叹了口气。“我错了。”她叹息着道:“我刚才说你以前在江湖中一定是个名人,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江湖中的事,你好像连一点都不懂。”其实她没有错。名人未必是老江湖,老江湖未必是名人。马如龙并不想反驳这一点,他已经去看过,已经算交了差。谢玉仑却不同意。“不该看的地方也许去看过了,该看的地方你却没有看。”“什么地方是该看的?”“你到厨房里去看过没有?”“没有。”马如龙不懂,“我知道厨房里没有人,为什么还要去看?”谢玉仑道:“去看看灶里最近有没有生过火?”马如龙更不懂。灶里最近有没有生过火,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谢玉仑又问道:“你有没有去看过那口井?井里有没有水?”“我为什么要去看?”“因为没有火的灶,没有水的井,都是藏人的好地方,里面都可能有暗道秘窟。”马如龙叹了口气:“教给你这些事的那位大行家,懂得的事并不少。”谢玉仑道:“现在我已经把这些事都教给你了。”马如龙道:“你是不是还要我去看一次?”谢玉仑道:“你最好现在就去。”灶虽是热的,灶里边留着火种,灶上还热着一大锅水,井里却没有水。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藏在井里,马如龙还是看不见。他很小的时候就练过壁虎功,要下去看看并不难,可是如果人真的藏在并里,他一下去,别人就先看见他,只要一看见他,就绝不会让他再活着离开这口井。也许他可以躲开他们的出手一击,也许他还可以给他们致命的一击。但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连一点理由都想不出。他又准备走了,准备回去听谢玉仑的唠叨埋怨。现在他虽然还没有做丈夫,却已经能了解一个做丈夫的人被妻子唠叨埋怨时是什么滋味。他还没有走,忽然听见井底有人冷冷地说:“张老板,你来了么?”声音嘶哑低沉,正是那个买盐的人,他还没有看见别人,别人已经看见了他。马如龙苦笑:“我来了!”买盐的人又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下来坐坐?”马如龙本来还可走的,可是别人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谁,就算他现在走了,别人还会找到他的“张记”杂货店去。亡命的人,绝不要别人发现自己的隐秘。马如龙很了解这点,因为他是个亡命的人,他只有硬着头皮说:“我下去。”黑黝黝的深井里,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井底有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买盐的人,另一个却是吃盐的人。这个人宽肩、长腿、广额、高颧,本来一定是个很魁梧高大的人,现在却已瘦得不成*人形,全身的皮肤都已干裂。奇怪的是,他一直都在不停的喝水。喝一口水,吃一大把盐,吞一个生鸡蛋。他非但不伯咸,没有被咸死,喝下去的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的皮肤,看来就像是干旱时的土地一样。
第十九章有所必为

吃盐的人正在喝酒,只有这瓶米酒,是他为自己实的。他一小壁,一小壁,慢慢的喝,他喝酒时的样子,就像吝啬鬼在付钱时一样,又想喝,又喜欢喝,又舍不得。因为他不能喝醉。因为也一定要照顾他的朋友,照顾那个不怕咸的吃盐人。井底远比井口宽阔得多,里面居然有一张床,一张几,一张椅。灯在几上。吃盐的人躺在床上,吃盐的人坐在椅上,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马如龙用壁虎功从井壁上滑下来。他拿着酒瓶的手巨大粗糙,指甲发秃,无疑练过朱砂掌一类的功夫。他的椅子旁边有一根沉重的竹节鞭,看来最少有四五十斤。可是他没有向马如龙发出致命的一击!只不过冷冷的说:“张老板,我们就知道你迟早会来的,你果然来了。”“你知道我会来?”马如龙想不通:“你怎麽会知道?”吃盐的人又喝了口酒,一小壁。“如果我开杂货店,如果有人每天来实两斤盐,我也会觉得奇怪。”他冷冷的笑了笑:“但是一个真正开杂货店的人,就算奇怪,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只可惜你不是。”“我不是?”“你本来绝不是个杂货店老板,”吃盐的人道:“就好像我本来绝不会到杂货店吃盐的。”“你看得出?”