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32/92页


  芳芸想了一会,说:“不晓得还罢了,既然晓得了,我还是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和我们太太。珠姐,我带伊万回去。”
  第二天一早,芳芸带着伊万回上海,到了家已经是中午,芳芸不晓得胡家的电话号码,只好打到学校去寻倩芸,只说万一能寻到她。没想到倩芸居然在学校上学,听说她要去看望祖母,倩芸就报了一个地址给她。芳芸取了一千块钱用手帕包起来,寻到那里敲开门,吴妈看见芳芸,惊奇的打量了她一眼,小声道:“老太太才睡着。三太太在二楼亭子间。”引着她到亭子间去。
  婉芳正睡在床上,看见芳芸来了连忙要起来。芳芸上去按住她,说:“太太你睡着,我来关门。”她关门并不关紧,还留着一寸大的缝。吴妈在门边站不得,只好走开。
  芳芸候她走了,就把手帕包塞到婉芳手里,小声道:“太太,这个给你防身。”
  婉芳只当是她求来的护身符,接过来打开是钱,连忙塞还给她,小声道:“不要不要。你放心啦,我和大姐的嫁妆都没有收走。四房一家子几十口都挤在这里,我们不好拿出来用的。
  芳芸愣了一下,婉芳把钞票替芳芸揣回衣袋,笑道:“西湖好玩吗?”
  芳芸摇摇头,道:“一个人玩也没什么趣味的。太太,我爹……他没事吧。”
  “他辞职了,今天去办交接手续。你爹是胡家的女婿,人家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婉芳贴着她的耳朵高兴的讲:“你爹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和密码都交给我了。”
  “真的?”芳芸也替她高兴,跳起来笑着说:“太好了,我爹总算做对一件事情。”
  婉芳摸着肚子笑道:“你四叔也还藏了钱的,你四婶在股票交易所的户头里也有不少。他们两个不老实,只好委屈你兄弟在这里住几天了。”
  吴妈送进一杯茶来,笑道:“九小姐,老太太听说你来了,要见你。”
  婉芳连忙起来带芳芸去老太太的房间。厚厚的棉门帘一揭开,鸦片烟的香味扑鼻而来,芳芸就打了个喷嚏,她吃惊的看见靠墙的一张软榻上,堂哥明诚躺在一盏烟灯边吞云吐雾,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老太太比前几天老了足有十岁,她怔怔的看着鲜花一样年纪的芳芸,许久才道:“滚!”
  婉芳拉着芳芸出来,小声道:“老太太有点糊涂了,只待见孙子们。”
  芳芸侧过身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挑着一个大烟泡送到明诚的烟盘里。芳芸只觉得毛骨悚然,快走几步跟着婉芳走到外面,还全身哆嗦。
  婉芳看穿她是吓坏了,送她到大门口,笑道:“我也不留你吃饭了,得空来走走。”
  芳芸冲年轻的继母点点头,笑道:“太太,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别来了,等我们搬出去,我接你回家。”婉芳站在门里,扶着红石门柱笑得如同门外大盆景里的怒放的红杜鹃花一样灿烂。
  芳芸不忍拒绝她,微微点头,走出巷口回头看,婉芳还站在门口冲她招手。芳芸一路都觉得春光明媚。到了栖霞里门口,却见一个人拼命敲颜如玉的门,喊:“表妹,表妹。你开门呐。”
  芳芸认出是颜如玉的痴心表哥,站定了脚看他。宋三公子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搭理他,失望地转身想走,看见芳芸他连忙跑过来,问芳芸:“淑玉是不是搬到这里?我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答应。”
  芳芸摇头道:“以前是在这里的,现在我不晓得,我也是才回到上海。”
  宋三公子听说是在这里,好像打了强心针一样,走到大门边坐下,深情的说:“我等她。”
  再妙的好计用多了也不灵光
  -->
  第二天早晨芳芸出门上学,看见宋三公子和衣睡在台阶上,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湿答答的。湿润的风带来一丝寒意。芳芸仰头看天,饱含水气的雨云好像就飘浮在人头顶,水门汀的道路上都是明晃晃的水洼。那个人那样死缠不舍,虽然讨厌,也有几分真性情让人敬佩,芳芸看向对面楼上,颜如玉的卧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
  伊万提着两把雨伞出来,说:“黄妈打电话去催汽车行了,说车马上就到。”
  芳芸冲对门呶嘴,对伊万讲:“你去看看那个人,给他一把伞吧。”
  伊万干脆的走过去,拍宋三公子,“先生,给你伞。”
  宋三痴躺在地上,闭着眼哼了两声。伊万摸了摸他的额头,大声说:“九小姐,这个流浪汉在发烧。”
  芳芸马上转身回去打电话到俞家寻倩芸要丘家的电话号码。倩芸还没有出门,接到芳芸的电话诧异了好久,跑去问母亲要了丘家的电话给芳芸。
  芳芸叫黄妈打过去寻丘七公子。那边接电话的呀了一声,说七公子坐早上的船去美了了。黄妈捂着听筒说给芳芸听。芳芸说:“和他们直接讲,他们家的表少爷病倒在栖霞里弄堂口,再没有人管就要死了。”
  黄妈照着芳芸的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抱怨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一讲栖霞里,那边就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姓丘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芳芸撒娇道:“黄妈,你也做不到见死不救的,求个心安就好哉。我上学去了,这个礼拜天吃三杯鸡,好勿不好?”
