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1/49页
牡丹转头看他,微笑,慢吞吞开口:“小喜子公公……”好像觉得这个称呼有趣,笑了一下才接着道:“小喜子公公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吧?每回都是你跟着来。”
“回格格话,”小太监笑得伶俐,“师傅有年纪了,所以这出宫跑外的,皇上才让奴才跟着。”
哦,是李德全的乖徒孙。“小喜子公公跑这一趟腿,若在别人处会得谢银的吧?”
“不,不!”小太监急摆手,眨了两下眼看着牡丹道:“奴才很乐意跑这个腿,奴才不敢收格格的银子,奴才不收格格的银子……”
牡丹本是逗他,瞧他一急,巧笑也忘了,露了两分本性出来,也觉得有趣。“那好……”瞧一眼案几上的字幅,牡丹突然想起什么,抿唇一笑,从案头书页间抽了一张写好的纸笺出来,看了看,又提笔添了一行字,封起来交给小喜子:“麻烦公公把这个交给皇上。”
小太监瞧着牡丹微笑的表情,喜得麻利儿的一“扎”,直起身眉开眼笑道:“奴才今儿个肯定能得着万岁的赏。”
牡丹一下午没出书房。她斜歪在屏榻上,手中拿着书,眼睛却看着墙上的字幅。她心绪沉静,只小小的沉思。有时她想的是康熙凝注她的眼睛。有时想的是家里的书房,哥在他的大画案上翻开一本画册,指给她看康熙的几枚书画印章,“佩文斋”、“康熙宸翰”、“保合太和”,还有这枚“畅春”。流光,历史,美妙,荒唐。窗外春天的园里,鸟虫唧啾,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格格。”进来已经很长时间的少年,从案上抬起头,“芍药花还要种吗?”
这孩子,自己惯于沉默,却似乎不大喜欢看她沉思不语。牡丹展笑,“种啊。”看一眼墙上那句“庭前芍药妖无格”,挑眉无赖道:“咱们这叫奉旨种芍药。”牡丹是花中之王,诗文里的皇后,但是说到真花,她并不太喜欢牡丹,那种雍容华贵,让她想到的是上了年纪的贵妇。她是很喜欢芍药的。喜欢那份妖娆的风情,那是一个正徐徐绽放的美丽女子,脱去了青涩,眉梢眼底,尽是流丽。花儿已经买好,暮春时候,那份妖娆的美丽便在她的园子里了。
看一眼窗外,丁香的味道在薄薄的暮色中若有似无。“霜丫头陪我去走走吧,小紫帮十儿磨墨。”
繁星一样的小花儿,白色的,紫色的。丁香不忧愁,丁香是五月。北京的校园里,暮色黄昏中,一个好听的男声播报之后,敲扣心扉的情歌回荡校园,几个女孩子停下脚步,站在丁香树下,仔细寻找五瓣的花朵,许愿,打趣嬉闹,夹在书间。德国的校园里,一个女子走过丁香树下,停下脚步,追忆往事,和曾经许下的愿望。脉脉花香流年。丁香的五月始终是动人的,春思不自禁,多少芳菲心事转浓,多少青春约会发生……牡丹站在院外的丁香树下,白色柔紫的繁星中,许多面孔模糊飘过,因为她不刻意去抓,所以没有一张脸是清晰的。看见了一朵五瓣的紫丁香,她踮脚摘下来,拿到眼前来看,就清楚看到了胤祥的脸――纵声大笑的,黑眸凝注的,闪烁的……月光飘洒无声的松林里,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突然很想见他。
“小霜,你去一趟……”牡丹把“十三贝子府”几个字咽回去,看着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仿佛第一次想起,胤祥是有福晋的。有福晋,有妻有妾,有家。
试想她派了小霜去,说“格格想见你”,而胤祥正跟那福晋一起……
老天,这是一个多旧的时代啊。牡丹仿佛第一次,在返回的努力和割离家人的剧痛之外,察觉到时代的巨大落差。她突然情动,她打个电话,说我想见你,然后就是一个如丁香一般晚风熏人醉的约会了――而在这里,这是不可能的。这里的人,十几岁就婚嫁。二十几岁的,都有妻有妾的了。不只十三,牡丹坐在窗前,丁香的香气在暗夜的空气里流动更甚,她想起那双安静的裹住她的眼睛,他也是的。这两个在一年之间已经动她肺腑的男人……这么一个老旧的时代。原来,她在这里的未来是有这样一个问题的……
“什么时候儿了?”
