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47/92页


  婉芳在这里住着,上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下不用管家务应酬太太们,她只住了小半个月就又胖了一圈。虽然在婉芳心里南京样样都比上海好,可是小毛头还丢在上海,她每天都想儿子,俞忆白说要回家她却是巴不得的,连忙赶着收拾衣箱回上海,两口子直奔樱桃街。
  颜如玉一见俞忆白,就嘤嘤的哭起来。俞忆白和婉芳在南京住着,婉芳温婉顺从,事事都以他为先,却是称心如意的很。甫一到家颜如玉就哭起来,他就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
  “忆白,我晓得你心里是想女儿的。我前几天去喊她回家。谁知她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来往的很勤快。我看不过眼说她两句,她就喊人拿枪比着我和凤笙,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还朝我开枪!”
  俞忆白皱眉道:“芳芸是我女儿,我还能不晓得她的性情?她向来不爱搭理人。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拿女儿的名声来闹?颜如玉,下不为例。”
  颜如玉愣了一下,哇的哭出声来。俞忆白好不容易从南京带回来的好心情消磨的一干二净。他喝道:“哭什么?我看你的心是野了,你不想在俞家呆着,走就是,没有人拦你!”
  “忆白,你嫌我了?你讨厌我了?”颜如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帕,冷笑着说:“我走!谨诚,你过来说,你是留在樱桃街和你爹一起,还是跟妈妈一起搬走?”
  谨诚迟疑的看母亲,道:“我不要走,樱桃街有爹,有太太,还有小弟弟。”
  婉芳拿着两大包礼物走进颜如玉的卧室,冲谨诚招手:“来,看太太给你带什么了。”
  谨诚摇遥头,道:“太太,我不要礼物,你不要赶我和我妈走,好不好?”
  婉芳手里的两盒礼物都跌到地板上。俞忆白瞪了她一眼,她涨红了脸问:“谨诚,你听哪个胡说的。”
  谨诚的眼神游移而且闪烁,然转来转去都在颜如玉的身上。婉芳冷笑着哼了一声,说:“姨奶奶,你真是闲的发慌,什么不能做就偏要做什么。忆白,我可不乐意替你管教你的姨太太。”她说完狠狠回瞪俞忆白一眼,怒气冲冲的出去。
  俞忆白候她走了,才冷笑着对颜如玉说:“你还赖在床上着干什么,走呀。你不是喜欢动不动就要带谨诚闹家出走?芳芸就是被你带坏的!”
  颜如玉冷笑一声,道:“忆白,你要我走,不要后悔。儿子姓俞,我自然不能把他从你这里带走。我一个人走!”她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换了一件衣服,连贴身衣服都没有带,大步离开樱桃街。俞忆白紧紧扣住谨诚的手,不让他动。
  俞忆白只说留着儿子,颜如玉就是再闹也不会舍得离开俞家,就没有想到她这一回和前几回全然不同,真个就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就走了。
  他想把颜如玉喊回来,再转念一想,喊回来又待如何?倒不如假戏真做,就此和她一刀两断。
  俞忆白考虑好了,慢慢哄谨诚说:“你外婆病了,你妈妈是怕我不同意她回去,才和我闹的。她回美了看外婆去了,候外婆病好了就要回家的。且安心等候。”
  没有了颜如玉,婉芳讲话谨诚也听得进去,就是隔一两天闹一闹,也能哄得歇。樱桃街一天比一天安静不提。
  颜如玉有了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当靠山,自然不肯再退让做小,她拿定主意这一回一定要闹到俞忆白给她一个平妻的身分才肯回俞家,倒也能沉住气在丘凤笙的新公馆里住着。
  这一天丘凤笙的老朋友阮梅溪来丘公馆玩,看见颜如玉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关切的问她:“淑玉姐,你怎么了?”
  “想谨诚了。”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和我分开过,我很是担心他呢。”
  阮梅溪想了一想,笑道:“淑玉姐和姐夫吵架了?我倒是有个法子,又能让淑玉姐出口气,又能把谨诚带来和淑玉姐一块住着。”
  颜如玉问他:“是什么好法子?”
  阮梅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淑玉姐等着罢。我去找朋友帮忙。”他临时想出来的又能有什么好法子,总而概之两个字,就是――绑票,又把谨诚从俞家抢出来送回母亲身边,又能敲俞家一笔款子,与他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阮梅溪出来寻到两个小流氓,给他们几十块钱和一张谨诚的相片,叫他们去西童小学把照片上的孩子带到丘公馆,许诺事成之后再谢他们二百元钱。
  这两个小流氓胆小不肯,阮梅溪又加付了两百块钱,他们才答应。两个小流氓平常穷得叮当响,突然手里有了钱,花起来很是大方。他们的对头,一个绰号王老虎的看在眼里,就盯上了他们。
  一天中午放学,两个小流氓看准机会把谨诚从黄包车上抢来,还没有扛出半里,王老虎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把他们围住。两个小流氓一顿好打什么都招了。
  王老虎看见谨诚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大喜,“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兄弟们送钱来的。俞家是在樱桃街吧,给他们送封信去,拿十万现大银来赎人!”
