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三个世纪》第1/2页


声明:本书为狗狗书籍网(gouy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您好!您下载的小说来自 www.gouyg.com 欢迎常去光顾哦!
本站所有资源部分转载自互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序幕

一九九二舞动的雨刷奋力地刷着滂沱而下的雨,但对於雨柱形成的雨露却无能为力,正如恩慈沮丧、挫折的情绪。浓浓的黑夜加上如注的雨,整个覆没了景物,她仅能追踪着在一片茫茫中的微弱车后灯。幸好这时是凌晨雨点过后,弯曲的山道上只有她和前面的那辆车。恩慈的心情也像山路般曲曲弯弯。前面她跟着的那辆保时捷里坐着她丈夫。不到十分钟前,他接了个电话,立即穿衣悄悄出门。她回想过去将近三个月他如谜的行踪――经常接到个电话,低语一会儿,便匆匆出门。恩慈不晓得打电话的是谁,她问以初,他总是支吾其词。她自己也接到过几次神秘电话,对方一听到她的声音,一语不发就挂断。现在恩慈回想起来,她接到的几次,都是通常以初应该会在家,临时有事迟归的时候。而他自己接着时,若他们一起在客厅、起居室、或房间,他便会躲进书房。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想自分机听他到底和谁说话而不能让她听见。她和以初相爱,互相信任,彼此间没有任何秘密。几时起,他有什么事瞒着她,非得背着她进行?或者是为了什么“人”瞒着她?恩慈不愿胡乱猜疑,更不愿想以初对她不忠实,但情形越来越严重,过去一个星期,神秘电话一到将近午夜就响,以初总抢着去接,不到一会儿,他便急急出门,最长三个小时之后才回来。她装睡,装聋作哑。直到今晚,她装不下去了。他出门后,她也出来上了她的车,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去和谁见面。当以初的保时捷开上中山北路七段尽头的山道,恩慈的心开始往下沉。这上面只住着一个他们认识的人,而且这个人和恩慈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住的屋子还是恩慈请以初买了让她住在那的。慢慢地,保持一小段距离,恩慈将车停住,已经开始冻结的心,寒意浮上她双眼,她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渐小的雨势中,由停在车道的保时捷下来的以初,急急忙忙跑向白色楼梯。一个恩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细身影由屋内奔出来,等在楼梯顶端,以初一到,她便投入他怀中,他紧紧拥住她。那一刻,恩慈浑身冰凉。那一刻,她觉得她已经死了。她感情深厚的丈夫和她亲爱的妹妹。她作梦也想不到。晓色缓缓抹白天际时,雨早已停了。酷爱观赏日出的恩慈,在车内坐成了僵硬的雕像。她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事情等于已摆在她眼前,只差没有进去当场捉奸在床了。捉奸这两个字如利刃刺进她心口。她奇怪她还会感觉到痛。以初高大修长的身形由屋里出来时,恩慈以为她已成化石的身体内,蓦地翻江倒海的翻腾起来。她妹妹没有出来,以初疲倦地步下楼梯中途,倏地一僵,他停住,眼睛望向她的车子。那双一直都那么温柔、深情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惊愕、不知所措。这表情,对恩慈来说,已说明了一切,她不需要听他解释了。他向她跑来时,她绕着车道飞快地掉转车子。他奔到她车旁,用力敲她的车窗。她疾驰而去,看到他险些被她的车擦撞倒地。他颠跛了一下,又朝她追来,双手在空中狂挥狂遥她将已升上泪雾的眼睛由后视镜掉开,笔直、视而不见地望着前方。她所有的感情,她所有的爱,都随着她滴血的心粉碎了。她的意识和脑子都一片空白。看到那辆如庞然大物的车时,恩慈的车头已经撞上了它,接着她整个人和车子都弹了起来,飞向空中。世界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开始旋转,飞快地旋转。她不确定是她还是她的车子变成了一个翻滚的球,一直朝地底深处滚落。恩慈没有动,没有挣扎,没有恐慌和惊慌。她感到她在向生命尽头下坠,她不在乎。某样东西击中了她的头,或她的头撞上了它,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隐隐约约地,她听到尖锐的叫声,似乎在呼唤她的名字。是以初的声音。是吗?也许是幻觉。她不在乎,黑暗向她伸出魔爪,她欣然把自己交出去。她不要醒来,她再也不要醒过来。



楔子

二三○○年缅因州早上露面的阳光,软软的拂过地面仍积着的前一夜才停止的雪。阳光的温度仿佛被雪吸走了般,感觉不到暖意。章筠站在窗旁,不是在赏雪,或想藉薄薄的阳光感受―点冬末初春的交接节气,她两眼视而不见的望着窗外,思潮起伏、混乱。一个半月以前,章筠乘坐的一架飞行巴士坠毁,驾驶及其余十尽名乘客全部罗难,她是唯一幸运的幸存者,除了四肢几处擦伤,脸部受了灼伤,经整型手术后,她换了一张新的脸孔,不久即复原出院。但自那以后,章筠脑子里常常无故突然浮现一些和她现实生活无关的影像,一些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声音。每当她行将入睡或进入半睡眠状态,耳边就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重复喃念着要地醒来,语句含糊不清。最教章筠不安的是那些声音还夹缠着绝望的哭泣,那悲泣声如此悲痛,有男也有女。起初章筠以为是些混沌的恶梦。“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朦胧中,我看到一些脸孔,但看不清楚,它们俯向我,俯得……很近,我几乎可以嗅到气息,人的气息。我亮了灯,它们就不见了,声音、影子都消失了。”章筠轻轻深呼吸,揉揉悸痛的太阳穴。“然后呢?你睡回去了吗?”一直坐在那静静聆听她述说的向伟志,章筠的好朋友,温和地开口问。