  黄妈的大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向门外张望:“好的好的。汽车来了,九小姐快去,勿要迟到。”
  芳芸才上车,黄妈举着几本书送出来,从车窗递给伊万,笑道:“小姐,要什么打电话回家。叫伊万送给你。”
  芳芸点点头,她坐着的地方正好看得见颜如玉的卧室,没有风,颜家的窗帘却动了一下,她再仔细看,仿佛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良心都叫狗啃了。芳芸不屑的转过头,吩咐车夫,“开快一点。”
  颜如玉隔着窗帘看见丘家人把死都不肯走的宋三痴架走,拿手帕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谨诚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道:“妈妈,我想去上学。”
  颜如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道:“再避几天,等你爹爹打发了债主,你就能上学了。”
  她提着热水瓶给谨诚倒洗脸水。谨诚慢吞吞洗过脸,走到桌边摊开书翻了几页,哪里看得进去,放下书本道:“妈妈,答应带我去苏州的,反正又不能上学,不如我们喊爹爹去苏州玩,好不好?”
  颜如玉听到儿子的话,怜惜的摸了摸儿子的头。她被儿子的无心之语提醒,眯着眼睛想了一会,说:“好,我们去苏州。”
  颜如玉收拾出一个皮箱,拿口红在玻璃窗上给俞忆白留了言。她把两个娘姨支开,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汽车,带着谨诚悄悄地离开了上海。
  小公馆里留下的两个娘姨候到晚上也不见太太和小少爷回家,都慌了,两个人商量半天,拉上窗帘,把颜如玉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各拖了两大箱好衣服也溜之大吉。
  俞家从来没有秘密,早晨芳芸打电话要找丘家人,傍晚俞忆白就晓得了。芳芸突然找丘家,自然是颜如玉有事。俞忆白前些天还是一日一趟去小公馆,每次前脚过去,后脚要帐的就跑来堵他,堵得他恼火至极,是以他这几天都没有过去。颜如玉有什么事居然说动芳芸找丘家?他魂不守舍的陪着婉芳吃过晚饭,借口散步出来,喊了辆黄包车坐到栖霞里去。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霞飞路上灯火辉煌。跑街先生提着小皮箱,长衫在春风中晃来晃去。卖报的报童摇着报纸卷跑向才停下的电车。马路上的汽车、黄包车、单车来去如梭。赶着去做生意的舞女浓妆艳抹,早性急得换上了夏装,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留下各式各样的香水气味招揽生意。俞忆白安稳地坐在车上旁观。黄包车穿过两条街道,把繁华抛在身后,拐进安静的栖霞里。小公馆的房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敲,门就开了。
  俞忆白走进去,喊:“怎么还没有开灯?”一边把电灯的开关扭开。雪亮的电灯光映出一个空荡荡的客厅。俞忆白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他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到卧室。卧室的衣橱敞开,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裳,乱得好像才遭到抢劫。
  俞忆白将楼上楼下的房间都找过,也不见颜如玉母子,也不见听差和老妈子。难道颜如玉又玩离家出走?她手里还有一两万块的私房钱,又不肯拿出来付帐,俞忆白越想越生气。果然女人手里不能有钱,有了钱就爱折腾,月宜是这样子,教出来的女儿是这个样子,连颜如玉现在也是这样子!
  他压住了怒气,下楼去敲对门的房门。黄妈开门看见是九小姐的父亲,笑脸相迎:“三老爷,我们九小姐早晨就去学堂了,要到周末才回来。”
  俞忆白点点头踏进女儿的家。芳芸的客厅有墙壁的地方都放着大书架,摆满了书籍杂志和报纸,大多数都是英文书,也有些明星之类上海女孩子喜欢的杂志。俞忆白背着手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按着性子问:“芳芸晚上几点钟睡,可还挑食?”
  老黄捧了点心上来,走时对搭话的黄妈使了个眼色。黄妈就笑道:“三老爷要吃好茶的,阿拉上去把小姐吃的好茶拿下来。”她回到三楼她们卧室里。老黄就说:“九小姐搬出来几个月她亲老子都不来,现今俞家闹了亏空就来了,只怕三老爷是来找九小姐麻烦的。你不要什么话都和她亲老子讲。”
  黄妈说:“我呸,我又没有傻。上回太太不是讲了,九小姐拿的是美了护照,以后有亚当先生照管了,俞家人说不上话的……不过三老爷到底是九小姐的亲老子,都是叫对门的贱人闹的她们父女不亲。三老爷想女儿了,过来坐坐也没什么。”
  老黄闷声道:“想女儿为什么礼拜天不来看看,偏偏礼拜一小姐不在家才来。你小心讲话!”