吃盐的人道:“你来查我的来历,我也调查过你。”吃盐的人慢慢的接着道:“你本来应该叫张荣发,在这里开杂货店已经有十八年,你有个多病的妻子,老实的伙计,你这个人一生中从来不喜欢多事。”他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不是张荣发,绝对不是。”马如龙又问:“你怎知道我不是张荣发?”吃盐的人道:“因为你的指甲太干净,头发梳得太整齐,而且,每天洗澡,因为我已经查出张荣发以前绝不是个爱干净的人。”马如龙没有辩驳,也无法辩驳。这个人无疑也是江湖中的大行家,这在马如龙还没有发现他可疑之前,他已经发现这一家杂货店可疑了!“如果你不是张荣发,你是谁?为什麽要假冒张荣发?真的张荣发,到那里去了?”吃盐的人接着道:“这些问题我也曾想到过,想了很久。”马如龙道:“你想得通?”吃盐的人道:“我只想通了一点!”马如龙道:“那一点?”吃盐的人道:“这件事绝对有周密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极周密的安排,你能扮成张荣发,能瞒过十八年来天天到你们杂货店去实东西的老邻居,绝对经过极精密的易容。”他说话很肯定:“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虽然为数不少,可是能做到这一步的,普天之下,绝对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玲珑玉手玉玲珑。吃盐的人接着又道:“王大小姐至少已有二十年没有管过江湖中的事了,能够让她再度出山,重展妙手的也只有一个人。”马如龙道:“绝对只有一个人?”吃盐的人点头道:“绝对只有一个,除了江南俞五之外,绝对没别人能够请得到她。”马如龙苦笑。他终於明白,世上绝对没有真真正正全无破绽的计划,也没有永远能瞒住别人的秘密。只可惜他还是找不出邱凤城的破绽在那里。吃盐的人又道:“你经过如此缜密的安排,费了这麽大苦心,来假冒一个杂货店的老板,可见你也跟我们一样,也是个亡命的人,也在躲避别人的追杀搜捕,想要你这条命的人,一定比我们的对头更可怕。”他笑了笑又道:“既然同是江湖亡命人,我又何必苦苦追查你的隐秘?你本来也不必来追查我的,所以我还是天天到你店里去实东西。”马如龙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吃盐的人道:“可惜你已经来了。”马如龙问道:“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灭口?”吃盐的人道:“你能要江南俞五替你做这件事,当然也是个有来历的人,就算我想杀你灭口,也未必能得手。”他忽然又笑了笑,“加果你真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我一出手,说不定反而会死在你手里。”马如龙道:“你猜想的那个人,又是谁?”吃盐的人道:“马如龙,天马堂的大少爷,白马公子马如龙。”马如龙的心在跳。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经过玉手玲珑的易容,别人一定就会发现他的脸色已变得很难看。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你怎麽会想到我就是马如龙?”吃盐的人道:“我有理由。”他的理由是现在江湖中被人搜捕最急的就是马如龙,能让江南俞五出手相助的也只有马如龙。他说:“现在江湖中的三大家族,五大门派,已经出了五万两黄金的赏格来找你,为你出动的一流高手,至少已有五六十个,只有丐帮的弟子,始终不闻不问,根本没有管过这件事。”丐帮弟子的人数最多,地盘最广,眼皮最杂,消息最灵。丐帮中的耗费最大,五万两黄金的数目不少。吃盐的人接着又道:“他们为什麽不管这件事,那当然是因为俞五爷跟你有关系。”马如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些话你也不该说的。”吃盐的人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之後,你说不定也想杀了我灭口?因为你可能会认为我也想要那五万两黄金。”马如龙道:“你不想?”吃盐的人回笞得干脆而肯定:“我不想。”马如龙道:“为什麽?”吃盐的人还没有开口,吃盐的人忽然道:“因为我。”他一直都在吃盐,最咸的粗盐。任何人都无法想像世上有人能吃这麽多盐。两斤粗盐他已吃了一半,十个生蛋也吞下肚之後,他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才能开口说话。