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第83/92页


  倩芸愣住了,大太太瞟了女儿一眼,风风火火拉开女儿的衣橱,把春季给倩芸做的几身春装都提出来,捡了个大衣箱开始装。
  倩芸怕母亲看见她压在衣服下面的信,连忙把那堆衣服捧到箱子里,快手快脚把衣箱装满,就把箱盖扣上。
  大太太带着倩芸又收拾出一箱细软,把几只箱子提到客厅,锁好几间卧室的房门,提着一串钥匙去敲对面芳芸家的大门。
  芳芸正好在客厅看书,看见是大太太,连忙站起来,笑着唤了一声“大伯娘”。
  大太太急着走,也不和她客气闲话,直接说:“我要带倩芸去锦屏看二舅,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你先替我们收起来。过几天你们太太回来交给她,我回来问她讨。”
  芳芸答应一声,双手接过来,“我们太太回上海,我就交给我们太太。”
  芳芸果然有眼色,大太太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回来我给你们带锦屏的酱猪腿和糟黄豆。我们去看亲戚,你一个人住在祥云里,怕不怕?”
  “不怕,我表哥表嫂拨给我两个保镖。”芳芸侧过身对着小房间喊:“阿根,卡尔,你们出来一下。”
  芳芸的喊声才歇,小房间里走出来两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男人,那个叫阿根的剃着极短的平头,头皮发青,个子和洋人一样高大,样子颇老实。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走在前面,问:“九小姐,可是要出门?”
  叫卡尔的洋人一声不吭,手搭在腰间,眯着眼盯牢大太太,眼神凶的很。
  芳芸笑眯眯的说:“我不要出门,是我大伯娘要看看你们。大伯娘放心了罢,看见二舅替我爹和我们太太带个好。”
  大太太被卡尔盯的有些不舒服,匆匆点头,“你表哥把你照顾的很好,我也放心了。我们刘妈那里我留够了家用,你隔几天过去转一圈,莫让她招人到家里来赌钱。”
  “哎。”芳芸答应的很爽快,把钥匙串握在手里,“大伯娘几点钟的火车,我喊卡尔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也好,”大太太点头答应,“就去开车在楼下等罢,我吩咐刘妈几句就和倩芸下楼。”她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有人赶她一样。
  芳芸吩咐卡尔去楼下开车等候,那个阿根是得过唐珍妮吩咐的,看见没有他的事,自觉就缩回小房间里,还把门掩上了。
  黄妈关上大门,一路小跑到芳芸身边,小声说:“方才四房跑来问大房找茹芸小姐,又哭又闹的,九小姐可听见?他们才走,大房就要去看亲戚,一定是她们把茹芸小姐藏起来了。”
  “一定是倩芸帮茹芸逃走了。”芳芸皱起眉头,“她们躲开了,四房肯定还要找到我这里来。真是麻烦,我刚才不该和大太太客气,喊卡尔送她们去火车站的。”
  “我们小姐对她们客气点,三太太的面子才好看,我们三房都不跌相。”黄妈笑道:“方才四房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一定是晓得这个事和我们小姐没关系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来找我我也不怕她们,本来就和我没关系的。”她把那串钥匙丢进书橱的一个角落里,说:“我爹回来,一定要我搬回樱桃街住,岳大哥也叫我回樱桃街住。可是我实在不想回去,怎么办?”
  黄妈笑嘻嘻的回答:“小姐回樱桃街,我和老黄的饭碗就敲碎了,我们不想小姐回去住的。可是小姐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长辈照应,就是家里摆着两个保镖,也说不定会有有人欺负上门呀。”
  “你也拐着弯劝我回樱桃街!”芳芸有些苦恼的说:“那个地方怎么好住人,连茹芸都晓得要逃开了,我还要回去,真愁人。”她想了一会,眨了眨眼睛看着黄妈, “我们太太一定也不乐意住在樱桃街的,回头我和她一起想法子。”
  “没嫁的小姐孤身住在外边,大家要笑话她没有当好后母。”黄妈笑道:“三太太一定不会陪着九小姐胡闹。九小姐,要不然劝我们三老爷把对面顶下来?三房搬到对过住,小姐不用回樱桃街,又在父母身边,好勿好?”
