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6/49页


  牡丹也笑起来,却突然打住。夏薇也是,因为隔壁殿里隐隐传来了哭声……哭声苍老,开始好像还在勉力压抑,却渐渐压制不住,裹挟着万般的难过、忧懑,直要放声一恸了……听得这屋里温暖的氛围都要苍凉起来。
  夏薇朝牡丹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匆匆退了出去。牡丹听见康熙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只模糊听到“朕明白”、“太子”这样几个单字。想想这一段的事情,这个哭的,应该是那个太傅王琰吧?
  老先生一生的心血啊。想了一会儿这王老先生此时的心情,牡丹淡淡喝了口茶,随手翻开桌上的《太平广记》……咦?牡丹明白皇上为何让她看这本书了。
  她从书页间拈起一枚熟悉的笺――她的“牡丹笺”。笺纸的一角印着一丛烂漫微笑的牡丹,月白洒细金的纸上是她的字: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旁侧另添一行小字:
  “牡丹每读至此都要微笑,皇上也欣赏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潇洒吗?――牡丹敢以小笺谢重礼。”
  牡丹将这张小小笺纸拈在手里,视线凝注在皇上那枚鲜红色的长形印章上头――“畅春”。她心血来潮拿一页心情偶记还赠皇上,以为她这种小把戏、小心思,皇上必定觉得幼稚,一笑之后也就撩开了,现在看来皇上是喜欢的呢,嘻。
  “丫头?笑什么呢?”
  声音突然近前响起,牡丹一惊抬头,见康熙已进来西暖阁,正笑眯眯注视她――牡丹就坐在那里,眨也不眨的回视康熙。“三个月不见就瘦成这样”,阿玛的话该拿来说皇上才对。那一瞬间,她突然看见皇上孤独坐在戒得居的样子。风浪一生的康熙在寒凉的夜里疑惧不能入睡,而心里面那透顶的寒凉甚至寒过了雪夜,因为这次让他恐惧的,是他的儿子们……牡丹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仿佛是一个她极熟悉的亲人被人欺负了……
  “牡丹?”康熙眼睛幽深起来。
  牡丹回过神,赶紧起来行礼。“好,好。”康熙扶起她,在对面坐下,扫一眼桌上,问:“等久了吧?饿了吗?”
  “噢,”牡丹可怜兮兮,“喝了好多茶,饿了。”
  皇上笑了。“夏薇!进碟子芙蓉糕来。”
  夏薇赶紧去张罗。一时芙蓉糕端了来,也重新泡了茶换上。康熙只拈了一小块糕点漫不经心放进到嘴里,却注目看着对面的牡丹吃,“怎样?合不合胃口?”
  真是喝茶喝饿了,此时吃糕点正合适。牡丹慢条斯理又津津有味的吃着,闪睫一笑,“还行。”说完却咬上一大口。
  “呵呵。”皇上笑得开心,开心又宠溺,脸上阴霾尽扫。
  满地的宫女太监看得直眨眼,包括小喜子。他心里的一笔帐彻底糊涂,万岁爷究竟是什么心思呀?怎么觉得那眼神是在看一个心爱的小孩子?
  “牡丹,”皇上喝了口茶,慢慢开口,“朕事情太多,出宫不容易,以后你来宫里吧。拿书来这里看也成,空暇陪朕说说话儿”
  牡丹拿手帕轻拈唇角,扬睫微笑道:“好。”
  “你阿玛可要送走你呢。”
  送她走,皇上与她倒是一样的用词。阿玛的心思是很明显的。
  “牡丹,你怎么说?”
  “皇上怎么说的?”牡丹笑吟吟的。
  “朕不准。”康熙挑眉,定眼看着牡丹,“朕要时常看见你们。”
  皇上的眼睛里是一点悠远的、眷恋的、寂寞的……什么。“牡丹也想时常看见皇上,见皇上一面实在不大容易。”她喃喃抱怨。
  康熙眯眼,审视她坦白的眼神。牡丹微笑,不回不避。
  “你不怕么,丫头?”
  怕?怕什么?怕卷进这一场阿哥政争,身不由己,粉身碎骨?
  可命运这东西,怕就有用、躲就有用吗?她曾经极怕,甚至不顾他的取笑悄悄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可他,她最心爱的人还是灰飞烟灭了。她曾经极小心,真心假心的爱情她一概等闲对待,只想守护好自己,好好守护着她的家人……可一夜之间她就掉来这里了。上天啊,你就恣意做好了,我也不再管你,看是谁更任性一点。谁唱的,谁曾唱过――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牡丹唇边抿起一个笑,含笑的无所无谓的眼波,闪动些许蔑视在里头,流光溢彩。康熙凝注她不语,而一地的太监宫女,也呆在那个笑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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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起时分

  37.