他说:“二十年来,想要我这颗头颅的人也不比你少,被人冤枉是什麽滋味,我也尝过。”他看来虽然是很衰弱,可是他说话时仍有一种慑人的豪气:“五万两黄金虽然不少,我还没有看在眼里!”马如龙道:“你怎麽知道我也是被人冤枉的?”吃盐的人道:“因为我相信得过俞五,你若不是冤枉,第一个要你命的人就是他!”马如龙道:“你是谁?”吃盐的人道:“我也跟你一样,是个被冤枉的人,是个头上有赏格的人,是个不得不像野狗般躲着不敢见人的人,因为我们都不想死,就算要死,也得等冤枉洗清之後再死。”他也笑了笑,笑得悲壮而凄凉:“至於我的名字,你最好不要问。”马如龙看着他,看了很久,又看看那吃盐的人,忽然道:“我相信你绝不会出卖我。”吃盐的人道:“,我也相信你。”他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也像他的朋友一样,粗糙巨大,冷得就像是一块冰。可是马如龙握起他的手时,心里却忽然有了一股温暖之意。吃盐的人又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拦你。”马如龙道:“你们再来吃盐,我也绝不再问。”吃盐的人看着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们相见恨晚,我已身负重伤,已无法再助你洗冤,否则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马如龙道:“现在你还是可以交我这个朋友,交朋友并不一定要交能够互相利用的人。”吃盐的人忽然大笑。他的笑声嘶哑而短促,已经笑不出了,却仍然豪气如云!他说:“不管你是不是马如龙,不管你是谁,我交了你这个朋友!”马如龙用力握着他的手。“我也不管你是谁,我也交了你这个朋友。”天还没有亮,舂寒料峭。马如龙的心里却在发热,整个人都在发热。因为他交了一个朋友。交了一个不明来历,不问後果,但却肝胆相照的朋友。“你交了也这个朋友!”谢玉仑还在等他,她第一句问的,就是这句话:“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就跟他交上了朋友?”马如龙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把他当作仇敌,都想把他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我还是愿意交他这个朋友!”谢玉仑道:“为什麽?”马如龙道:“不为什麽。”不为什麽?这四个字正是交朋友的真谛。如果你是“为了什麽”才去交朋友,你能交到的是什麽朋友.,你又算是个什麽朋友?窗外已现出了曙色,马如龙坐在窗下,谢玉仑侧着头,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能够了解这种情操已经很少有人能做得到。谢玉仑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那位朋友为什庄要吃盐?”马如龙不知道,他根本没有问。“我知道。”谢玉仑道:“他一定是中了三阳绝户手?”“三阳绝户手?”马如龙是武林世家子,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这种掌力绝传已久,中了这种掌力的人,不但全身脱水,皮肤乾裂,而且味觉失灵,只想吃盐,盐吃得越多,水喝得越多,伤势越重,死时全身皮肤全部乾裂,就像是活活被烤死的。”她想了想,又道:“吃生鸡蛋虽然比喝水好些,可是最多也不过能多拖一个半月而已,最後还是无救而死。”“绝对无救?”谢玉仑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问道:“你那个朋友是个什麽样的人?长得是什麽样子?”“我想,他本来一定是个很高大魁伟的人,双肩比平常人至少要宽出一半,而且大手大脚,外家掌力一定练得很好。”马如龙道:“现在,他虽然已伤重将死,可是,说话做事,还是有股慑人的豪气。”谢玉仑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光。“我已经想到可能是他了。”“是谁?”“这种掌力远比阴家崔家的三阴绝户手更霸道,也更难练,一定要本身未近女色的人才能练得成。”一生未近女色的人,江湖中有几个?谢玉仑道:“据我所知,这五十年来肯练这种掌力的只有一个人。”马如龙立刻问:“谁?”“绝大师!”谢玉仑道:“绝大师虽然心绝情绝,赶尽杀绝,却从不轻易出手,更不会轻易使出这种隐秘的武功来!