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有好女》第3/257页


  ——当然,面对舅母时除外。
  罗敷想一想往事,再看桌上那碗蜜水,心平气和。
  她进屋喂蚕,再扫蚕舍,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名义上是闺房,其实大半空间都让一架硕大斜织机占去了。
  那织机老旧,木质零件被摩挲得光滑发黑,一如张柴氏那衰老而油光的发尾。
  织一匹绢要花至少二十天工夫。等到完工之日,这匹绢会被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洗刷捣练,在市场上被哪个鼻孔朝天的贵仆挑剔一番,然后买走,裁剪缝制,穿在哪个世家公子或是豪门宠妾的身上。
  或是干脆让他们拿来包东西、写字、作画——总之不会成为民女罗敷的身上衣。她全身上下一般是苎麻,织的倒是比别家的平整好看。
  罗敷坐下来,熟练地调了调综板,开始干活。
  一旦坐在织机前面,飞扬跳脱的女郎就变得无比专心致志,那上上下下的一经一纬,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实民间的女郎哪个不是如此。素手穿经,巧目定纬,织机单调的咣当声,充满着她们的少年时光,见证了她们的孩子长大,陪伴着她们韶华逝去,直到一头乌丝变成雪白,和那织机上的布帛成了一个颜色。
  可今日,罗敷却有些心神不宁。梭子来去,踏板吱呀,突然手劲一个不准,经线啵的一声崩断了。还好她反应快,及时停了梭。
  麻烦。她不得不停下活计,续线捻丝。还没织出半寸,忽然又是一根断线。
  连张柴氏在外头都听见了,心疼地喊一声:“仔细织布!累了就先歇着!瑕疵布可卖不出好价钱!”
  罗敷地叹口气,站起身来,随意拨弄着织机一角拴着的小布袋。
  她知道自己思绪纷杂。撞见冀州牧公子的事没对舅母说,免得徒增担忧。
  但总不能装做万事大吉。最起码,她需要思考清楚,倘若下次不巧又在城外惹了贵人,得换一套什么样的说辞。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也许能帮她的人。
  *
  两日后,罗敷打扮利落,准备上集。
  邯郸城里旬日开集,供出身各异的百姓和商贩,交换粮、酒、布帛、药材、丝绸等等。
  张柴氏年纪大,有风湿老寒腿的毛病,因此每次都是罗敷出面,和邻居几个年龄相仿的女郎新妇,用自己精心织造的布匹、绢帛、刺绣,换取丝麻和口粮。
  偶有盈余,通常让爱美的小娘子们换来胭脂水粉、头面首饰。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簪,能带给人好几个月的开心。
  罗敷掐着手指头数完了该换的东西,问舅母:“还有什么要换……”
  话音未落,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蹭的跑出屋门,态若离弦之箭。张柴氏老母鸡似的追过去:“懒蛋,别摔着!诶诶,袖子蹭脏了……”
  “懒蛋”名叫张览,是张柴氏的宝贝儿子,亡夫留下的唯一骨血。本来请人起了个挺有文化的名字,可惜张柴氏不识字,叫着叫着就把自己儿子叫成“懒蛋”了,倒是个俗得可爱的乳名。
  张览在“匪患”乱世中出生,娘胎里带来的弱质。病歪歪长到十岁,细杆儿身材上顶着个大脑袋。搬点重东西就呼哧带喘。于是大家都说他该去读书。张柴氏望子成龙,把儿子送进了接收平民子弟的私学——当然,又是一笔额外花销。
  邻舍大人们平日逗张览:“脑袋这么大,当心哪天掉下来!”
  小张览信以为真,养成了时时刻刻扶脑袋的习惯。一头扎到罗敷身边,腻着她提要求:“阿姊!别忘了给我带笔墨!”
  说这话的时候,细手指头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像个偏头痛的老学究。
  罗敷一笑,把他的手放下来,“忘什么也不会给你忘这个。还有吗?”
  张览想起了同窗们平日里夸耀的美食零嘴,吞了口口水。
  张柴氏马上注意到了,轻轻横他一眼。
  张览忙扶着自己脑袋摇摇头,懂事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要求。
  罗敷看在眼里,心中盘算,回头卖了自家的丝帛,找个好说话的零食贩子,好歹给阿弟讨几颗渍酸梅。
  她往小板车上放几匹绢麻,临出门,又忽然犹豫,摘下一对耳,塞进织机梁木的小缝隙里。那是她的小小首饰盒。
  方琼的影子在脑海中晃。低调妆扮让她聊以心安。
  最后回头向张柴氏嘱咐:“今晚也许不回来,宿在……”
  话没说完,张柴氏两条眉毛已经拧成两只打架的蚕宝。张口就训斥:“你一个未婚的女郎,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回来?……”
  罗敷不慌不忙,说完了后半句话:“宿在韩夫人工坊里。”
  “韩夫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张柴氏“嗯”的愣了一下,脚底下碾死个蚂蚁,算是默许了。继续给儿子掸袖子。


