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82/92页


  “都快要排到门口了,先进去看看,不好看我们就走,好不好?”周正君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子,软声软语地挽留倩芸,“有什么事体,看完话剧我们寻个安静地方讲啊。”
  倩芸有心请他帮忙,不好再说“走”字。她转念一想,《玩偶之家》讲的就是娜拉追求自由脱离大家庭的故事,正好借着看这个戏和周正君闲话,他要是个思想开明的新青年,就请他帮忙,若他和大舅一样保守,自己再想别的法子。
  倩芸想好了,嗯一声,慢慢朝前移了两步。周正君欢欢喜喜伴着俞十小姐进戏院,照票子上的号码寻座位。他们的座位正好在中间通道的左侧靠前,以看戏来讲,算得是很好的位子。周正君请倩芸坐在里面,把她和乱哄哄挤在过道里的人群隔开,很是细心体贴。
  倩芸冲他微微一笑,道:“前几天我表姐也看了这个戏,回家谈天,我大舅说娜拉要是他女儿,一定要请家法打断她的腿。”
  周正君小声笑道:“老派人都是这样,家父就从来不进电影院,说洋人露胳膊露胸是伤风败俗……”他只讲得两句,就有人经过,他连忙站起来让人过去。
  周围的座位渐渐坐满,倩芸嫌人多不肯再讲话。周正君在来来回回叫卖五香瓜子读诸样零的小贩那里买了两包花生、瓜子,解开报纸包托在手上请倩芸吃,笑嘻嘻的说:“你从来都是坐包厢的罢,头一回在楼下看戏,可觉得新鲜?”
  倩芸不自觉的抬头去看包厢,恰好看见岳敏之走进右边一间包厢,扶着门让芳芸进去。芳芸笑嘻嘻地,脸上现出红润发亮的光泽,显得很快活的样子。岳敏之的脸向着芳芸,不晓得在说什么,样子也是又快活又轻松。周正君顺着倩芸的视线朝上看,盯牢那张和倩芸有三四分像的脸庞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住在倩芸家对面那个整天夹着书本的书呆子九小姐。今朝的九小姐穿着西式短袖连衣裙,和同伴说笑不停,模样又活泼又妩媚,周正君看了一会,惊讶的和倩芸说:“那是你九姐?样子全变了呀。”
  倩芸一声不吭,仰着头看他们高高在上,神情阴沉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周正君看她不快话,猜她们姊妹不和,也就不提芳芸,低着头专心剥花生。他剥出半把花生仁,送到倩芸面前,笑道:“给你吃。”
  倩芸接过花生,一方面心里因为周正君的体贴觉得甜蜜快活,一方面在岳敏之面前和周正君这样亲热,她又觉得有些难为情。
  其实岳敏之和芳芸都看见了倩芸和一个年轻男学生亲亲热热的坐在下面。在岳敏之,他曾拒绝过倩芸的示爱,自然不会自寻麻烦主动去和人家打招呼。在芳芸,和倩芸已经合不来,并不太想和倩芸打交道,乐得装没看见倩芸。过了一会好戏开场,芳芸看得聚精会神,就把楼下的倩芸忘了。
  倩芸一会儿看看戏台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包厢,芳芸和岳敏之并肩坐在包厢里,好像两根鱼刺扎在她的喉咙眼里,教她坐也坐不得,话也讲不出。她勉强坐了半个多钟头,低声对周正君说:“出去透透气可好?”
  戏台上的戏虽然精彩,到底抵不过身边活生生的俞十小姐可爱。周正君护着倩芸从侧门出来,方才在戏院里闷了一身的汗,教晚风一吹,遍体生凉。倩芸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真热。”
  “真好看,演的真好。”周正君还沉浸在剧情里,有些激动的说:“娜拉真可怜,她的丈夫真可恶。”
  倩芸瞟了激动的周正君一眼,小声说:“照我讲,娜拉肯定是父母包办结婚的,她当初就不当嫁给那个坏蛋,她应当在结婚前就逃婚!”