章筠摇摇头。“头两晚可以勉强睡着,后来就不行了。那些声音和影像似乎坚持要我醒着。”她转过困惑的眼睛,望向伟志。“你会说听起来是作梦没错,但我知道它们不是。渐渐地,它们持续不断,进而不分日夜,随时随地的冒出来。”“有一次比一次清晰吗?”“没有,都一样。”章筠回来坐在伟志对面。“我去询问过我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认为是我坠机跌出来时,头部受到碰撞引起的后遗症……之前。机身开始剧烈摇晃,某种东西掉下来打中我的头。当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伟志凝眉沉思。有件事章筠自己不知道。那次飞行巴士坠毁,机身残骸烧得只剩零落的碎铁片,其余乘客的尸体也烧得难以辨认。章筠,奇迹似的,下半身不见了,上半身头部以下,右臂仅余半截,左臂自肩以下也烧得只剩炭黑的骨架,一快铁片当胸划入,她的身体部分已经死亡,但验尸官发现她的颈以上仍有生命迹象,换言之,她的脑还活着。章筠是位声誉卓著的外科医生,失去她,将是医界一大损失。医院集合了几位著名的医生和科学家――包括伟志这位科学电脑专家,在科学实验中心的人体冷冻库,找到一名脑死但身体四肢健全的女性,将章筠这颗对医学界有过且仍将具有重要贡献的脑移入另一个人脑壳中。也就是说,章筠并非如她所相信的,只做了个简单的脸部整型易容手术,而是经由电脑传输,把她整个思维组织给了她现在所使用的的躯体主人脑中。由於这项不需经开刀、完全藉电脑电子科学功能的转换技术尚在实验阶段中,从未对外公布,除了发明者本人,和少数几位一流医生及似伟志这样参与实验研究的科学家,外人皆不知其情。为了避免引起受转换者心理上的恐慌,不易适应自己新的“身脑不一”状况,同时章筠是第一个还在实验阶段便被冒险拿来当临床实验品的人,虽然转换一个多月以来,她看来一切正常,回到工作岗位上之后,仍是位出色、技术一流的好医生,在无法确定假以时日她不会出现任何适应不良症,产生异常副作用之前,这项转换过程必须是绝对机密,包括她本人,伟志也绝不能透露半个字。在章筠之前,他们用来做实验的白鼠、兔子及猴子,最后都出现不一的症状,格外焦躁或暴躁,及如章筠这般,无法睡眠,或在睡眠中发出古怪的声音。尽管他们救章筠之前,她等于已死亡,但既然让她的脑意识活了下来,伟志希望她不要发生他们都不愿看见的意外。如果最后他们被迫必须像结束那些实验动物的痛苦,也要用同样方式结束她的……他不认为他下得了手。“除了声音、影像,你还听见或看见什么?”他关心地垂询,为了她,也为了探寻实验结果。“一些……”章筠手掌托在眉上,像似思考,其实是遮着她的难为情。怎么说呢?那些云雨缠绵的“梦境”,教她如何启齿?这个部分的影像也多是模糊的。她不清楚两具缱绻交缠的躯体,女的是不是她自己。她摇着头,张开神思混乱的眼睛。“伟志,你的电脑时光转换机实验到什么阶段了?”她突然的问题令他一凛。“你想做什么,小筠?”她双眸中自进到他的办公室的困惑、迷惘、无措,瞬间减弱,加入了一份他熟悉得不得了的坚决和果敢。“我想试……”“不行。”她没说完,他就坚定地打断她。“绝对不可以。”“会有什么伤害呢?你那是一部时光转换机,又不是搅肉机,难道会把我搅拦成肉酱?”“可是我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往何处,过去或未来。万一你回不来了,怎么办?”“我就随遇而安。”她倾身拉住他的手,“好嘛,伟志,让我试试。我只是要回到失事当时,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造成这些严重困扰我的声音和影像。”对於这件事,伟志更不能答应。他怎能让她回去看到她自己尸体不全的惨状?“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再说我根本没有把握掌握得住精准的时刻。例如你要回去的是坠毁之前?过程当中、还是之后、而且惨剧已经发生,你回去也改变不了,救不了其他人。”“我总可以试一试。”“要是你这一试,把自己放回意外里,再救不回你,怎么办?不行,不行。”他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并把手抽了回来,插进他的外袍口袋。“你忍心看我为这些无法解释的困扰继续失眠?再这么下去,我会发疯的,伟志。”注视她眼下因睡眠不足造成的深深阴影,受尽困扰折磨而变苍白、瘦削的瓜子脸,伟志踌躇了。“我们是好朋友吧,伟志?”章筠继续动之以他们深厚的友情。“正因为是好朋友,小筠,我不能答应你。你不明白可能的后果,而我无法对不能预知的结果负责。”“不要你负责。”“胡说!你要用我的机器,它还是一部尚在研究阶段的未完成机器,我当然有绝对的责任。”“向博士,国家科学研究所所长来电。”空中传来他的电脑电话语言输送讯息。“谢谢,我到一号电脑室接。”伟志回答。“一号电脑室转接中”伟志站起来。“我要去接个电话,小筠。你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章筠是个绝不浪费时间,也痛恨浪费时间的行动派,她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必定全力以赴,从不轻易改变。而她知道要说服伟志让她试他的时光机,他说不行,便没有折衷余地。他和她一样固执。固执和坚决的意志是他们两在各自的工作上获得无人可比拟的成就的主要因素。伟志发明并完成构筑时光机时,章筠曾有幸进入他的新实验室,看见过那部宛似太空梭火箭的时光机。他一离开办公室,章筠半秒也没耽误地立即起身也走了出去。她来到时光机所在的实验室空气压缩门外,凭她细密的观察力和记忆,她在电码表上按下上次她看见伟志作用的六个英文字母密码。门无声地开启,她吐一口气,走进去,再由里面的同一型电码表按另外七个英文字母,门消然合闭。转身,她面向成圆弧型的精密电脑操控室。那座时光机就在玻璃围墙外,一个同样用超精细玻璃纤维围着,有着巨型车厢的密室里。她知道除非有人由里面解码开门,伟志或其他知道开门密码的人一时还进不来,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当然,伟志是创造这间密封实验室的人,一旦发现她不见了,而她的铁龙还在外面,他一定想得到她在这,他也一定有办法让他自已进来。