除非他的对手掌力也极可怕,逼得他非将这种功夫使出来不可。”江湖高手们大多数都有种深藏不露的武功绝技,不到迫不得已时,绝不肯轻易让人看见。谢玉仑道:“如果不是已经被逼得别无选择,绝大师也绝不会施展三阳绝户手的。”她又问马如龙:“能将绝大师逼得这麽惨的人有几个?”“没有几个。”“你有没有听过“翻天覆地”铁震天这个人?”谢玉仑问:“他能不能算其中的一个?”马如龙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他当然听过这名字,“翻天覆地”铁震天。横行江东二十年,杀人如草芥,积案如山,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颈上的头颅。只可惜他非但行踪瓢忽,别人根本找不到他,而且武功绝高,手狠心辣,能找到他的人,也全都被他的一双铁掌震散魂魄。谢玉仑又问:“你想你那位朋友会不会是铁震天?”马如龙拒绝回答。那个人无疑就是铁震天。“二十年来,想要栽这颗头颀的人绝不此你少,五万两黄金我还没有看在眼里。”除了铁震天外,还有谁能说得出这种话。但是他还有另外一句话:“被人冤枉是什麽滋味,我也尝到过。”马如龙忽然大声道:“不管他以前做过什麽事,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而且已经被那些自命侠义之辈,逼得无路可走。”谢玉仑道:“绝大师难道还会冤枉好人?”马如龙冷笑:“被他冤枉的人,绝不止铁震天一个。”谢玉仑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好朋友,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不错,只可惜你们这一对好朋友已经交不长了。”马如龙道:“他真的已无救?”谢玉仑淡淡的说:“如果我是谢家的大小姐,说不定可以救他。”她又故意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只不过是个杂货店的老板娘而已,连我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怎麽能够救得了别人?”马如龙没有说话了。他明白谢玉仑的意思,如果他肯把这件事的真象说出来,她说不定真的有法子救铁震天。可是如果他这麽样做,他就对不起大婉,也对不起俞五。他们也是他的朋友。谢玉仑翻了个身,不再看他:“你累了,睡觉吧!”马如龙没有睡,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的。谢玉仑不知是真的想睡了,远是故意在装睡,居然不再提这件事。窗外刚刚露出鱼肚的颜色,还听不见人声。马如龙悄悄的推开了门,缓缓的走出去。
第二十章别无选择

马如龙走到巷子里,才听见对面一户人家已经有了婴儿的啼哭声,再过去三两步,有一扇贴着财神的小门已经开了。那个怀着大肚子的小媳妇,正站在门口送她年轻的丈夫去上工。马如龙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丈夫提着个小布包走了。媳妇好像也没有注意到马如龙,转身掩上了门。马如龙身子立刻箭一般窜出,三个起落,已窜入了陶保义的後院。厨房里好像已经有了声音,掏米做饭的声音,陶保义的老婆是个勤快的女人,已经在替她的老公做早饭了。马如龙没有理会。陶保义练过武,以前想必也是铁震天的属下,他用不着顾忌他们这对夫妻。他跃入了那口没有水的水井。一斤米酒已喝光了,吃盐的人却更清醒,正在替他的朋友收拾床。吃盐的人也没有睡着,刚才剩下的半包盐又已被吃掉一半。他们看见了马如龙,并没有显出惊讶之色,好像明知他会去而复返。马如龙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问:“你就是铁震天?”“我就是,”回答得也同样干脆:“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盗铁震天。”马如龙道:“你是不是中了绝大师的三阳绝户手?”“是。”铁震天虽然有些惊讶,却没有问他怎麽会知道的。马如龙又问道:“你受的伤,还有没有救?”这次铁震天也反问:“你为什麽要管我的事?”马如龙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铁震天道:“你已经知道我就是大盗铁震天,还要交我这个朋友?”马如龙道:“我已经交了你这个朋友,不管你是谁都不会改变。”铁震天盯着他,忽然大笑。