  “这个法子很好的,就是不晓得我爹肯不肯。”芳芸想了一会,微笑起来:“好在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在学校住校,大不了除了年节我不回樱桃街。黄妈,你放心,这里我会一直留着,不会敲碎你们两个的饭碗。”芳芸半真半假的和黄妈玩完玩笑,牵着莎丽,带着阿根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溜狗。
  已经到了八点多钟,太阳晒的很。公园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缩在树荫底下。莎丽偏偏又喜欢跳来跳去,不一会儿芳芸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把莎丽交给阿根,掏出一块手帕来擦汗,就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俞小姐么?俞小姐,你好。”
  芳芸转过身一看,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有两个是旧相识。曹家的四小姐和樱子姑娘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曹四小姐看着她微微皱眉,樱子却是笑嘻嘻的。那几个人站在一边小声讲着,不时拿眼扫她,一副看戏的模样。
  芳芸朝着曹四小姐那边微微点头,笑道:“你们好。”
  曹四小姐哼了一声,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溜狗。”芳芸笑嘻嘻的反问:“你也是来溜狗的么?”
  芳芸方才确是牵着一只斑点狗,曹四小姐牵着的却是人,芳芸这样讲,是把樱子类比成莎丽,客气客气的钻了语言的空子,扎了曹小姐和樱子一下。
  樱子吃了亏还不能发作,脸蛋涨的通红。曹小姐本来是想用傲慢打击芳芸,没想到芳芸的还击迅速而且凶狠。她心里气得很,想到昨天听讲俞家四房的女儿好像逃婚了,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打击芳芸,连忙说:“听讲令姊离家出走了,府上到处找不到她。我家有几个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可要我们帮忙?”
  芳芸微微一笑,道:“我只有一位四姐,前阵子病的很重,这是我亲眼看见的。离家出走的事,只怕是旁人以讹传讹。”
  曹四小姐还在腹内酝酿措词,樱子拉着她的手,笑着小声说:“四姐,你怎么可以在俞九小姐面前提离家出走啊。”
  “为什么。”曹四小姐马上明白过来,看了一眼边上看热闹的人,故意问樱子,“我说错了什么吗?”
  “俞九小姐不是一个人在祥云公寓住着的么?”樱子捂着嘴,一副后悔讲错话的样子,“我不该讲的,俞九小姐,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离家出走这个事没有几个人晓得。”
  “先是说我四姐,现在又说是我离家出走,”芳芸冷笑起来,“离家出走的人会正大光明和亲戚来往,学校一放假就回家么?樱子姑娘,你真是无知到可怕。”
  樱子可怜巴巴的拿手帕捂着嘴,一副受了委屈要哭出来的样子。
  芳芸讲完这句,重把牵莎丽的皮绳捏在手里,冲曹四小姐笑笑,道:“得空我们一起去瞧瞧我四姐的病。”
  芳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曹四小姐恼火的很,忍不住拿丽芸说事,“有空管管你十一妹,她从俞家跑出来,死缠着我三哥不放,像个什么样子。”
  余波(中)
  芳芸压下了皱眉的念头,笑道:“曹四小姐若是不乐意看见我十一妹和令兄在一起,为什么不当面和他们讲?背后这样讲人,有意思么?”讲完这句,她掉头就走,把曹四小姐和樱子都抛在身后。
  曹四小姐当着朋友的面一连吃了芳芸几个钉子,很是下不来台,转身对着朋友们说:“这个人,仗着有个在花旗银行当大班的洋人表哥撑腰,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
  曹大帅余荫虽然还在,曹家的势力却远不如从前。曹家子弟里头,曹三少在军部挂了个参谋的闲职,曹二少倒是带着兵,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旅长,还被打发到了察哈尔。曹氏兄弟和花旗银行的洋人大班孰轻孰重?那位俞九小姐就是结交不上也不能得罪,几位青年男女颇有默契的对看几眼,一致保持沉默。
  “她年纪小不懂事,四姐别和她计较。”樱子挎着曹四小姐的胳膊,笑着说:“我很想去察哈尔看看曹二哥,四姐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这曹四小姐心里微有不快,樱子替她解围,她又一心想撮合二哥和好朋友的婚事,连忙答应下来。这几个青年男女都是好热闹的,手里又有钱,听讲要去察哈尔,都说要去,大家移到公园的一个茶室里坐下,商量出远门,嘻嘻哈哈的笑语声老远就听得见。
  芳芸在公园溜了半圈狗,出了一身透汗,本想去茶室里喝杯荷兰水,走到门外不远听见他们讲话,三句里头有两句都是要去察哈尔,猜曹四小姐打算去看曹云朗。
  这个时候进去喝水倒像是有意贴上去一样,公园门口有个老妈子牵着一只小哈巴狗在树荫底下吹风。莎丽朝着那边轻轻的叫了两声,芳芸开手里的皮绳,它就轻快的跑向那个方向
  阿根反应很快,抢在前面跑过去把莎丽牵住,就站在公园大门口等候。芳芸停下追赶的脚步,站在一块树荫底下喘气。太阳高挂在天空,外滩上高楼的玻璃窗都反射着白光。芳芸眯起眼睛朝外滩方向看了一会,决定去找岳敏之,一来可以和他结算上一个月的货款,二来和他讲些闲话,也可以破破方才和俗人打交道沾的闷气。
  要守老太太的孝,粉绿嫩黄都不能穿,到人家公司去,年轻少女也不好穿黑色,芳芸想了半天,在衣橱里拣出一件可以当正装穿的白色连衣裙,提出来看已经压的有点皱了。她提着衣服到灶间门口问黄妈讨烫斗。
  黄妈认得是伊万的妻子旧年送给芳芸的生日礼物,笑嘻嘻把把一小铲的炭倒进煤球炉里,洗了手收拾烫衣板,就问芳芸:“伊万在美国可有信回来?”