“过亥时了。格格歇息吧。”
九十点钟,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而在这里,已然是就寝时间了。老旧的年代呵。牡丹坐至梳妆台前,拿起月一般半弯的牛角梳子,纤指拨弄梳齿,丁零的响声在花香弥漫的室内,有如小珠蹦跳在柔软馥郁的花瓣上。这是胤祥赢给她的梳子。科尔沁草原上,那场摔跤比赛的奖品竟是这把珍稀的牛角梳子,而十三竟摔赢了骁勇的蒙古汉子。输给他的那个小伙子醉得一塌糊涂,嘴里喃喃呼唤一个姑娘的名字。胤祥陪他一醉方休,然后大笑着拿着这把梳子走到她面前来。胤祥,从豪情万丈到柔情一碗,在他身上从来都潇洒流畅如一马平川。
“格格,十三爷……”小紫匆匆掀帘进来。
牡丹一惊回头,小紫递上一个信封,“是门房上传来的。”
牡丹展开看,只有一行字:“睡了吗?我在门口。我想见你。”
牡丹的心扑通扑通跳,咬住嘴唇,任自己被急剧涌上的兴奋喜悦捉住。“小紫,拿披风。”
牡丹腮上染红的桃花,直到她上了马车还在灼灼绽放。
马车内有灯笼,有月光,胤祥的眼睛却比灯火月光都要亮。
牡丹笑而不语。虽然,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
胤祥,目光凶猛。
半晌,还是牡丹开口:“怎么这时候来了?”
“刚忙完公事。从下午,一直想见你。”
说完这句话,凶猛的目光一顿,然后有一层什么隐隐遮上。是云遮了月,是瞬间统统忘却的思虑又瞬间回笼,于是月下执著迸射华彩的剑,便也朦胧。
可是仍然凝注不改。牡丹溶在那片凝注里,熟悉的黑眸,熟悉的呼吸,她想起有一天,也是在马车里,胤祥说,“……像我心里面认识了多年的一个女子。”
“我也是。”她说,半昏半暗的马车里,她潋滟流淌的目光被月光镶嵌了一条银边,潋滟而坦白,“从下午,一直想见你。”
胤祥一震,仿佛不能置信。
良久,似乎所有的思虑又一次飞走,他问:“你想过以后吗,牡丹,我们俩的?”声音清晰,却低哑。
牡丹向后靠去,半垂眼帘,说:“没有。”
在今天以前,的确没有。
十三默然。竟没有激动,也没有逼问。全然不似去年八月时,他激愤那一句“你果真心硬如铁。”
牡丹抬头看他,而他始终在看她,眼中,是一个热血的骑士,挥动长剑,万死不悔――却不知为何突然动摇……他看着她,眼里是隐隐的张惶。她不懂。
“胤祥,你有孩子吗?”这一句冲口而出,说完,牡丹自己也皱起眉来。
胤祥又一震。这一次他转头向帘外,全身僵硬,双肩垮下。“没有。”他说。
月光是一条河,流淌在她跟他之间,带着微微的凉意。河那边,胤祥的侧脸,是张惶,是挣扎。牡丹伸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似凉似热。
“胤祥,女孩子嫁人,最晚是几岁?”又是莫明的一句。
十三回过脸来。
“二十岁以前吧?”她自答,这个旧时代啊。“那么我还有五年时间呢。我没想过,不是因为你有福晋了,而是因为,我不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而且,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胤祥的眼睛闪闪烁烁,复杂难辨,却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助打太极
32.
康熙四十七年, 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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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冷笑。
“我本也没想瞒着你。”平静的声音。
“你是做梦!!!”茶碗在桌子上跳起来。
牡丹一手挑帘,僵立当地。她该让人通报的。这下可好,给不成宝澜惊喜,她自己倒得了惊吓。
怪不得一进院门便觉冷风霏霏,她以为是自己今儿衣服穿薄了,原来是这方院落变了天。原来喜雨、喜光的欲言又止,是这意思。
换作是从前,见喜雨也守在门外,就知道八阿哥正在屋里,她即使一个人踱到了这儿来,也断不会拦着人通报了――谁知道屋里怎么个情形,十有八九是枪林弹雨。但是做做电灯泡她倒是不介意,所以她今天很有信心的自己来挑帘子,因为宝澜的真心笑容眼看着迈过冬天,又走过了整个春天了。记得上一次宝澜来看她,她俩还叽叽咯咯笑了好久,笑八阿哥。牡丹想象着他被宝澜的顺从弄得一愣一愣的,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想象,气定神闲的八阿哥呆愣起来不知是什么样子?还旁敲侧击的给宝澜授计,要她更上一层楼,下一次争执要起来的时候,不但压住性子顺着八阿哥的意思,还要跑到他前面去推波助澜……她以为今日若撞上,撞上的也是一场太极老手被太极新手捉弄的好戏,这怎么又是刀光剑影的了?这下怎么办,改日再来……
“牡丹?”屋里人隔着竹帘看外面,自然是看得个人影毕现,唉,溜走是不成的了。
春芍过来帮忙打起帘子,牡丹笑吟吟进屋。
牡丹微笑,希图用这笑容跟她衣摆处精绣的初夏牡丹一起,做一层防护罩,或者柔软剂,抵住或者化开屋里的冷气。宝澜拉着她的手坐下,背脊挺直,眼光闪烁。宝澜不笑,她不奇怪,奇怪的是八阿哥――牡丹在他莫测的盯视下有点呆住。他也不笑啊。
牡丹呆住之后才恍然意识到,对着她,八阿哥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冷峻的。他从来都是和煦的,对她,眼睛里面都是笑着的,对她。就连那一次,她来,在门口撞见了九阿哥,一向深沉的九阿哥那天连个笑都挤不出来,阴郁的跟她点个头就一脸铁青的去了。见了宝澜才知道,是为了刑部的事情。这事她知道。如果后世的记载没错,是张五哥的宰白鸭事件引起康熙震怒,然后八阿哥请缨或者受命审理刑部。在后世人眼里,康熙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在废掉太子之前,他已然在通过各种机会审视各个皇子的禀性才能。而在这次机会里面,八阿哥狠狠震动了朝野!