“我铁震天一生中也不知做错过多少事,却从未交错过一个朋友。”他是真的在笑,好像只要能交到朋友,他就算被人杀错,也可以死而无憾了。吃盐的人忽然道:“他平生的确做错过很多事,因为总是太鲁莽,太激动,而且为了朋友,什麽事他都肯做。”他一字字接着又道:“可是这一次他绝对没有错。”这一次他做了什麽事?怎麽会被人冤枉的。马如龙却没有问。他相信他们,他只问:“你受的伤,究竟还有没有救?”“有。”吃盐的人说:“只有一种药可救。”“那种药?”吃盐的人又黯然长叹:“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因为,我们绝对要不到这种药的。”他苦笑一声,又道:“非但要不到,偷也偷不到,抢也抢不到,否则我早就去偷去抢了。”马如龙又问:“你们说的这种药,是不是一个姓谢的人家炼成的?”吃盐的人耸然动容:“你怎麽知道那个人姓谢?”他的脸色变得太快,太怪,马如龙道:“我为什麽不该知道?”吃盐的人道:“因为……”他说话吞吞吐吐,仿佛不愿说出这其中的秘密,也不敢说出来。铁震天却大声插嘴道:“因为,那个人不愿别人知道她姓谢,因为,她以前有段伤心事,无论谁,只要一提起来,她就要杀人。”马如龙道:“那个人是谁?”铁震天道:“碧玉山庄的碧玉夫人,我受的伤,只有她的碧玉珠能救。”马如龙怔住。碧玉夫人姓谢,谢玉仑是她的什麽人?跟碧玉山庄有什麽关系?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还有问题,以前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现在他已没有时间想了。他忽然听见井口上有人在冷笑:“铁震天,你逃不了的,铁全义,你也逃不了的。”追捕的人终於追来了,亡命的人已经在井里,已经像是瓮中的鳖,网中的鱼。他们还有什麽路可走?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听出上面说话的人是冯超凡。冯超凡既然到了,绝大师必定也在附近,吃苦和尚和王道人很可能也到了。就算他们找的不是他,他也一样逃不了。铁震天用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用另一只手塞了把盐在自己嘴里,忽然大声道:“不错,我就在这里,我的兄弟也在,我们正在等待你。”上面半晌没有回答。上面的人显然已经在惊异,铁震天怎麽还没有死?说话时怎麽还有如此充沛的中气。过了半晌,才听见绝大师的声音冷冷道:“铁震天,你上来吧,我饶过铁全义一命!”铁全义当然就是吃盐的人。“哼,我们兄弟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死也死在一起。”铁震天大笑:“好,好兄弟!”“你若想要我们兄弟的命,你就下来吧。”绝大师没有下来,没有人来。井底虽然是无路可走的死地,可是先下来的人也一定要送命。“他们绝不会下来的。”铁震天压低声音冷笑道:“他们已经是大侠,用不着再逞英雄。”“何况他们已经算准了我们逃不出去,”铁全义也压低声音:“他们一定在上面等。”“但是他们也不会等太久。”铁震天道:“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想到用火攻、用水灌那些歹毒的法子。”马如龙道:“以他们的身份,也会用这些法子?”铁震天冷笑:“因为也们有藉口。”他笑容中充满讥刺和悲愤:“对付我们这样的歹毒之辈,不管他们用什麽法子,别人都不会说话的,可是我们如果用这些法子来对付他们,那就不同了。”他忽然用力握住马如龙的手。“你是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年纪此你大,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铁震天道:“这件事你更要听我的。”“那件事?”“等到他们开始用火攻用水灌时,裁们就要冲上去。”“好,”马如龙毫无犹疑:“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冲上去。”“我们是跟铁全义,不是你!”铁震天声音压得更低:“他们知道我跟全义躲在这里,但是绝不会想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他们当然更想不到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会到这里来,会跟大盗铁震天交上朋友。