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31/92页


  芳芸看见谨诚下车,也变了脸色,她镇静了一下,看颜如玉并没有跟来,道:“太太,等会你去吗?”
  婉芳道:“自然要去的。”她披了一件毛衣,牵着芳芸的手下楼。俞忆白松开手,谨诚就溜上楼梯,喊了一声太太,并不叫芳芸。芳芸笑嘻嘻地,也无所谓,只当他不存在。婉芳本来要说谨诚,看见芳芸这个样子,干脆不出声。
  到了祠堂,俞忆白扶着婉芳到二太太下手坐好。芳芸走到倩芸和茹芸中间站定。谨诚看看爹爹,又看看姐姐,挤到芳芸和倩芸中间。倩芸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站错了,到立诚那边去。”
  谨诚磨磨蹭蹭不肯走。大太太站起来拉着谨诚把他送到立诚那边站定。老太太的眼睛好像一把刀子,狠狠的剐了芳芸一眼,把视线移到她的儿孙们身上,威严的清了清嗓子,对李老太太说:“亲家,你来说罢。”
  李老太太站起来,道:“现在时兴的文明话我也讲不来。反正你们俞家帐上还有些钱。我们和老太太商量了几天,亏空慢慢填也不急,先把孩子们的学费和嫁妆提出来。少爷们是五千块的学费。小姐们分一万块的嫁妆钱。”她冲站在一边的俞家帐房点点头。俞家帐房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绵纸,慢吞吞把各房应分的款子数目和用处念了一遍。方才念完,俞忆白就站起来道:“我们三房的数目不对。”
  俞老太太道:“再念一遍三房。”
  帐房念道:“三房,九小姐嫁妆一万块,还没有出生的小少爷,八千块,一共一万八千块。”
  俞忆白道:“漏了谨诚。”
  俞老太太盯着帐房不作声。帐房眼观鼻鼻观心,道:“没有漏哪个,是照着家谱抄的。三太太这一条还特为请示过老太太,老太太加了三千块钱。”
  俞忆白沉下了脸,道:“老太太答应过我,让谨诚上家谱的。”
  二太太冷笑道:“要分家了,一个两个都抢着要上家谱。不成!只能按家谱上的分。”
  大老爷站起来道:“都是俞家的子孙,不上家谱的就该死了?不管上不上家谱,是我们俞家的孙子,都有份!”
  老太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冷笑道:“你们都是一个爹教出来的好儿子。分家,我说了算。家谱上写的,就有份。你们外面养成的那些个,老太太我不认!”
  这话一出,在座的太太们都松了一口气。大老爷恨恨的看了一眼二太太,板着脸坐回去。俞忆白恼怒的说:“谨诚是上了家谱的。家谱拿来我看。”
  帐房连忙把家谱翻开送上来,俞忆白盯着那一页细看,果然,他的名字左边,矮两格,并排写着孔月宜和胡婉芳的名字。芳芸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月宜的名字下边。俞忆白盯着芳芸漂亮的行书看了半天,道:“芳芸,你过来。”
  芳芸在众人注视中走过来,看了一眼家谱,没有讲话。
  俞忆白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树倒猢狲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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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芸摇头道:“我这也是第二回见家谱,我不懂。”
  俞忆白血气上涌,扬手抽了芳芸一个耳光,骂道:“你为什么只写自己的名字?你就这样恨他?谨诚是你亲弟弟!”
  芳芸捂着脸道:“我亲妈来不及替我生弟弟就死了。”
  俞忆白气的发抖。婉芳想拉又不敢拉,担心的看看芳芸,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纹风不动。
  二太太冷笑道:“你女儿拆你的台,可怨不了别人。”
  俞忆白怒道:“你闭嘴!”
  芳芸倔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坚定。俞忆白越看越生气,指着女儿道:“你好,你好,你对亲弟弟都用心机,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芳芸放下捂着脸的手,问道:“爹是要把我从家谱除名吗?”
