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有好女》第2/257页


  弹丸之地也有弹丸之地的好处。小国寡民,一马平川,邯郸城里的体面人屈指可数,没听说过有个配鹿卢、骑白马的嚣张家伙。
  罗敷面色一沉,一副贞洁烈女的神气:“使君道我无从人相伴,因此不信了。我夫君不常住在邯郸。他十五岁便在郡守府中捉刀笔,二十岁上便拜了郡中士大夫,公务繁忙,街头巷尾自然不得见。他既不在我身边,我不过暂住亲戚家,又何必满头珠翠,高调出门。”
  方琼吃一惊,少年有为。
  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刺他年过二十,地位全凭祖荫,其实碌碌无为?
  哼一声:“没听说过郡中有二十岁的士大夫。”
  语气已收了三分轻佻,打出两分官腔,未尽全信。
  罗敷不慌不忙,微微一挺胸:“谁说他今年二十。我夫君三十岁上做了出入宫禁的郎官,每次归家,捎来的天子赐礼成车成箱。”
  料你也见不着。
  方琼有点含糊了。当今虽然皇权式微,但天子余威犹在。自己胳膊上两道指甲印,若真有哪个长安城里的侍中郎官来找他讨说法,抵赖不得。
  “你……你夫君,姓甚名谁?”
  罗敷眼尾一挑,气场十足。
  “还装不知?我夫君四十岁上便专城典县,门内食客无数,麾下剽骑千余,天子倚重,众口`交誉。再后来……”
  杏子眼儿底一丝狡黠的波,瞟一眼方琼紧蹙的眉,不慌不忙的把话圆回来:“再后来他卸任清闲,喜爱四处游历,眼下不在邯郸,可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呢。”
  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围几个随从不由得信了,眼神中带上些暧昧。老夫少妻,可惜了。
  连凑上来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兴奋,窃窃私语,送出几声藏不住的嗤笑。
  方三公子纨绔,平日横行乡里,滋扰百姓不是第一回 。大伙见他吃瘪,喜闻乐见。
  一个牧牛少年手里玩着弹弓,故作惊讶,大声问道:“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庞,微有髭须,少见的美男子啊?”
  罗敷一扬头,朝他抛去会心一笑:“是啊!你也见过?”
  方琼彻底气馁,恶狠狠盯着周边刁民。大伙连忙转身低头,该犁地犁地,该挑担挑担,该采桑采桑,假装没这个热闹。
  一个侍从小声建议:“公子,这个……要不还是赔个礼……”
  罗敷摆出架子,趁热打铁:“使君明鉴,想必已知罗敷是谁家妇。我便不说夫婿名字,免得以后你们在谁家的酒宴上碰见,各自尴尬。失陪!”
  这回侍从不敢拦了,连忙相让,其中一个还嘟囔一句“多有得罪”。
  罗敷下巴一点,朝满地狼藉看一眼,狗腿子不敢怠慢,忙撅着屁股把散在地上的桑叶一片片拾起来,给她放回篮子里,盖上湿布。
  方琼如醉如痴,眼看那窈窕背影渐行渐远,吐出一口横在胸中的气。
  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甘心。忽然叫过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两句话。
  然后跳上马车,吩咐:“回府!”
  ……
  方琼车仗一走,陌上众乡民仿佛突然又活了起来,劳作耕种,吆喝声、交谈声、牛马叫声响成一片。大黄牛哞了一长声。方才搭腔的那少年牧童骑在牛背上,唱着歌儿踏着花,一颠一颠的走远了。
  大伙的目光不免聚集在匆匆离开的罗敷身上,窃窃私语。
  一个小孩子好奇问道:“那好看的小娘子,真有个四十岁的大官夫君?”
  “嘘!”熟知各家八卦的老妪赶紧打断,随后皱纹里扒拉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
  “要是真这样,倒好呢!”