他要的只不过是我们两个人,他们得手後绝不会再逗留在这里。等他们一走,你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他将马如龙的手握得更紧:“你我今日一别,必成永诀。我既不想要你替我复仇,也不想要你替我洗冤,只要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对得起我了。”他交马如龙这个朋友是为什麽?不为什麽。他只要他的朋友活下去,因为他知道,有些人在某些时侯,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马如龙一直静静的听着,什麽话都没有说。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这些话都是不必说出来的。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铁震天也不再说什麽,又开始吃盐,一大把,一大把的往嘴里吞。他还有最後一口气,他还要拚一拚。他跟马如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脾气。井上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井底的人,反正逃不了,绝大师他们本来就很沉得住气。铁全义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把缅刀,轻抚刀锋,忽然恨恨道:“我拚着被千刀剐,也要杀了他!”铁震天道:“你要杀什麽人?”铁全义道:“陶保义。”铁震天道:“你不能杀。”铁全义道:“这次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我为什麽不能要他的命?”铁震天道:“因为他已有了老婆,他的老婆已有了身孕,江湖中出卖朋友的人不止他一个,你我被人出卖也不是第一次,你又何苦一定要他的命?”他忽然长声叹气:“如果你一定要杀人,第一个该杀的就是我!”铁全义道:“你?”铁震天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怎麽会有今天!”铁全义看着他,忽然大笑:“对,你说得对极了,如果没有你,我怎麽会有今天,我的父母被惨杀,妻子被轮暴,别人都认为那只不遇是我的报应,如果没有你,有谁替我复仇出气?我……”他的声音嘶哑,扭曲的笑脸已满是泪痕,忽然纵身跃起,大吼一声,道:“我铁震天纵横一生,杀人无算,今日,就算把这颗头颅卖给你们又何妨?你们来拿吧!”他不是铁震天!他这麽说,只不过要抢先冲出去,要别人把他当做靶子。那麽他的朋友也许还有乘机逃脱的希望。他也完全没有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马如龙明白他的意思,铁震天也明白,忽然纵声长笑。“你抢不过我的,要死的话,也得让我先死,只要找还有一口气,谁也休想动你!”长笑之中,他已瘦得只剩一把骨架的身子,忽然猛虎的仆起,一只脚踩上了铁全义的肩,再一跃身,就跃出了这口井。井上立刻传出一声惨叫。铁全义也跟着跃出,不管谁先死,谁後死,他们总是要死在一起。加果是在一年以前,马如龙看见了这样的朋友,他眼中一定早已热泪夺眶而出。可是现在他的眼中已无泪,胸中却有血……热血。一个已决心准备流血的人,通常都不会再流泪。他知道铁震天说的不错。如果他安安静静的躲在井娌,等也们死了後,就可以乘机溜出去,溜回他的杂货店。以後绝不会有人来吃盐了,他的秘密也不会被揭穿。他甚至可以完全忘记这件事,完全忘记铁震天这个人。如果他现在也冲出去,也只有陪铁震天他们一起死。因为他只要一冲出这口井,绝大师他们,迟早总会发现他是什麽人的。一个杂货店的老板,绝不会陪大盗铁震天去跟他们拚命。一个有理智的人,也绝不会去做这种愚蠢的事。马如龙绝不是个很愚蠢的人,他也知道应该怎麽做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他也跟别人一样,很珍惜自己这条命。只可惜他偏偏又发现了世上还有一些比性命更可贵的事。绝大师既然认定了井底有两个人,如果忽然有第三个人冲出来,他们一定会很吃惊。他们吃惊的时候,就是他的机会。只要是有一点机会,他就不能放过,就算完全没有机会,他也要这麽样,他也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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