  婉芳恨不得上前拦住她的嘴,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快意的笑了。老太太的眼皮抖动了两下,狠狠盯着俞忆白。
  俞忆白被女儿这句火上浇油的话气糊涂了,看见帐房的桌上有笔,大步走过去拿了来,说:“我没有你这样心思恶毒的女儿,今天就把你除名!”他在芳芸的名字上重重涂下一笔,把家谱朝芳芸砸去。
  芳芸微笑着偏过头让开,说:“那我走了。老太太、太太,你们多保重。”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二太太小声道:“这个样子,倒不愧是他们姨太太教出来的,一模一样的。”
  大太太想到那一天颜如玉也是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不禁吸了一口气,担心的看向孩子们。果然,明诚兄弟几个和倩芸看着芳芸离去的方向,都是一脸的向往和佩服。
  芳芸到十二号拿了她的手袋,给婉芳留了一个字条压在她的梳妆台上,施施然下楼打电话回家喊伊万来接,就走到樱桃街口等着。
  伊万喊了辆黄包车过来,看见九小姐半边脸都红了,吓了一跳,连忙四处看,想把打芳芸的人找出来。芳芸笑道:“没有事,这一巴掌打的才好呢。”她怕到学校不好见人,到医院找大夫看过,抹了点药膏回家。
  黄妈看见九小姐这样子,埋怨伊万好半天,又抱怨九小姐:“九小姐,怎么不先打电话叫伊万在学校门口等,谁下的这样狠手,今天中饭不能吃红烧鸡了,我去买只老鸭子回来。”
  芳芸推说累了,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几个钟头,到了下午出来,脸上的肿消下去一半,两只眼睛又肿的老高,好像红桃子一样。黄妈煮了几个白水蛋替她揉了半天,问她:“晚上想吃什么?黄妈做给你吃好不好?”
  这个时间,只有黄妈和伊万待她好,芳芸撑不住,抱着黄妈大哭起来。黄妈拍了好久,芳芸才止了哭声,道:“我好了。晚上拿鸭子汤下挂面给我吃就好了。黄妈,我去洗澡去。”一边上楼还一边抽泣。
  走到一半,伊万抱着一个大箱子进来,道:“九小姐,英了寄来的包裹。”
  芳芸只当是哪个表哥去了英了,也不在意,下来拆开箱子,却是一只一只的小盒子码成一堆,总有十来个。芳芸拆开一只,里面是马口铁罐装的咖啡豆。再拆开一只,是细骨瓷的茶具,再折开一只,是La Pavoni的咖啡机。芳芸还不觉得怎么样,拿着咖啡机看上面的铭牌。伊万拿着一盒咖啡豆两眼放光,一个劲的说:“我都七八年没喝过意大利的咖啡了,九小姐,快拆开来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芳芸拆开一只盒子,心情就好一点点,拆到最后一只,却是一只精巧的洋娃娃,眉眼和她很有几分相像。盒底还衬着一张她的素描卡片。芳芸拿起来看了半天,看笔迹像是岳敏之,唰一下脸就红了。别的她都不论,捏着卡片和洋娃娃跑上楼要收起来。
  “九小姐,这些咖啡豆你不要了吗?”伊万满怀希望和欣喜的问。
  “要,都是我的!”芳芸回头大喊:“一粒都不给你!黄妈帮我全部收起来。还有,明天给伊万买一公斤咖啡豆!”
  伊万咧开大嘴笑起来,黄妈歪着头看芳芸像小鹿一样跳上楼,笑道:“我们九小姐长大了。”
  芳芸请了两天病假在家养伤,唐珍妮过来看她。一见面就笑道:“恭喜恭喜。亚当已经把你的监护权从俞老太太手里要过来了。”
  芳芸笑道:“多亏大太太呀。不然哪能这样顺利”
  唐珍妮冷笑道:“她们巴不得少一个人分钱,哪里是真对你好。”
  芳芸看着窗外的墨团一样的雨云,笑得舒服极了,“珠姐,你不晓得,我从晓得要回中了起的那一天,就等着今天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对我指手画脚了,谁也不能强塞一个丈夫给我。”
  唐珍妮担心的说:“俞家还好说,孔家那边呢?”