章筠尽管着急,仍冷静地寻找如何启动及操作时光机的电脑按钮。在主控室和时光机之间来回走了几趟后,她发现所有启动系统都要在主控室操作完毕。那就是说,她得启动所有按钮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时光机。她试了几次,决定可行了,便开始按下几个主控钮。实验室门打开,伟志冲进来时,她正要按AutoStart。“小筠!你疯啦!”惊慌间,她一手按下“AutoStart”却在转身时,另一手拂过了定时数字钮。灵敏的触键按钮在她轻轻拂触过时,数字竟然变了。而她不知情地飞奔向时光机,跳进机舱,砰地拉上轨门。“等一下……老天,小筠……”一切都仅发生在眨眼间,她动作快得惊人,伟志喊都喊不及,更别提阻止她了。他奔到主控电脑前,瞥了一眼液晶萤幕显示器,脸色变得灰白。“上帝,章筠!你在搞什么呀”液晶萤幕上显示她要去的年代,竟是“一九九四”。



第一章

一九九四年台北・金瓜石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车子里也潮潮的。娄以初放下车窗,湿冷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他只好把它升回去。恩慈怕冷。恩慈不喜欢下雨天。雨昨夜不知几时停了,山里弥漫着湿雾。恩慈喜欢雾。但恩慈不在了。是忽地汹涌而上的悲伤,还是刚才冷风吹进来的雾湿了他的双眼,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几个星期来,他哭得视觉都麻木了。但愿他的知觉也麻木一些,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但是这深入骨髓的痛苦,以初视之为对他的惩罚,所以他也不很在乎。他不再乎的是他如此的想念恩慈,然而他再也看不见她了。不到四点半他便起床,五分钟之内,他穿好了衣服,坐上了车子。趁夜出发,从阳明山的山路驶往瑞芳,一方面避开周日假期可能有的车潮,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恩慈喜欢在山上看晨光降临在山头,那种清澈透明的光芒。以前他们常常如此,在星期六凌晨驾车离开他们在阳明山的家,沿山路直驱瑞芳金瓜石,在那度周末。金瓜石是恩慈出生、成长的地方。她母亲现在还住在那。恩慈出了车祸之后,以初仍然每个星期来,只是他不再在那过夜,也不去探望他岳母。他到山上恩慈的墓碑附近盘桓一天,便独自回阳明山。
晓色升起时,阳光意外地,却是如他所期望的,灿灿露了脸。“恩慈,你看,太阳出来了。”他向身旁空空的座位低语。座椅上放了一把草莓果花。他们有一年去纽西兰度假时,在花市看到这种花果形状有如许多小颗粒草莓密结在一起的罕见花科,嗜爱奇花异草的恩慈向花店主人买了一包种子,回来居然种活了它。很多属季节性、一年只开一次的花,而且有些花性不适宜台湾的亚热带气候,到了恩慈手中,便毫无顾忌地盛开得满园满处。因此他把她的墓碑立在她老家后面的山上,让她永远地沐浴在她酷爱的大自然中。以初对亡妻的感情,就像“西雅图夜未眠”那个丧偶三年、依然挚爱妻子的男人。对以初而言,恩慈并没有死,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以初如此告诉自己,如此深信。他爱的恩慈一定会再回到他身边,他们将会如以前一样相爱,所有的不幸都没有发生,他的恩慈会回来的。“我说过我会等你,恩慈。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你回来。”章筠跌了个七荤八素。她隔了一会儿才自停止冒金星的眼睛看见一片蓝天,接着阳光亮得又使她几乎眼盲。她闭着眼睛坐起来,再张开眼看她降落在何处。眼前的景致美得令她发出一声轻叹。巨人般的群山环绕,阳光在山峰镶上了金色光芒,密密的森林,野花遍地,四周宁静而安详,连风都是轻轻拂过。仿佛听到水流声,章筠从半干半湿的草地站起来,往前走。山谷间一条窄长的溪流蜿蜒而下,反映着阳光的水面像一条蓝色的宽锦带。她这一起来,走了几步,才发现她降落的地方只消有了点点差池,她就有可能坠落山谷而跌个粉身碎骨。她轻喘一口气,再次举目四望,一种升自心底的奇异感觉笼罩了她,在她脚下这片原野,她周围的山与树林,这整块由七彩缤纷的五颜六色拼成的大地,甚至俯视着大地的阳光,都和她有着亲人似的亲密关系。也许这种熟悉感,是因为她的确来过这――当她上次“降落”的时候。这表示她来对地方了。章筠感到一阵松弛。嗯,运气还不错。她开始缓慢地移动脚步,试图寻找蛛丝马迹。问题是,她不能确定她要找什么,因为她不知道她降落的时候,是飞行巴士坠毁前或之后。她走回到她落地的地方。不经意地瞥见一块石碑。章筠蹲下来。石碑上刻有字。爱妻凌恩慈驻足生於一九六七远游於一九九三“什么意思“?”她奇怪地喃喃。石碑四周环绕着紫色和粉色花朵,她同时注意到石碑附近是整片平野中唯一整理得有若一个小小私人花园,没有杂草的地了。“凌恩慈,”她念着。“凌恩慈。这名字……好熟。”章筠思索着,记忆中,她认识的人没有叫“凌恩慈”的。“凌恩慈。”而这名字念起来,不仅十分熟悉,好像和她有某种密切关系似的。或许是她其中一个病人的名字吧?她如此猜忖,随即自己推翻这个想法。她的病人她全部记得。一旦成为她的病人,章筠把每一个都当她的至亲好友地关怀。一个人是不会忘记自己的至亲和好友的。她正在纳闷,空中忽然爆响一声震荡了宁谧的狂喊。“恩慈!”那男性的声音刺进她耳膜,同时带进来另一个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的相似的声音,震得她一阵晕眩。接着,一双强猛有力的胳臂紧紧抱住了她。“恩慈!哦,恩慈!恩慈!恩慈……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哦,恩慈……”章筠试着挣脱,但抱着她的男人箍得她毫无出力的余力,他抱得那么紧,怕她会逃走似的。“先……先生,请你……放开我,好吗?”她呼吸困难地礼貌地要求。“恩慈,哦,恩慈……“这简直像作梦……告诉我这不是梦……”兴奋、激动过度,以初这时方错愕地抬起埋在她柔软的肩头的头,微微退开一些些,好看着她。“你叫我什么?”章筠往肺腔吸进些空气,望向仍然不放松地搂着她的男人。