  “对,对,她应当早早就逃婚。结了婚,还有孩子才觉悟,到底迟了。”周正君捏着拳头恨恨的说:“她要是我姊姊,我一定劝她早早逃婚。”
  倩芸歪着头,噗嗤笑出声来。周正君不好意思的的咳了一声,笑道:“娜拉嫁给那样一个坏男人,哪个有良心的人都要生气的。倩芸,你讲是不是?”
  “是。”倩芸朝前走了几步,指着斜对面的弄堂口说:“那边有过堂风,我们到那边去站一会。”
  “好,去那里歇一会,我请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周正君将一只胳膊虚护在倩芸后背,侧着身体拦住两个冲上来讨钱的小乞丐,把捏在手里的花生瓜子包递给他们:“没有钱,这个请你们吃。”
  两个小乞丐接过报纸包,急吼吼扒开来看,里头确是有花生瓜子,都笑嘻嘻的道谢:“谢谢先生太太,先生太太好心有好报呀,一定早生贵子。”
  “呸。”倩芸羞的要死,啐了一口急忙忙逃开。
  周正君追上去,捏着倩芸的胳膊,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你方才说有话要跟我讲,是什么好话?”
  “我四叔给我四姐包办婚姻,我四姐要学娜拉离家出走。可气的是我们九姐,十一妹明明能帮忙,都不肯帮她。”倩芸气呼呼的说:“方才我看见我九姐也来看戏,真气人,她哪里看得懂!”
  “怪不得你不肯理她,原来她心地那样坏。”周正君恍然大悟,“自家姊妹,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堂姐往火坑里跳。倩芸,你和你九姐吵架了?”
  “嗯。”倩芸拖长了腔调,有些难为情的说:“我只恨我没有本事,帮不到我四姐。”
  “你四姐打算逃到哪里去?是去北平读书,还是去南京上学?”周正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我这里还有二十多块钱,送给你四姐做路费,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代我交给你四姐罢。”
  “我四姐有钱。”倩芸推开周正君递钱的手,嗔道:“四叔打算下个月把她嫁出去。她想寻个可靠的地方藏起来,新娘子跑了,男方家里觉得跌了面子自然就要退婚,退了婚她就回家。你讲,这样可妥当?”
  “妥当的很。”周正君笑道:“一个人在外头求学,是很辛苦的。孤身女子更被容易被人欺负。就在上海寻个地方住一两个月,还有你们这群姐妹照应,就更万无一失了。”
  “你也觉得这样好?”倩芸快活起来,“那你明天傍晚陪我去替我四姐寻房子好不好?”
  周正君想了一会,说:“我九婶家有房子在招房客。我去替你们和我九婶说,就说我一个同学的姊姊来上海求学没有地方住,租她一个房间住几个月,可好?”
  “那样最好的了。”倩芸惊喜的答应下来,原来十分为难的事情到了周正君手里几句话就解决了,“那我们快去你九婶家里把房间租下来罢。”
  “只要我和我九婶讲一声,租一个房间容易的很。倒是你四姐怎么偷偷逃出来,要好好想个法子。”周正君笑嘻嘻的去拉倩芸的手。
  周正君又体贴,又能干,也就是家世不大好,论长相,论人品比岳敏之那种人好不晓得多少倍。倩芸欢喜的瞟他一眼,顺从的让他牵手。周正君请倩芸吃过冰淇淋,把她送到祥云公寓门口,约好第二天傍晚带她去看房子。
  第二天傍晚曹三少来接丽芸,倩芸搭曹三少的顺风车到半路,假托要替家里的吴妈买贴腰疼的膏药下车,喊了一辆黄包车到虹口公园和周正君碰面。
  周正君的九婶寡居,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周家排行第三。两个人自然住不满一栋石库门房子,所以把楼上的两个大房间和楼梯间招租,取租补贴家用。周正君带倩芸去看时,楼上的两个大房间都被人租去,只有楼梯间是空的。
  倩芸站在楼梯间里,为难的说:“这里也就能放一张床一张桌子,怎么住人?”