第3章 强抢民女
  韩夫人是邯郸城里的传奇女子。她四十岁以前的事迹没人说得清。小道消息流传,说她是从婢妾一步步爬上太守夫人的地位。然后丧夫、再嫁、再丧夫、再嫁……如此不知多少次,每次嫁的夫君都比以前的地位高。现在寡居在家,家产无数,每个儿子都做了官,每个女儿都成了官夫人。
  倘若不知情的人听说这故事,多半会把这些事的主角想象成一个祸国殃民的绝色妖姬。然而在罗敷的印象里,韩夫人一直是个稳重的白发老妪,连金银首饰都懒得多戴。
  韩夫人喜欢积德行善,丰年收粮,饥年借粮,城里的私学据说也有她的资助。她还喜欢提携年轻聪睿的女郎。富商大贾家里通常有自营的纺织作坊;而韩夫人的作坊尤其热闹,会定期办些纺织刺绣方面的交流,请来巧手匠娘传授经验——来的大多是贵女,但也有罗敷这种脸皮厚的平民娘子,时不常的去蹭个一日半日。反正没人赶她。
  邯郸地界的年轻女郎,有一半都把韩夫人当成自己的人生楷模。若是有幸能见到真人,蒙她教诲两句,那便如平白多出了三年的智慧。
  罗敷上辈子积德,在工坊里蹭课的时候,跟韩夫人搭讪过两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她被邻居男孩骂了,说她是没父没母的野孩子。韩夫人瞟一眼她哭肿的红眼泡,十分鄙视地说了三个字:“骂回去。”
  罗敷超常发挥。隔壁赵家阿兄至今脖子上一道疤。
  第二次是觉得舅母分配不均,过年称了三两肉,烹得香喷喷,最后全堆在阿弟碗里了,说男孩子需要长身体。她自己落得两块连皮带骨的肉渣渣。
  为这点事,罗敷纠结了半个月,不知道该不该觉得委屈。
  韩夫人这回看都没看她,又说了三个字:“自己买。”
  罗敷谨遵教诲,从此学会了自主花钱,不亏待自己的嘴。
  老夫人家大业大,每日厨房剩的饭菜,大约都足够养活邯郸全城的乞丐;每天织布断下来的线头,都能做成一件衣。罗敷进城赶集买卖,有时候错过了辰光,来不及回家时,干脆就宿在韩夫人织坊工人歇憩的厢房里——对韩夫人来说,这都是不值得禀报的小事。
  韩夫人信誉保证,这大约是唯一一个未婚女郎夜不归宿、还无损名声的去处。
  今日进城赶集,罗敷早早就计划好,抽时间去拜访一下韩夫人。不为别的,向她再讨三个字:倘若在出外采桑的路上跟贵人口角上了,如何在保障自身平安的前提下,让他尽快把自己给忘了。
  秦氏罗敷女,人人夸她蕙质兰心。然而越是有脑子的人,越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该求人求人,胜过自己闭门造车。
  她满怀希望地出发了。
  邯郸集市。
  罗敷把绢帛交给估价的中间商,惊喜地发现比往日涨价五十钱,乐得她脆声朝那商户道谢。
  然后不忘阿弟的嘱咐,去给他买些读书用的笔墨。
  懒蛋其实一点也不懒。或许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儿干不了别的,张览读起书来倒是认真,功课做得一板一眼,两年来费了不少笔墨简牍。
  可是当罗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笔匠人铺子时,却见大门闭着。左邻右舍告诉她:“笔翁今日不开张,在城外猎户那里饮酒做客哩。”
  罗敷一怔。世上学问多,一环扣一环。制笔匠得跟猎户打好关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应。
  她闲不住,看看太阳,时间足够,决定不辞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过在原地傻等。
  跟同来的小姊妹暂时分手,挤过摩肩继踵的赶集人群。
  城外春意浓浓,连成片的桑树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罗敷今日没有采桑的任务,可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皮子跳。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贵人珍惜衣履,应该不会经常光顾老百姓的劳动场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琼,虽然讨厌,倒也没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贵人们大抵是读书知礼的,就连强抢民女也抢得优雅。他一没动手二没动刀,只知道抬出权势来压人,以为老百姓把他当神供着呢!

当前:第3/25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