这么近的距离,加以她脑子因他狂喜的呼喊受到的震动,仍有些许混沌,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似乎混合在一起。“先生,请你放开,你这样,我没法呼吸。”她依然客气而礼貌。拾级走上山,远远看见她立在恩慈墓碑前时,以初一阵惊愕,起初是不敢确定。不敢确定,因为他不敢相信,他想或者是他思念恩慈过度的幻想和妄想。 毕竟一个多月前,他亲眼看着医生关掉勉强维持她的生命的机器,亲眼痛不欲生地看着他们把她的“遗体”带走。但是她果真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那身形,那若有所思看着花的神情,千真万确是他苦苦想念的妻子。而此刻,她却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疏离地看着他。是的,她回来了,但是,他提醒自己,她恨他。“恩慈,”以初慢慢的、温柔的、求恕的开口,“我知道你生气。你有权利生气,可是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吗?”章筠发觉她不很在意这个陌生人搂拥着她,她不认识他,然而她竟有些喜欢他。这对她是很奇怪的事。“恐怕你认错人了,先生。”她温和地对他说,“我不是恩慈。”忽然,她想起那块石碑。章筠明白了,那是这男人埋葬他妻子的地方。她心里油然升起同情。见到她时兴奋的光芒自以初眼中褪去,沮丧、挫折阴暗了他的双眸。“你恨我,我知道。”他痛苦地凝视她,而她没有一丝往日情意的表情更加深了他的痛苦。章筠试着拉开他的手,但他执意地紧圈住她的纤腰。她叹一口气。“你放开我,我答应绝不会走开。”他犹豫。“你保证?”“我保证。”“你不会跑开?你愿意听我解释?”“我会听你要说的任何话,但请你先放开我。”他又犹豫了一下,环紧她的双手松开了。他没有碰到她,但双臂仍留在她身体两侧。“不要恨我,恩慈。你可以生气,可是不要恨我。”他无比温柔地请求。当她退一步,他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拉开些许距离,章筠看见了一张饱受悲伤的痛苦折磨的脸。他很瘦,很憔悴,不过自他深刻的轮廓,凌角分明的五官,她看得出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起码有一百八十公分,瘦得近乎单薄的身架,立在无际的旷野中,背衬着高山,很有份玉树临风的艺术家气息。深绿色灯芯绒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褐色登山鞋,显示了他对穿着色调和品质的品味。章筠奇怪她何以注意到这些。她自己向来不大讲究衣饰,她的穿着多趋向男性化,为了工作行动方便,她永远是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她也极少去注意别人的外表。她打量的眼光回来遇上他更形忧虑的眼睛,他的浓眉几乎凝聚成一条线。“我不恨你,先生,我不认识你埃”他一迳紧紧望住她。“恩慈……”“我告诉你了,我不叫恩慈。我姓章,章筠。”“章筠?”“立早章,竹均筠。”她转头看一下草地上的石碑。“凌恩慈是你的妻子。”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恩慈,为什么……”“我不是恩慈。”她耐心地再说一遍。“我和你太太长得很像吗?”以初双臂仍然防着她随时会跑掉,留着一点点距离围住她。他渴念的眼睛在她姣好的脸上梭巡。“恩慈,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否认呢?你可以假装不认识我,但你不能假装你不是你自己埃”“我没有假装。”章筠伸手进她的白色外袍口袋,拿出她的医院工作证。“我叫章筠,不叫凌恩慈。”以初的目光一刻不离她,他接过那张蓝色卡片,很快瞥一眼上面的英文字。维克科研医学中心,章博士。他不解地看着她。“行为心理学博士,但我是外科医生。”她说明。“心理学博士,外科医生?”以初喃喃重复。章筠拿回工作证,放回口袋。“请问贵姓?”“我姓娄。”以初直觉地回答,“你……真的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娄先生。我也不是凌恩慈。。我也许和她长得很像,但我不是她。”以初的双手垂到身侧,目光仍然定定望住她。她不只是很像.她分明就是恩慈。除了……她说话的语气,温和中有着不容驳辩的坚定、刚毅。恩慈全身找不出半丝刚硬,恩慈是柔与美的化身。恩慈害怕医院,畏怯针药。这个……章筠,她穿的是医院里医生穿的白袍。他现在才看见。白袍底下的黑色长裤,是恩慈最不喜欢的颜色。她也绝不会穿这种黑色皮鞋,恩慈只有两双细跟高跟鞋,还是他买给她的,平时她多穿棉布鞋。恩慈有一头如丝如缎的及腰长发,她最宝贝他钟爱的那一头乌丝,绝不会剪成这样的发型,短得像个男孩子。恩慈的心肠比豆腐还要柔软,她就算再气他,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他。“我想,娄先生,你一定是太思念你的妻子,所以把我错认为她了。”再一次,以初紧盯住她端详。“不可能。”他喃喃,“怎么可能有如此一模一样的脸?”章筠摸摸她的脸。“真是这么像吗?”以初突然想起来,他自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皮夹,打开来,抽出他和恩慈的一张合照递过去。“这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去你最喜欢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餐,请餐厅领班Ben帮我们照的,记得吗?”看到依偎在一个英俊的男人臂弯中,巧笑倩兮,脸庞闪亮着幸福快乐光辉的凌恩慈,章筠吓了一跳。若将凌恩慈的一瀑乌丝剪短,她们果真是一模一样,难以分辨。章筠把照片还给以初。她几乎无法亦不忍对那双充满希望和期盼的眼睛说他不想听见的话。“怪不得你会以为我是凌恩慈,”她静静地说,“但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留过长发。”疑惑开始出现在他表情里。