  “学生都住楼梯间的呀。”周正君自己在家其实住的也楼梯间,倒没有觉得楼梯间有什么不好,笑嘻嘻的说:“一来房间小租金便宜,二来你四姐也只住一两个月,租大房间要添不少家俱也是浪费,我看这个楼梯间就蛮好。”
  “那……我回去问问我四姐,要是她不肯住,我就劝她答应。”倩芸也觉得周正君的话有道理,转天寻到机会和茹芸讲。茹芸好像沉塘溺水的人,揪到一把稻草都觉得能救她的命,并不计较住楼梯间,姐妹两个商量定了,倩芸喊周正君到樱桃街门口让茹芸认人,当天晚上周正君扛着一架梯子架到俞宅后墙,茹芸揣着一卷钞票翻了墙,当真藏在周家九婶的楼梯间里。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晨起来四老爷四太太寻不到女儿,因为她有离家出走的先例,四老爷不肯声张,只说茹芸得了热感冒,悄悄去找。倩芸到樱桃街去了几天,到底有些胆怯,就装病不肯去。大太太觉得女儿已经尽了俞家女儿的本份,也不舍得让女儿在樱桃街受气,请了个大夫来瞧过倩芸,故意和樱桃街说倩芸得了重病不能去。
  俞家四位小姐一下子病倒了两位,芳芸和丽芸都有些莫明其妙。芳芸想了想,过了二七就说中暑,只在家休养,也不肯再去樱桃街。恰好丽芸的亲哥哥明诚有点拉肚子,丽芸就借着替哥哥调养身体幌子,把明诚和妹妹秋芸都接到曹三少在杭州西湖边的别墅去休养,躲了个一干二净。
  四老爷这一回到处寻不到女儿,又见几个侄女都躲了起来,也晓得是小姐们合伙捣鬼。曹大帅虽然倒了,曹家势力还在,曹三少还是惹不起的,他不敢去寻丽芸。俞家还要从亚当手里讨还丘凤笙那十二万块钱,四老爷也不能去找芳芸的麻烦,也只有去寻倩芸。
  这一天大清早,四老爷夫妻就把大太太堵在家门口。四太太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气愤的拦着大太太,说:“姓胡的,你自己不守妇道闹离婚,还叫你女儿哄我女儿逃婚!你把我女儿还我!”
  余波(上)
  大太太打算去菜市场买菜,家常只穿着旧麻纱旗袍、褪色的黑缎面布鞋,头发也没有用心梳,乱蓬蓬的披在肩上,看上去很没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冷笑着说:“俞老四,你不想我把你女儿又逃婚的事传得满上海滩都晓得,你们只管闹。”
  四太太愤怒的冲大太太挥拳头,“把我女儿还回来!”四老爷扯住妻子的膀子,“你小声点讲话。”他掉过头,脸上现出威严的模样,“大嫂,茹芸的名声坏掉了,倩芸将来也找不到好人家。你喊倩芸出来,我有话问她。”
  “你凭什么喊我大嫂?我这里是姓胡的地方,俞家小姐名声和我不相干。”大太太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反正我一个离婚妇人是没有好名声的,我家倩芸的名声早让我败坏完了。你们在我家闹,我就给报馆打电话。”
  “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四太太的圆脸涨得通红,“昨天还有人看见茹芸和倩芸一淘逛城隍庙……”
  “放你的臭狗屁!”大太太一巴掌掴在四太太脸上,耳光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倩芸这几天都在发烧,睡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去逛城隍庙的话也编得出来,俞老四,你真不要脸。”
  “十小姐又讲糊话了,太太,洋大夫八点钟就要到的,”大太太得用的女佣刘妈从灶间跑出来,看了看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时钟的指针正指着八,“您现在问大舅老爷借钱怕是来不急了呀,要不然,先问……”她看向衣衫华丽的四老爷和四太太,一副提醒大太太问四老爷借钱的样子。
  “茹芸逃婚的事,丁家还不晓得罢。”大太太突然换上关切的神情讲话,一副替四房打算的样子,“他们要是晓得茹芸两次三翻逃婚,一定要退婚的,对不对?”