  时下民俗,女子早婚,十五六岁嫁人生子的女郎不在少数;而艳名远扬的秦氏罗敷女,年至十七,不仅尚未出阁,连婆家都未曾许得一个,平白让人笑话。
  ——可见生得太美也不好,家里人挑三拣四,误了青春大好年华。
  待要再议论,忽然眼前一闪。只见方琼三公子的车仗队伍里,似乎蹿出一个身手伶俐的影子,鬼鬼祟祟的,跟上了罗敷女郎远去的脚步。
  老妪揉揉眼,那身影又不见了。她摇摇头,想是自己老眼昏花。


第2章 亲人
  罗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郸南外城平民散居,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门边一个小小土地神龛,门楣上挂几把干艾叶,朴素又活泼,表明这院子里住的是一家热爱生活的良民。
  院子里的妇人粗布襦裙,垂着个略显花白的椎髻,发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着一筐刚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对她来说太过沉重,糙手绷出道道青筋。
  罗敷连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这许多,闪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张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气无力地跟她打了声招呼:“阿秦回来啦。”
  张柴氏放下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唠唠叨叨的叹气:“不累怎么行呢?过年的赋税刚交过,你阿弟又进学,给先生的束就是咱们一个月的口粮。昨天又说笔墨简牍需要添补,家里可快没有余钱啦。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钱,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叶才采了这么些?蚕儿可别不够吃……”
  每天雷打不动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罗敷并不厌倦,点点头,柔声安慰:“舅母莫愁。我这两天夜里赶赶工,后日开集之前,应该能织好一匹绢。你就安心进屋歇,等阿弟下学回来。”
  然后放下篮子,接过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帮舅母把衣裳晾到高处。
  张柴氏腾出手脚,朝厨房努努嘴,“锅里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别喝。”
  罗敷听得最后一句话,唇角不动声色地一抿,抿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不开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罗敷自己盛水喝,经过旧木桌的时候,见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细指头轻轻伸进去蘸了下,点在舌尖,春雨般甜丝丝。
  却不太浓。近来蜜糖价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着也不怕招蚂蚁。罗敷顺手给那碗水扣了个盖,然后冲屋外喊:“我去干活了。”
  方才还不依不饶,跟贵人打嘴仗的泼辣小娘,一进家就变成了善解人意、任劳任怨的乖孩子,任谁见了谁不信。
  然而罗敷心里有数。十七岁的女郎见识算不上广,心中第一位的做人准则,便是知恩图报。
  十余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话来要杀贪官、均贫富、让天下百姓吃饱饭。由于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称“甲子之乱”。
  不少人脑子一热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过日子,想着不管谁得了天下,自己做顺民便万事大吉。
  只有罗敷的阿舅张大响,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胆小鬼,听得外面传言,说什么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婴儿,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妖怪。张大响听风就是雨,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光冲天。捱了几天,终于决定收拾东西,带上身怀六甲的糟糠之妻,连夜跑到山里去住山洞,成了当时邯郸民间好一桩笑料。
  谁知噩梦成真,叛匪居然声势愈壮,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搁置,兵祸连绵,乃至生灵涂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灭,张大响壮着胆子回到邯郸,发现城里城外一个样,野狗野鼠横行,当年的街坊邻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灰扑扑的坟堆。
  有被叛匪杀的,有参加叛军被杀的,有被朝廷当成“通匪”杀了充数的,还有病死的饿死的。堪称十室九空。
  这其中包括罗敷的父母以及诸多亲族。罗敷当时年幼,记事不全,只记得孤零零站在废墟上大哭,一条比她还高的野狗狰狞扑过来。
  身后一声发颤的大喊:“阿秦!别傻站着!跑啊!”
  罗敷猛回头。胆小鬼张大响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断扁担,照那野狗脑袋抽下去。
  ……
  张大响拖着一条被野狗咬残了的腿,顺理成章地收养了这个他妹妹留下来的孤女。
  烧毁的房子一砖一瓦的盖起来;丢失的家产一文一文的挣回来。黎民百姓多健忘,时至今日,“叛匪”的记忆已如过眼云烟,大家继续循规蹈矩的过回以前的日子。
  但阿舅没能享受几年太平日子,没两年便积劳成疾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也就是罗敷的舅母和表弟,三个人相依为命。
  罗敷知道阿舅为什么瘸。她从懂事起就下决心,把舅母当阿母一样孝顺,把表弟当亲弟一样疼。
  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罗敷自小便知道面子不能当饭吃,宁可让人指着后脑勺骂泼妇,遇事绝不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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