“你真的是外科医生?”“这要如何证明呢?”她笑。“我真的是。我父亲也是医学界的名人,我母亲原来是护士,她去世了。不过你或许听过我父亲的名字,他叫章粲英。”以初没有听过这个人。他摇摇头。“可是……你来这做什么?你怎么在这?”穿着她工作时的白袍,出现在山里中?是有些奇怪,章筠不知如何解释。一般人恐怕听都没听过时光机这种东西。“我……嗯,来找……东西。”“什么东西?”她迟疑的口吻加深了他的疑窦。“今天几号?”“七号。”“三月七号?”以初纳罕地点头。她却兴奋地露出笑容。“那就对了。”她早到了。飞行巴士坠毁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也就是说,伟志的担心将不会发生,她既不在巴士上,自然不会跟着坠亡。更好的是她可以亲眼看到它坠落,说不定她还可以救活其他在这次意外中身亡的乘客。“太好了。”她举目四望。“希望这里地点正确,那么我就不虚冒险此行了。”以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欢欣的笑容,再度令他坠入迷雾中。“恩慈……”她望向他,叹一口气,“你真固执,娄先生。只是面貌相同,你也不能就认定我是你的亡妻埃”她些许不耐的语调,教以初又迷惑了。“恩慈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他喃喃自语。“如果我表现得不耐烦,很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过我还有一些时间,你想聊聊,我不介意,但你得停止把我当你的恩慈。”她长得是和恩慈一个模样,她的身高、苗条体态,也和恩慈如同一人,然而越听她说话,她却越不像恩慈。“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要在我能回答的范围内。”她说。“你最喜欢什么,最讨厌什么?”她微笑。“这是两个问题,不过你问得很容易。我的嗜好是工作、做研究。我非常讨厌有人在我工作时打扰我。”她往山上走。“我要勘查一下地形,你还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不介意你问,不过若太隐私,我有权拒绝回答哦。”就算没有问题,以初也绝不肯让她走出他的视线。何况他的确有满腹疑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她倒先问了个问题。一这个问题浇熄了以初仍保有的一丝希望。恩慈怎会不晓得她的出生地呢?”“金瓜石。你是从哪来的?”“金瓜石?”章筠顿祝“金瓜石在什么方位?”“瑞芳,台北县。离基隆很近。”“瑞芳?台北?基隆?”她听都没听过这些地名。她仰首望山顶的一座石砌擎大牌楼。“那是什么?”“据说是日据时代,日本天皇的宫殿。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恩慈?”她回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你再这么叫我,我就不会理你了。”以初一阵撼动。“你忘了。”他的神情又激动起来。“我们第一次就在这见面,在山下。我一见到你就情不自禁地为你吸引。你那时正要到这上面来,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你,就在这,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你回头对我说:“你再跟着我问东问西,我就要喊色狼了。“”章筠深深一叹,身子转向她。世上竟有这样的痴情男子!“好吧,反正我还有时间,你想谈你太太,”她在石阶上坐下。“就谈吧。”仰望着他,她附加警告,“可是别再把我当她,否则我真的不理会你了。”“我以为看不见你……”她脸色一愠。无奈,以初只好改口,“我以为看不见恩慈,已经够痛苦绝望,现在面对着你,我相信你就是恩慈,却要我把你当另一个人,不能碰你,不能……”他痛苦地吸一口气,“这才是最残酷的折磨。”章筠深感同情,也为他对他死去妻子的深情感动,但她想不出适当的词句安慰他。而当她这样坐着,和他四目衔接;此情此景……她似乎曾经历过,她困惑地想道。“也许你的脑子受了震荡,暂时失去记忆,”他满怀希望地说,“这类事情我们在新闻和杂志上听过也读到过。”“脑震荡?”“是啊,恩慈,车祸,你记得车祸吗?”“车祸?”“你看,你连车祸都不记得。”希望重新在他沮丧的眼中升起。“但是你却回到这儿来。我们初次相遇,一见钟情的地方,恩慈,你出生、成长的地方。你脑子里一定对这些有印象,对不对?”她赖得再纠正他对她的称呼了。“我来此并非出于我的刻意选择,娄先生,我之所以会在这,是……意外。”“不要再叫我娄先生,如果你这个也忘了,我叫以初。”“以初。很好听的名字。”“我第一次告诉你时,恩慈,你也这么说。”他柔声道。章筠又一声叹息。“好,再告诉我一些凌恩慈的事吧。”她决定把他当作一名需要向心理医生倾吐心事的病人。以初乐于从命。多谈谈关于她的事,他充满希望地想,或许可以帮助她恢复记忆。“你热爱大自然,恩慈,你爱这块土地。许多你的同年,一起生长的朋友、邻居,中学便到外地去读书,从此不原再回来。你不同,你高中念的是基隆女中,每天不辞辛苦的通车来回,一大早赶第一班巴士到瑞芳,再转车去基拢”听起来凌恩慈至少有一点和她相像――除了面貌之外――对于自己喜爱的事物,有股执着的傻气,别人视为麻烦的,她乐而不疲。“即使你高中毕业考上世新,那么远,你还是每个星期六最后一堂课上完,迫不及待地就坐三、四个小时的车回家,星期天晚上搭末班车回台北景美。”“世新是什么?景美在哪?”“世新是所专科学校,在景美,离台北市区有好一段路。那时候瑞芳这里的交通未完全开发,车子班次很少,山路也没这么平顺通畅宽阔。”她看看底下几乎看不到末端的石阶。“不是这里,是下面的山路。”他柔和地告诉她。“我们认识时,你在世新广电科念二年级。”“广电科?”,“广播电视。”“电视我知道,广播是什么?”“那不重要,恩慈。你三年级时我们订了婚,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这么快?”她没有觉察她没有反驳他说的“我们”。“我还嫌太久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你今生今世只属于我,恩慈。”