原来八贤王也可以如此铁面无情!他犀利如剑,他雷厉风行,他懂得手腕,也懂得狠。短时之内,刑部就被他整得鬼哭狼嚎,成绩斐然。皇上很高兴,因为阿玛曾经回来说,皇上跟他提起了八阿哥年少时候跟从西征的往事。既能文又能武,人如玉,气如虹,八阿哥最有乃父之风――皇上甚至主动提起这种他一向回避不答的说法。连十三,他被派去协理审案的,也透露了对八哥能力的称赞。
然而,当九阿哥脸色铁青而去,当她坐在宝澜屋里,八阿哥脸色阴郁的进来,她就知道,史书记载的没错,八阿哥要停手了。他被迫停手。牡丹始终认为,他这一次的审狱未果,为八爷党的最终失败埋下了第一笔。这件事,同后来的百官举荐震惊康熙,两件事不分伯仲,一起断送了八阿哥的夺嫡之梦。如果说后一次康熙是震惊和惊吓,那么这一次就是深深的失望,而两件事是连结在一起的。四阿哥受命催还库银的那次,两兄弟不惧不畏,软硬皆用,软硬不吃,把大小官员查得一片惨白。最后虽说也落了个草草收场,但一则是因为查到了太子,二则是康熙自己不再忍心的缘故。而八阿哥这一次,前面雷厉风行,卓见成效,最后也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却是因为八爷党与文武百官盘根错节,查着查着就查到了不能动的自己人――这个康熙不会想不到的。如果康熙不是目光深远,如果他不是深深看到了所谓盛世底下隐隐待发的危险疾患而他又无力或者狠不下心去切除,如果他只想保持这个“盛世”,那么,无论八阿哥多么得人心都不会惊吓住他,因为他不是个弱主,他会欣然选择这个酷肖自己的、有风度有才干的、得人心的儿子继位。但康熙毕竟千古一帝,他没有做这个避免争斗、必将一番和顺、皆大欢喜的选择。他耗尽晚年的心血,与一干儿子周旋斗智,是立意要为大清找出一个革除弊政的主子。而八阿哥,有百般能力,得百般人心,可是这个“得人心”里面,有多少盘根错节的成分?有多少人是纯然敬仰他?有多少人是利益攸关、只为了更好的安身立命?说白了,八爷党在它招数玲珑的夺嫡之路上,在它赢得百官心的过程中,其本身已经成为朝政疾患的一部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扯远了。刚才说的是,即使那一次,九阿哥拂袖而去,八阿哥面现疲惫的进来,进来之后,连老十都好像缓不过劲儿来,若有所思的闷着,八阿哥却仍然展出和煦的微笑,安抚她小心翼翼打量的眼神。他对她,从来都只有欣赏和宠爱两种面孔。所以现在,面对一个严肃莫测的八阿哥,牡丹感到有点儿发怵。
她转眼看宝澜。为了什么事啊?怎么连不跟他吵的策略也忘了?
谁知宝澜竟避开她的眼光去。
牡丹心里一沉。转过脸来,发现八阿哥已经不仅是严肃了,那盯着她的眼睛甚至可以称之为凌厉,一股怒气呼之欲出……
正在此时,喜雨的声音在帘外小心响起:“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来了。”
八阿哥静坐片刻,缓缓站起,耷眼一思,终究什么也没说,梗着脸快步走出去――直可说是拂袖而去了。
牡丹呆呆坐着。
才发现,自她进屋,就没人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此时,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视线里,只见侍立的春芍跟小霜,相同的两手纽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