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复旦)》第4/7页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当然觉得他们可厌。她认为他们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这个批评是不错的。他们爱挖苦人,一味采取攻势,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太自信,对事情的推论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一下子醉心那个,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热烈,真诚,肯整个儿的舍身,不稍吝惜,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一方面太早的参加狂热的劳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心灵会被灼伤的。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多数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理智尝到了这味道立刻会上瘾,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齐亚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因为爱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独占。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对谁都招待得那么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

“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唉,朋友,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比别的女人更有价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念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对我是种安息,是种娱乐。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原谅我这么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而对你,我的确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但她握着他的手,很坦白的望着他,温柔的回答:“不,朋友。”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应当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足!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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