  芳芸想了一想,道:“我大舅母或者对我有想头,可是我在中了呢,她的手伸不到那样长。拖到我几个表哥都结了婚,我再回美了,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沙沙的雨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传进来,天气又变得有些冷,芳芸看唐珍妮穿的不多,连忙把窗户关上,苦笑道:“你是愁没有钱,我是愁钱多了点。不如我匀一点给你吧。”
  唐珍妮笑道:“别――我天生就不是积财的命。将来我要是没饭吃,你给点饭钱就行,别多给。”
  芳芸道:“你心里明白的很,怎么就做不到?”
  唐珍妮指着隔壁道:“你到底是在外了长大的,你不晓得中了人,一家人再不好,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芳芸道:“我瞧几位和你同母的唐大哥都蛮好,你拿钱给他们办公司也还罢了。多少留点在自己手里罢,亚当总是要回了的。”
  唐珍妮笑道:“你放心罢,我有办法的,明天我去杭州拍电影,你要不要请几天假,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芳芸摇摇头,道:“霖哥总要去寻你的吧,我不去了。”
  “他不去,我叫亚当去问朋友借个别墅,你把伊万带上。有什么气,到西湖逛几天,就没有气了。你不晓得早春三月的西湖有多美。”唐珍妮越说越高兴,拿电话就拨到中西女中去替芳芸请假。芳芸没有拦住,只好答应下来,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伊万陪她去杭州。唐珍妮每天拍戏早出晚归,芳芸就自己带着伊万满城逛。
  这一天逛到傍晚回来,居然唐珍妮在客厅中等着她。芳芸笑嘻嘻道:“对不住你,我方才吃过了,你吃了没有?叫伊万给你买个什么回来吧。”
  唐珍妮把报纸拿给她,道:“俞家出事了。”
  报上大标题写着:“上海开埠最大诈骗案,俞敬亭携妾潜逃,俞老太太倾家荡产赔股东。”
  芳芸一行一行看去,才晓得缘故。原来是他们订的机器运到了上海,开箱安装才发现纺织机全部不能用,可是木棉洋行给了俞大老爷和丘二公子一笔回扣,早把货款都卷走了,只剩了一幢租来的空楼。一百五十万现大洋换回来一堆废铁,俞大老爷连家都没敢回,带着小公馆的妾和两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跑了,连妾生的几个大孩子都丢下了。丘二公子没有跑成,在火车站被曹大帅的卫兵捉到。消息一传出来,愤怒的股东们把樱桃街十五号和丘家都砸烂了。
  曹大帅为民出头,查封樱桃街,连四老爷的两个外宅都没有放过,在四老爷的一个妾家里还搜出了三百两黄金。幸好俞家还没有分成家,俞老太太把所有家产都拿出来填了亏空。丘老太太也只好照着俞老太太的例子把家产都拿出来填窟窿,两家又合送了曹大帅十万块钱的军费,才算把这个事了结。
  芳芸皱着眉头看完,道:“自做孽,不可活。”
  唐珍妮说:“亚当打电话来讲,你父亲的督学位子怕是保不住了,问你要不要替他活动一下。”
  芳芸愣住了,许久才慢慢摇头,道:“我妈这边的好意,我爹从来都是不稀罕的。”
  唐珍妮拍拍她,笑道:“那好,回头我跟亚当说罢。亚当说俞家全部从樱桃街搬出来了。胡家借了幢房子给你大伯母和你继母住。倒是有个好消息,颜氏在栖霞里的房子也被砸了,听说东西都被抢光了。”
  芳芸脸上现出些笑来,道:“她一向高调,总要吃些亏的。”
  唐珍妮咬着嘴唇笑道:“这是你们二婶家的那位表叔趁乱干的好事。书霖说他祖母气的半死,我看你们二婶改嫁的日子近了。”
  芳芸皱眉道:“真想不到……要是这么着,丽芸也是嫁不成霖哥了?”
  唐珍妮扬眉,得意的说:“可不是,她是没得指望的了。原来书霖还发愁的,说俞家穷了,只怕他非娶这个表妹不可。如今老太太已经发了话,说谁都成,就是丽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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