  黄妈到芳芸书房找出一小盒好茶叶,下来冲了一杯好茶捧给俞忆白。俞忆白的养气功夫虽好,当不得黄妈东扯西拉总说不到点子上,他又抹不开脸直接问颜如玉是不是跑了,只好曲折一下,问:“你们小姐早晨打电话去丘家,可是对门有事?”
  黄妈想了一想,笑道:“也算是。”
  俞忆白的眉头皱了起来。黄妈添油加醋地把昨天有个人在对门喊表妹,又在门外候了一夜,早晨九小姐看见那人病了,怕惹出麻烦坏了对门的声名,喊她打电话到丘家去喊人来接。末了又绘声绘色的把丘家人怎么架走那人,那人又怎么不舍得的情状都讲给俞忆白听。
  原来她是要避那个姓宋的,俞忆白心里舒服了些,又问:“那对门有人出来没有?”
  黄妈笑道:“没有呀。这几天都不见人进出。我们九小姐虽然不在家,家里也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哪有空闲天天盯着对门。不过三老爷讲了,阿拉以后得空就替三老爷盯着对门一点。”
  俞忆白没有打听到颜如玉的下落,闷闷走回小公馆,躺在没有了谨诚和颜如玉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许久,觉得颜如玉是故计重施,想他去寻她求她。她这样拿架子,他偏不要寻。不只不去寻她,等她回来还要剪断她的翅膀,叫她将来都老老实实在家才好。想通了他站起来慢慢回家,根本没有留意到被娘姨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后面,颜如玉用口红写着苏州一家大旅馆名字的留言。
  俞忆白一连十几天都有些无精打彩。婉芳以为他是丢了督学的职位在生闷气,安慰他说:“忆白,等风头过去吧。你要办实业也好,要办教育也好,都是极容易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俞忆白摸着婉芳的肚子,笑道:“一向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就有些不适意。我倒有个事和你商量。我们几十口人这样挤着也不是个事。不如我去租或是买个小房子,我们搬出去住吧。”
  婉芳缩在这个小亭子间里住了也有一个月,闷气的要死。老太太对她爱理不理,四老爷一家又常对她大姐冷嘲热讽,她夹在当中也受气,俞忆白这样体贴,她高兴极了,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两个搬出去,再把芳芸喊回来……”
  “不要提芳芸!就当我俞忆白没有生这个女儿。”俞忆白想到女儿就头痛。芳芸的性子实在是太像她母亲,越长大越像,如今又明明白白的和谨诚过不去,好像一直都在提醒他:你的妻子和女儿都瞧不起你。
  他想到芳芸最后一次看向他,眼睛里满是嘲笑和解脱的轻松,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俞忆白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一杯热茶滑到地下跌的粉碎。
  婉芳低着头出去喊人来收拾。俞忆白也不想和婉芳再罗嗦,找了一本书翻看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他去找房子,不知不觉走回樱桃街,看见十二到十五号的铁门上都挂着吉屋出售的牌子,不由愣住了。
  俞家自从锦屏镇搬到上海来第二年,就买下了樱桃街的地皮造了房子。俞家的祖宅在这里,祠堂也在这里,这里是俞家在上海发迹的血地。却被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双手葬送了。
  如果他能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俞忆白越想越兴奋,马上去托本家开律师事务所的那位俞律师周旋,要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卖家出价五百两黄金,俞忆白花了几天水磨功夫,还价到四百六十两,居然真把十五号买回来了。
  他回来兴奋的和婉芳讲:“我把樱桃街十五号买回来了,我们搬回去罢。”
  十五号只有两栋大房子,还有一排给听差老妈子住的平房和祠堂。原来一栋是老太太带着二五两房住,一栋是婉芳大姐住,现在老太太和大太太都在一处,三房回去住哪里?婉芳很是为难,想了半天,说:“只有我们搬呀?老太太呢?”
  “这幢房子是你们胡家借给你大姐住的,她自然不必搬过去和我们挤。老太太么,她愿意就搬回去住好了。愿意跟着亲生儿子也随她。反正我决定了,我们搬过去。”俞忆白想了一想,又说:“那边的家俱都差不多叫人搬空了,你在家安胎,我去转转,买几堂新的来。”
  他独自出门不提。只说婉芳去寻大太太,把俞忆白买回十五号的事说给大姐听。大太太皱眉道:“那是俞家的血地,买回来也好,难为他这样有心。我们老爷跑了,我们住着胡家的房子,那几个小老婆养成的还不好意思跑来。我不和你们回去,照旧在这里住着罢。老太太肯定不乐意在这里挤着的。还当问问老太太。”

当前:第32/9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