他的声音因涌满了感情而喑痖,“我要的只有你,恩慈,只有你,从来没有别人。”章筠恍惚地觉得她仿佛掉进了另一个时光隧道。在那儿,她不是她,她也是她。霎时,困扰她的模糊声音和影像又出现了,在她脑海里交叠着,扰乱她的思绪。她眨一下眼睛,眨掉它们,望着娄以初,他深情的眸子教她一阵心旌荡漾。“嗯,你很爱她。”她清清喉咙,轻轻说。“我那时爱你,后来爱你,现在爱你。恩慈,我对你的爱从来不曾减少,不曾改变。我爱你,恩慈。”他的凝视,他的温柔低语,令她陶醉。他不知几时来到她面前,朝她俯下身子。“恩慈,”他低低地、祈求地说,“你回来了,我日夜祈祷你真的回来了。”他伸手温柔地拂抚她的脸,她似乎被他的抚触镇住了般,无法动弹,然后他的手滑到她的肩、她的颈项、她的手臂,他的眼睛里盈满奇异的喜悦的光辉,同时慢慢浮进一层泪光。“你终于回来了,恩慈,回到我身边了。”他不敢置信地哽咽喃喃。“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恩慈。”他的脸俯低,嘴唇轻轻刷过她的脸。“别再离开我了,恩慈,别再离开我了。哦,恩慈。”他低唤,无限温柔地吻上她的嘴。难以解释的,一阵痛苦的煎熬撕扯着她,她竟很想回吻他,但她心灵上有道隐隐的桎梏拴着她。她突地打了个冷颤,别开了脸,急促地呼吸着。“以初……不要。”她叫唤他名字的声调,引起他全身震颤。他搂着她,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他的热力隔着衣服传到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地靠着他,脸贴着灯芯绒柔软的布料。她闭着眼,静听他的心跳擂鼓般传进她耳中。他温柔地抚摸她的短发、颈项、肩膀、背脊……他轻吻着她的头顶。“恩慈……哦,我的恩慈……”章筠挣开他的怀抱,意外地发现他搂着她,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让她感到很不是味道。“娄先生,以初,”她冷静地迎上他充满问号的眼睛,“我再说遍,我不是恩慈。”他瞪着她。“什么?可是你……”他伸出手,她站了起来,跳上两级石阶。“不,你不可以再把我当成是她。”她烦乱地用手指爬梳头发,慢慢深吸一口气。“凌恩慈,她出了什么事?哦,车祸。”不等他回答,她接下去,“对了,你提过车祸。”痛苦又回到他眼中。“那是我的错,恩慈,我不该瞒……”“不要叫我“恩慈“!”她喊,再吸一口气镇定自己。奇怪,她向来极少极少脾气失控的。“听我说,以初。我不能说我能体会你丧妻的痛苦,但我想我可以了解……”这次他摇头打断她。“你不了解,恩慈。”章筠朝天空翻翻眼珠,这男人简直冥顽不通。“你不了解像那样失去你,对我是怎样不公平的处罚,恩慈。我眼睁睁看着你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那比杀了我,比把我千刀万剐还要痛苦。”“我……”“给我一个机会,恩慈,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解释,听我解释,如果之后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不,你必须原谅我,恩慈。”“你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事,以初。你非要说不可的话,你尽管说,但你是浪费力气。我来这不是为了你,我是要寻找……”愕然地,章筠失去了声音。她想起了那块石碑。她跳到以初面前,抓住他的胳臂。“凌恩慈什么时候死的?”“你没有死……”“回答我!”以初被她凌厉的目光震住了。“三月。”“几年?说清楚一点!”他困惑不已。“几年?就是去年埃”“去年?石碑上刻的是……一九九三……”血色开始由章筠脸上褪去。“今年是一九九四年埃”“一九九四……哦,老天!”她几乎要瘫倒,以初伸手扶住她。“恩慈……”“――九九四……”她顾不了他的称呼了。“现在是……”她不敢相信地吞咽一下。“一九九四年?”“是。是一九九四。有什么不对吗,恩慈?”“一九九四。”她没听见他般,茫然喃喃,“怎么会呢?我明明……怎么会跑到一九九四来了?”“恩慈?”“不行,我得回去重来一次。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以初诧异地注视她飞快奔下石阶,当他看到她奔去的是他立墓碑的地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墓碑旁攫住她。“你干什么!放手!”“不,恩慈,不要回那个黑暗的地方。你怕黑、怕冷、不喜欢潮湿,记得吗?你回来了,跟我回家吧,恩慈。”“放手呀,我来不及了……”“恩慈……不,不,你不要我这么叫你,我就不这么叫你。留下来,跟我回家,随便你要我叫你什么都可以,只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恩慈……别走碍…声音如雷般轰轰滚进她的耳朵,章筠的头一阵剧痛,坠入黑暗前,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如何回去,伟志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第二章