  俞忆白收到信,展开一看吓了一跳。他气的浑身哆嗦,把信纸拍到婉芳面前,说:“你看,你不亲自接送,孩子出事了。”
  婉芳平白被说,很是委屈,她飞快的看了一遍信,也被十万现大洋的数字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道:“我给我大哥打电话去,看他可能帮得上忙,好不好?”
  肉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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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大舅听说谨诚被绑票,绑匪索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笑得差点拿不住听筒,“这是你们家姨太太的新花招?这个时候才想卷一笔钱走路,迟了。你们拖一两天,我找人打听去,看是谁帮她在太岁头上动土。”
  婉芳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俞忆白当初暂时交给她保管的财物加起来确实也将近十万。可是赎房子、家用、办学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十万这个数目实在有些蹊跷,婉芳在心里掂量半天,觉得哥哥说的不错,这肯定是颜如玉想挖钱。她挂断电话,对坐在一边生气的俞忆白说:“我大哥找人打听去了,叫咱们想法子拖一两天。”
  俞忆白瞪了她一眼,道:“这是能拖的事?”
  听到他这样说,婉芳把听筒重重地顿在话机上,生气的道:“只要是谨诚的事,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我怎么做都不对,我不管了。”她本来就不想管,正好借着这个话头不管。
  婉芳跑回楼上卧室,抱着小毛头走到门口,想了一想又回头,把贵重首饰和她的存折一股脑都装进手提包里。她一手挎着包,一手搂着小毛头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小奶妈一路拦着都没有劝住,跟在她后面也上了黄包车。
  俞忆白正在气头上,偏不肯去追。婉芳虽然是赌气,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追上来陪不是的。黄包车都走出樱桃街老远,她还不停回头看樱桃街。奶妈抱着小毛头,小心的问:“三太太,我们去哪里?”
  婉芳想了一想,这样子回娘家必定要挨骂,就是去大姐那里,大姐也要讲她是多管闲事自己找气。只有芳芸那里现在没有人,可以去得,就吩咐车夫到祥云公寓。
  黄妈看见婉芳脸色那样难看,不敢就问她是什么缘故,借着到老虎灶买开水出来,到蛋糕店里寻伊万,讲:“三太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你打电话到学校问九小姐要不要回来啊?”
  伊万擦擦手,跑回他家的洗衣铺子里打电话,问芳芸可要回来。芳芸想了一想,说:“不晓得是什么事……三太太要是没有喊我的意思,你就先不要来接我。她要是明讲找我,再来。”
  黄妈得了指示,回来殷勤服侍,一句话都不多问。
  小毛头困了,奶娘抱到客房里睡觉。婉芳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傍晚的风吹动窗帘,落日的余辉把客厅的一个角落照得发黄发亮。一个像框反着黄光,很是显眼。婉芳走过去拿起来看,是一个小小的银像框,里面嵌着一帧有些发黄的相片,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年轻男人穿着长袍马褂端坐在一张沙发上,嘴角抿的紧紧地,神情有些拘谨,正是俞忆白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妇人穿着背带工装长裤,秀发披在肩上,勒着一个蝴蝶结,抱着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儿坐在沙发扶手上。她脸对着俞忆白的方面,虽然只有一个侧面,样子却是又自信又迷人。芳芸高兴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婉芳晓得这就是孔氏月宜了,她轻轻把相框放回桌上,叹了一口气,对恭恭敬敬垂手站在一边的黄伯说:“请九小姐回来罢。”
  黄伯打电话过去,过了一个钟头芳芸就带着伊万回来。芳芸一眼就看见丢在沙发上那个鼓囊囊的手提包,惊奇的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婉芳激动的涨红了脸,说:“谨诚被绑票了……你爹爹冲我发脾气,先是怪我没有去接谨诚,你大舅说要拖一两天去打听消息,他又说这不是拖的事情……什么事只要碰到谨诚头上,他都要怪我。”
  芳芸倒了一杯茶送给她,候她安静下来,道:“谨诚怎么会被绑票?会不会是姨奶奶接走了?”
  婉芳胸口起伏,她慢慢吃了几口茶,说:“我猜也是这样子。你爹从前不是把钱给我管过一阵子?就是十万块。现在绑匪就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
  芳芸默默在心里算了算,估计俞忆白拿不出十万现大洋的赎金,问婉芳:“那现在怎么办?”