  大房已经沦落到给女儿看病都要借钱的地步?曹大帅塌台,胡舅老爷做了闲散寓公,大房又没有别的进项,日子只怕是真不好过。四老爷从半敞的大门朝里看,客厅里的白纱沙发套发旧发黄,看上去就像是光景不大好的人家。
  大太太笑眯眯的盯着四老爷,眼神锐利,“茹芸是真的逃婚了,还是去南京亲戚家玩去了?”
  她要拿茹芸逃婚的事来讹钱?这个大嫂一向不肯吃亏,说得出来就做得到。茹芸逃婚的事闹大了不好收场――四老爷的腮帮子微微跳了两跳,扯着四太太膀子的手加了一把力气,“既然倩芸病了,候她病好我们再来问她。”
  “不行,我一定要当面问倩芸,”四太太挣扎着要甩开四老爷,哭嚷:“一定要把茹芸找回来。”
  四老爷喝道:“你不要闹,我们回头再来。”他用力拖着四太太朝后退,“讲不定茹芸是去南京寻她大表姐玩去了。”
  四太太被四老爷半拖半拉到楼梯口,四老爷附在她耳朵边不晓得讲了些什么话,她的哭泣声慢慢小下去了。
  大太太盯着四老爷夫妇的背影冷笑几声,转身面对靠着卧房门打呵欠的倩芸就换了一张冷脸。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抽出两张一元的递给刘妈,“你去买菜,过一个钟头再回来。”
  刘妈看了看睡眼懵忪的十小姐,答应一声,连买菜的竹篮都没有拿,握着钞票匆忙出门去。
  大太太从供桌的花瓶里抽出鸡毛掸子,也不讲话,朝着倩芸身上肉厚的地方用力抽下去。
  “妈,你打我!”倩芸迷迷胡胡挨了两下打才清醒过来,“为什么?”
  “为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讨人,你还问我为什么?”大太太越说越气,忍不住又抽了一鸡毛掸子,“你昨天讲去逛城隍庙,是不是和茹芸一淘去的?”
  倩芸愣了一下,摸着隐隐做疼的左股,“茹芸打电话喊我陪她逛街,我就陪她去了。妈,四叔四婶刚才闹是来找茹芸的?”
  大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茹芸又逃婚了,四房到处在找她。方才还说要喊你问茹芸的下落。”
  “我晓得什么?”倩芸有些心虚,扮出委屈的模样小声说:“茹芸什么都没有讲,我们堂姐妹逛逛怎么了?她又没有和我讲过她离家出走,我哪里晓得那些事情。”
  “俞茹芸的事让四房操心去。”大太太对女儿的话半信半疑,她眯着眼睛看向女儿,仔细打量女儿的神情,“你二舅回锦屏休养也有两个多月了,我带你去看看他。”
  倩芸畏缩的低下头,轻轻噢了一声,问:“妈,几时去?”
  “就走,我们马上收拾行李。”大太太看倩芸这个样子,心里猜茹芸逃婚的事女儿肯定是晓得的,不然哪里有这样老实。当务之急是先甩脱茹芸逃婚给倩芸带来的麻烦,大太太想了一会,决定带倩芸离开上海去老家住一两个月,等开学再回来。
  失去倩芸的帮忙,茹芸一个人搞不出什么名堂,要么去寻别的亲戚朋友,要么自己老老实实回樱桃街。四房必定要瞒下茹芸出走的消息,自然不会大肆张扬,自然不会给倩芸添麻烦。大太太想定了,果断的吩咐女儿:“茹芸这个麻烦精,离家出走还找你玩,是存心替我们母女惹事。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回锦屏看你二舅。”
  倩芸不敢吱声,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摆在床上做个样子。她约好周正君明天一起去看茹芸的,就趁着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给周正君写信。方才四老爷夫妇才上门闹过,倩芸不敢在信里写请周正君照顾茹芸的话,只自己要回老家看二舅舅,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还不曾写完,大太太喊她,她就把才写了几行的信纸塞进信封,把信夹在衣服堆里。
  大太太收拾好两只衣箱,抽空过来看女儿堆在床上的那几件衣服,有些烦燥的说:“不够,把那几件夹的都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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