“二三OO年?”以初张口结舌,惊异得差点忘了在转弯时转动方向盘。为了怕她回去她来的地方,她昏倒在他臂弯后,他便一把将她抱起来,一步不停地下山到她停车处,将她放上车,他分秒未耽搁地朝返回台北的方向疾驶。当她悠悠醒来,她第一个表情是茫茫然,第一个问题是:“这是什么?”以初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问的是他的车。“这是保时捷,你以前就不喜欢它,嫌这种车太浮华,而且在台北这种时时交通壅塞的地方,这车子发挥不了它的本性。”“本性?”“保时捷的特点在於它的速度。不过我喜欢它的平稳、舒适。朋驰也很平稳、舒适,我嫌它车身太大。你则喜欢坐宽敞车厢里的驾驶感。但是你选择的是造型新颖而不太浮夸的SAAB。”她摇摇头,似乎没法消化他的说明。“你怎么称呼它?”“就叫车子吧。”她一无所知的无邪表情一时还令他颇觉有趣。“你带我去哪?”“回家。”他柔和地告诉她。她揉着眉心,“你说的是你和恩慈的家。”“恩……”他唤出一个字,把另一个咽回去。“对。”那时,她告诉他,“我不是你们这个年代的人。”然后她苦笑,“可是我现在不晓得如何回我的年代,如何回我的家了。”那时,以初以为她说的是另一回事。“你和我回家是一样的,恩……你不必回那边去,我要你留下。”“你不明白。”她转过来,面向他,“我必须回去,那边有我的工作、我的病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来自二三OO年,我不能留在这。”“二三OO年?”他又说一遍,好笑起来。“二三OO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她很严肃、很认真。接着,她咕哝。“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自己送到这来了。”“恩……”他再次顿祝她妥协地叹气。“算了,你要叫恩慈就叫恩慈吧。”她瞅着他,“你也真奇怪,你妻子出车祸死了,你却一口认定我是她,死人如何复活?”他瞥视她,嗫嚅道,“我没有以为你复活了。”她愣了半晌,“那么你以为我是……是……鬼?”他却对她柔情无限地说:“只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恩慈,你是什么并不重要。”“啊,这太荒谬了!”她抗议地喊。“我看起来像鬼吗?”“你看起来和从前一样美,恩慈。”他是那么地温柔,她想,他看上去坚毅的侧面,在透窗而入的温和阳光光线中,是如此奇异的柔和。而且他真的很好看,她相信很少有女人能不对他动心动情。由此,他对凌恩慈的深情挚爱,更令她为之动容。“你放心,我不是鬼。”她有点懊恼地说。他的一手伸过来轻柔地握一下她的。“我爱你,恩慈。我真高兴你在这。”“这像是一双鬼的手吗?”她举起他刚怕过的手摇一遥他则自空中抓住她的手,这回他握着它不放。“不管你从哪来的,恩慈,我都不要你再离开我了。”“唉,怎么跟你说不通呢?”她把手抽回来叠在膝上。他的掌心有电似的,把一股电流传入她体内。她注意到空气里有一股芬芳的气息。隔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那是什么味道,以初?”“后座的花。你最喜爱的,也是你费了许多心思种活的。”她好奇地转过身子,伸手勾着拿起那束看来十分奇特的花。“这叫什么?”“草莓果。”“可以吃的吗?”她看着那些橘红色,密密生长成一粒球状的花果。以初的笑是宠溺的。“不能。草莓就可以吃了。你很喜欢吃草莓加奶油和蜂蜜。”她有点受不了他说着凌恩慈时的溺爱口吻了。“你老说恩慈喜欢什么、最爱什么,你自己呢?你的爱与憎是哪些?”“我爱你,我憎恨失去你、没有你的日子。”他的低诉充满无助、痛苦。章筠突然无言以对。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对那束草莓果花也失去了兴趣。她木然坐着,对于目前身处的情况,以及内心对这个男人升起的奇异好感觉得很不舒服。“你必须停止这么做,以初。”一段沉默之后,她说。他不作声。“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来自二三OO年。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希望伟志能想出法子,把我移转回去……”“伟志是谁?”“他是位科学电脑专家,我的好朋友。伟志发明了一部时光转换机,还在研究实验当中,但是他在电脑界的许多成就都是有目共睹的,只要是他研究开发出来的东西,从来没有失败过。”“听起来你很崇拜、仰慕他。”他的声音满是醋意。章筠忍不住露出愉快的笑容。“伟志是年轻一代极杰出的科学家。”“他本来要送你去何处?”“伟志?他此刻一定又气又急的快要疯了。”听着她说明她为何及如何擅自闯进那位科学电脑专家的主控室,把自己放进时空转换机,结果误撞进三百年前来,以初半信半疑。她说得头头是道,似乎真有实事。然而她所描述的-切,在他听来,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科幻科技。以初的确以为她是恩慈的鬼魂,但是她的身体是有温度的,当他抱着她,他抱着的、碰触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体之躯。这一点,他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可是,二三OO年?他宁可相信她是鬼魂。不论如何,他绝不会让她再一次离开她。不,他不要再经历一次那椎心的、无望的痛苦。车子离开了山道,进入南港,刚好赶上交通颠峰的时间。如长龙般一辆衔接一辆的各型各类车子,街道两旁栉比鳞次的建筑,繁华热闹的商店,甚至空中污浊的空气,都令章筠目不暇给地惊奇不已。“在二三OO年,不会有堵车这种事,因为车子也能当空中的交通工具。”“真的?”以初以为这种情形,只有在科幻电影中才会出现。在我们那个时代,车子都不需要手控,全部是语音系统来操作,很方便。”“那开车真是轻松,也不必去学道路驾驶,只要不是哑巴,那人人都可以开车。”以初开玩笑的说。“你们叫这交通工具为“车子“,但我们叫它为“纤龙“。”章筠说。以初好奇的看着她,心中还是怀疑,难道她真的是未来世界的人?为什么她跟恩慈长得一模一样?车队开始移动,以初的车也向前行,她专注的看着他推动操纵杆,及他轻巧流畅地在变速板、加油板和煞车板间移来移去的双脚。“眼花撩乱。”她说。“很麻烦,不过好像很有意思。”她这反应和表情又推翻他原先的想法,他确信她是恩慈。在恩慈眼中,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是世界新的开始,都会有新奇趣味、美妙的事物待她去发掘。“你要试试吗,恩慈?你好久没有开车了吧?”问出口之后,以初立即后悔了。恩慈发生车祸时,自她的SAAB迎面撞上卡车,至她的座车受到撞击,翻滚出路面,她由震开的车门在车子翻滚中弹出来,飞上半空,再重重坠地,每个过程,他皆亲眼目睹。而她并未当场丧命,意即在她着地、头部受碰撞昏迷之前,她必定已经受惊吓。她哪里还敢再开车呢?章筠摇头时,以初小心地留意她的表情,却见她毫无异样。