  芳芸笑道:“我忘了和你讲,他妹妹前几天寄信来,讲伊万在欧洲做生意赚了钱,他们家又买了一个小农场。”芳芸歪着头把裙子抚平,慢慢说:“我很想他们,还有舅舅。”
  “他们都是好人。菩萨保佑伊万打胜战。”黄妈一边念佛,一边扇扇子。黑色的炭块在呼呼的热风里蹦出火星,慢慢发红。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蒲扇扇起的风声。
  芳芸靠着烫衣板,看着黄妈把衣服烫好,才去洗头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卡尔从火车站回来,阿根接了他的班把芳芸送到外滩,岳敏之的商行门口。
  岳敏之在新建不久的东华大楼租下了二层楼的东边一半,挂了一个“敏华商行”的牌子,主业是批发擒鸽牌乳制品,兼营土特产的进出口,所以商行的布置很是特别,在二楼一进门的大厅里摆着几只大玻璃橱,里面陈设中国和南洋的各式土特产。
  橱边站着一排穿着白棉布对襟衫黑长裤的年轻男招待,个个精神抖擞,脸上都带着笑。
  芳芸在门口略站了站,早有一个走过来,客气的说:“这位小姐,我们商行只做擒鸽炼乳的批发生意。”
  芳芸朝他点点头,道:“我是来结货款的。”
  那个伙计看她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拿不准她是真来结货款,还是富家小姐闲着无聊来闲逛,迟疑着不敢答应。
  阿根停好了车,提着芳芸的黑手袋追上了来。阿根是洋人保镖的作派,跟着九小姐正经出门,换了一身笔挺的灰西装。身材槐梧的保镖威风凛凛地往芳芸身边一站,那个伙计立刻陪着笑道:“请跟我来,会计室在里面。”
  到会计室要经过岳敏之的经理室。岳敏之要借过堂风,大开着办公室的门,看见过道里一闪而过身影颇有些像芳芸。他踌躇了一会,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支票捏在手里,走到会计室门口一看,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不是芳芸是谁?
  他不由微笑道:“俞老板,来结帐?”
  芳芸坐在桌边低着头写支票,听见岳敏之的声音,抬头嫣然一笑,“岳老板好。”
  岳敏之把支票放在有些发愣的老会计桌前,道:“这是商行下半年的房租,你一会喊房东来拿,拿他的收据做帐。”
  会计答应一声把支票收到抽屉里,芳芸也已经写好支票,就把支票朝会计面前推一推,笑道:“我方才在门厅里看见玻璃橱里还摆着奶糕,是你们工厂新出的么?”
  岳敏之朝芳芸伸出胳膊,笑道:“新出的产品。俞老板,请,带你看看去。”
  芳芸含着笑把手搭到岳敏之的胳膊弯里。岳敏之侧着身体护着芳芸出去了。阿根提着芳芸的包牢牢跟在他们身后几步远。
  少女老板来结款已经少见,还带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保镖,老板又待她那样客气。会计室里的几个会计面面相觑,一个年轻大些的忍不住道:“老板今朝怎么这样客气?”
  一个年轻的笑了起来,指了指帐簿,说:“老于,你也不看看这本帐。这位俞小姐的帐是专门做了一本的。他们的货款一个月一结也有,一个半月一结也有。从这本帐里,你还看不出什么来么?”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把帐本翻了几页,惊奇的说:“还真是的呀。这本帐是哪里来的?”
  恰好王襄理满面堆笑进来,看见他们在翻帐,瞄了一眼,笑骂:“你们这几个胆子不小,怎么翻起未来老板娘的帐来了?”
  一个小会计和王襄理相熟,陪着笑道:“刚才有位俞小姐来结帐,老板待她好不客气。那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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