  “我不管了。”婉芳把茶杯放回茶几,抱着胳膊靠到沙发椅背上,气鼓鼓地说:“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哪里也不去。”
  芳芸想了一想,说:“太太,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万一是绑匪做的,谨诚有个什么不好。太太你现在是气头上,气消了,岂不是一辈子心里都不安?我也来想想法子。”她看看天光已经黑透,吩咐黄妈先做饭。然后打电话给亚当,请他帮忙打听消息。
  亚当两个钟头之后打电话过来讲:“这个事令亲胡参谋长在管,我想,我们插手不合适。”
  这个事情一定和颜如玉有关系,亚当才叫她不管的,芳芸皱着眉道:“我晓得了。亚当,麻烦你了。”她挂断电话对婉芳说:“亚当说大舅在查,估计有眉目了。”
  婉芳消了气,也想通了,虽然可以和俞忆白赌气,可是谨诚被绑票这样大的事,却是不能不管。她想了想,说:“我去对过和大姐打个招呼,就回家去。”她有些吃力的提起沙发上的皮包。芳芸微微一笑,替她开门,站在门边说:“太太,我只请了几个钟头的假,还要赶回学校去。我就走了,等会伊万回来,叫他送你们回樱桃街吧。”
  婉芳点点头,独自去敲大太太的房门。芳芸说请几个钟头的假其实只是托辞。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叫伊万送她去亚当那里。
  恰好唐珍妮也是才到家,看见她提着一小袋衣服过来,惊奇的问:“今朝不是礼拜天,你怎么来了?”
  芳芸贴着她的耳朵把家里的事说了遍,好笑道:“亚当叫我不要插手。”
  唐珍妮冷笑一声,说:“用上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颜如玉还真是有出息。叫我说,只怕是她和你爹想挤你的钱。”
  芳芸愣了一下,坚定的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最不喜欢用孔家钱的。”
  唐珍妮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转寻了些明星新闻说给芳芸听,说说笑笑到十点钟,亚当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她们两个洗了澡,披着头发并肩睡在客房的大床上闲聊。
  唐珍妮洗净脂粉,脸上略显黄瘦。芳芸看着她的侧脸,劝她:“珠姐,你别太拼命。”
  唐珍妮笑道:“女人最美最有能耐的也就这几年,我呀,要趁这几年把一辈子的好日子挣回来。以后,也能和你似的,买间小房子,找两个得用的佣人,安安静静过日子。”
  芳芸笑道:“你房子也买了几间了,都给娘家了?”
  唐珍妮笑着点点头,说:“以前人家都说我是俞七小姐的表姐,现在,人家都尊敬我是洋人大班的太太,将来,我想人家都喊我唐五小姐。”
  提到亚当,芳芸沉默了一会,才道:“你为什么要嫁他?我觉得……你和霖哥不是一天两天的情份了。”
  “我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我和书霖也是打小就认得的。不过李家的情形你也晓得,我家情形一直都不好,更不敢痴心妄想了。我十五的时候去照像馆照像,像片被杜小八看了,你晓得那个杜小八吧,他是青帮大龙头的第八个徒弟。他要强娶我。我爹不敢问人家借钱,当了家里的几件皮袄给我凑了两百块钱,偷偷送我到北平去上学。我们在火车被杜小八捉住,是亚当看不过眼把我要了来,后来我就跟他了。”唐珍妮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过了好久才说:“亚当其实是个好人。我跟他,不后悔。”
  芳芸推了她一把,笑道:“珠姐,现在离了婚再嫁人的大家小姐也不少的,你和亚当迟早要分开,你也要替将来做打算才好。”
  “我?”唐珍妮咯咯的笑起来,说:“你说我们认识的这些公子少爷里头,有几个是靠得住,能过一辈子的?我和你讲,男人都这样子了,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娘家。你也别和你爹闹的太生份了。”
  “我晓得了。”芳芸爬起来缩到窗边,拉起窗帘看窗外,轻轻的说:“其实我小时候我爹很疼爱我,虽然他总和我妈吵架。后来……有了谨诚,我爹高兴坏了,全副精神都在谨诚身上,又因为我妈不在了,我爹管我也好,不管我也好,我舅舅姨娘他们都要说我爹不好。所以我们比从前疏远了好些。我要是三天看不见我爹我就有点想他,可是一见面就忍不住要生气,气他为什么要和颜如玉这种人搅到在一起……”芳芸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不讲这个,等谨诚的事了了,我再回樱桃街去看看我爹去。”
  唐珍妮想了一想,道:“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颜如玉收拾了?”
  芳芸摇头,说:“没有她,安知没有张如玉王如玉?我大姨娘说中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德性,所以她嫁了个洋人。现在她又换了说法了,说男人都是一样的德性。”
  唐珍妮忍不住笑起来,说:“确是这样子。我和你讲,我有个同事住的那里,巷口卖烧饼的黄憨大今年多赚了一两百块钱,就想娶对门李瞎子的老生女儿做姨太太,李瞎子居然还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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