  牡丹醒来。
  几点这是?怎么就醒了……屋里昏暗的很。看窗户,自是什么也看不见。牡丹躺在黑暗里,清醒白醒,想起从前,也极偶而会在夜里突然转醒。那时掀开窗帘探看,一次看见明月光辉洒床前,一次什么也看不见,第二天开门却迎接一个白色世界――原来是夜里落了大雪……
  想起从前呵。牡丹坐起身,料是丫头还酣梦正好,披了衣服,自摸索火折子点了灯。无目的的,屋里踯躅一圈,唉,这万籁俱寂的,有点音乐就好了。这个年代,要想耳边有点儿乐音,要么上戏园子,要么请戏班子,都是好大的动作……
  就生活而言,有的时候她喜欢这个节奏缓慢的时代,离开了一切电器,在这个时代生活,的确养护眼睛,舒缓神经,人更容易触摸到心灵。可是有的时候,比如像现在,牡丹却觉着一种空旷的寂寞……她是流行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养大的,她的耳朵、灵魂都想念那些节奏,那些美……她是那个时空养大的啊,在这个空间,她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或者她该教小紫、小霜甚至十儿一些歌曲?然后将他们当随身听使用,呵呵……一笑引开心思,牡丹视线落在案头的《牡丹亭》,想了一想,牵了它回到床上。
  《闺塾》一节,老先生絮絮叨叨:“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
  呵,她这近午时才上课,魏老先生准定暗里也感叹她“娇养的凶”。可她没办法嘛,从前的她惯于熬夜,现在的她晨起时候身体不适,看来她是命定了的非早起之人……牡丹做个鬼脸,嘲笑一把自己。
  〔贴〕红、墨、笔、砚在此。
  〔末〕这什么墨?
  〔旦〕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
  〔末〕这什么笔?
  〔旦作笑介〕这便是画眉细笔。
  〔末〕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
  呵呵,牡丹轻笑。这个春香丫头真逗趣,相比之下,她的丫头有点太乖了。咦,说到丫头,就听到两个丫头的声音……“小紫?紫丫头?”
  “格格!”吱呀开门,小紫几步掀开中帘进来,小霜慢一步,也随后进来。两个小丫头并立床前,傻傻的看着她。
  鲜灵灵的神采,显然不是才刚起。“是什么时辰了?”牡丹问。
  “卯时……”小丫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格格你……”
  “格格我醒了。”牡丹笑着接口,再让小丫头瞪下去,她真要不好意思了,“烦劳我的宝贝丫头忙起来吧。”
  清晨五六点钟,卯时,皇上起了,十三他们上朝了,读书人进书房了,嫂嫂们去给额娘省安了,全世界的人都开始一天的生活了……啊,她终于也在这个时辰起来一回了。
  “怎么这么黑?”牡丹真怀疑已经六点钟。
  “今儿有雾,格格。”
  “哦。”牡丹紧一紧披风,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空气。
  雾。雾重,晨曦微微,无法穿透。慢慢步下台阶,穿过庭院,雾,仿佛有质感,她左右拨开,蒙蒙雾气从她身边漫流过去。
  “秦十!秦十!”
  清亮的嗓音让雾气轻薄几分。牡丹停在垂花门下,隔雾端看树下少年的身姿。身姿挺秀,一招一式舞得认真执著,突起跳跃,雾气便随他身形波动……知道他每天练武,这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倔强又求全的个性,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自从到了她身边,像海绵一样的吸收知识,又将从前学过的武艺捡起来,俨然是要做个面面可当的十全随从……
  “秦十!秦十!”女孩子的声音又起,显然毫不气馁,“包子要凉了,是你爱吃的那家呀。”
  牡丹微微一笑,听得津津有味。瞥一眼左侧的小紫,小丫头果然是一脸不屑,就差没一声哼出来。呵呵。府里这一串以“秦”字排的少年,呼声最高的,也就是说最受小丫头们爱慕的,是秦六跟秦十两个,府里头走走,不时你就能听见“秦六秦六”“秦十秦十”的叫声。因为两人都生得好,且都是个性少年。秦六极伶俐,笑颜惹人爱,又姐姐妹妹的嘴甜,迷倒了一片少女心。秦十一脸冰酷的不搭理人,却也挡不住四处痴迷追随的视线。两团fans人众可说不分上下,比如她身边的两枚丫头就一边一枚分属两派。
  “十儿,包子要凉了,是你爱吃的那家呀,吃过再练罢。”牡丹笑笑的走过去。
  少年身形一僵。不知是不是晨曦逐渐氲染的关系,少年白皙的脸上一片粉色绯红,煞是好看。那小丫头匆匆福礼,转身跑走,临走倒还没忘了把包子塞进秦十手中……
  惊慌当中也不忘心上人,好。牡丹笑,“快吃吧。”接着踱开步去。
  少年见牡丹是往外走,要跟上,不禁对着手里的包子皱眉。犹豫间,小紫接过手,返身跑回牡丹阁去。
  牡丹不理身后动静,继续在雾中漫步。灰色的雾气弥漫,世界生在十步之内……在雾里散步,孤独是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她却不是孤独的情绪呢。牡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这么早的清晨,这么清冷的安静到底的空气,她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过了?十七岁的时候,那个少年对她说,在极早的早晨,你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呼吸,和你自己的呼吸……她喜欢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却一次都没起来过。二十岁,仍然是不解忧愁的年纪,另一个男孩子,完全另一种类型,竟也极爱那清晨时刻,竟对她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所以她虽然仍然偏爱静夜的呼吸,却在一个清晨拼了半条命爬起来,将那个男孩子惊了一个跟头在操场上。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到了二十四岁……那个他,在一个极早极早的清晨把她叫醒,圈着她在窗口,俯瞰整个的城市朦胧未醒,他们倾听彼此的呼吸……
  行行复行行,行行重行行,游走记忆,游走雾间,带着一点不悲不喜置身事外的慵懒,游走到了门口。没有跨出门去,一手轻扶木门,牡丹望着不远处伫立的身影,没有惊讶,轻轻的笑了。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上天的心思,有时折转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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