“不要,现在还不要。”她此刻对于研究所有她没见过的东西较感兴趣。她注视一辆在车阵中蛇行穿梭的机车。“我看它也比车子快的多。坐这种工具得有不怕死的精神。”“摩托车不叫坐,是骑。骑摩托车,骑脚踏车。乘四轮以上的交通工具才叫坐。”她望向她。“你和恩慈有没有小孩?”检验结果让恩慈难过了好几天,不过她的乐观天性使她很快又恢复开朗。章筠的目光又转向街道上的熙来攘往。他的话困扰着她,她今年二十七岁,这一生从没有想过当母亲的可能,可是这个男人却使她突然幻想起她被自己的孩子环绕的情景。她喜欢小孩吗?她不知道,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接下来的路程中,她竟认真的思考起这件事来,未再对窗外的一切东张西望,发出古怪的问题。以初急着带她回家,她没再说话。他试了好几次,都未能唤起她对他们俩之间的记忆,希望回到他们共筑的爱巢,能或多或少让她记起了一些事。章筠发现他们又在上山的路上时,他突然转向一条黑石子铺成的路,经过一座敞开的巨型圆木做成的门,上了弯弯曲曲的车道,驶向一栋三层楼的白色圆弧型楼房。这栋房子和她一路来看到的建筑都不同,它的壮观和奇特令她瞠然。“这就是我们的家,恩慈。”他柔声说,神情期盼地看着她。“欢迎你回家。”她沉默地坐着,他下了车过来为她打开门,把手伸给她。在一时回不去,又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她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他挽起她的手,一起缓缓向屋子走去,以初屏住呼吸,眼眨也不眨地留意着她的表情反应。眼前的房子大得惊人,但不是它的外观使章筠说不出话。她发觉她感到有些畏怯,却不明白她害怕些什么。以初打开前门,让她先进去。站进宽大的庭院,章筠忍不住吐出一声惊叹。她不曾看过这么华丽的花园,而华丽的不是庭园的设备或装潢,是那些万紫千红、缤纷灿烂地盛开的花朵。庭园一角有个巨石堆砌成的假山水池,池内优游地游着十几条又肥又大的彩色鱼,她见都没见过色彩如此瑰丽的鱼,更别提说得出他们是何名目了。“这些花每一株都是你亲手栽植的,有些花子还是老远从荷兰、瑞士和澳洲、纽西兰带回来的,记得吗?”“什么?”她茫然。以初有些失望,却不灰心。他牵着她步上台阶,开了厅门让她进去。当他把门关上,她感到一片寂静笼罩着她,宽大的厅室里,夕阳自在地经过几扇大窗,把室内抹上-大片一大片的金黄。不知什么原因,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但同时又感到宁静祥和而温暖。“恩慈?”他低声询问,充满企盼。她小心地、慢慢地向前跨出一步,使自己脱开他拦着她的手,然后才转过来面对他。她讶异地察觉她自己在发抖。“我不能待在这。”她低低说着,往门走去。“我要走了。”她走一步,他就横出一步来挡住她,两人重复了几遍这个动作。章筠呼吸困难地深呼吸了一下。此时此刻,每一种感觉对她来说都异常的模糊,又异常的清晰。屋里有股独特的味道夹杂着园里飘进来的花香,以初身上明明陌生却似乎十分熟悉的气息……四周一片寂静,但同时又似乎有一个东西在拍击,在敲打,在捶擂,在呼唤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章筠无法动弹地立在原地,看着以初英竣轮廓美好的身形和脸庞。她瞬间无法面对他的目光,怕见到那里面的款款情意。他向她伸出双手时,她强迫自己视若无睹.“我要走了。”她有些惊慌地说。而因为她从不知惊慌的滋味,它使她更生惶恐。他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弯下身来亲了亲她的嘴唇。那么轻,那么柔,好像稍用力她的嘴唇就会碎了似的。她慌乱地看着他带着温柔微笑的眼睛,随即一个箭步跨开。她的心在狂跳,一股热流向她袭来,令她不知所措。“右边是客厅。”他直起了身子,仍旧紧盯着她。她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走到门边,站在那向里面望。这是一间粉刷成蓝色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古色古香,一张灰蓝色的长沙发,两把填得鼓鼓的蓝灰相间椅子,以及一张古老的安乐椅,放在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前面。闪闪发亮的木材地板错落有致地铺着蓝色和白色交叠的长毛地毯。“张磨得发亮的橡木桌上,摆着插了一大束蓝紫色花朵的青瓷大花瓶,那束花在这个以蓝为主色调的房间中开得十分娇艳。她的目光移过壁炉两旁各一的书架,注视着墙上的油画。画中的美人,毫无疑问是以初痴爱不渝的凌恩慈。章筠瞪着她,感觉上就像盯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只除了画中的女人长发婉约妩媚地挽过肩,直披下纤细的腰际,像一匹乌亮的饰缎,和合身熨贴着她织有致的身段的水蓝丝缎礼服,互映着闪亮的光辉。粉藕般的玉臂,修长、优雅的颈项,高衩处露出的一截皙白如玉的盈盈长腿。凌恩慈浑身每一寸都散发着极致的女人味,然而她的双瞳却以一种小女孩似的纯真,笑望着每一个望着她的人。顽皮地勾起的唇角,天真无邪又兼性感诱人。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恩慈……不要动!你保持这个样子!章筠倏地回头,只有以初静静地,些许紧张、无限期望地看着她。她再一次环视整个房间,再看墙上的巨幅油画-眼,突然间,她猛地转身,急急忙忙地跑向正厅门。“开门。开门呀!”随后赶出来的以初看见她对着门下指令,困惑又有趣。她似乎指望门会自行打开。“你不能穿过去吗?”他不过是想到鬼片中鬼魂来去自如,穿越一切阻碍的镜头,开她的玩笑。
“啊?你们的门是要这样通过的吗?”说时迟那时快,她当真便去穿门,结果结结实实撞上了那扇门,以初只听得砰的一声,加上她一声申吟,接着她跌坐在地上。“恩慈!”以初跑至她身前蹲下来。她额头正中间撞红了一块,“你还好吧?”他轻柔地用拇指揉她的前额。若非电影上演的是唬人噱头,便是……他眼前的恩慈不是鬼魂。“没事。”她急着出去,所以那一下真是撞得不轻,晕眩感过去后,她瞪着他,“是你告诉我穿过去的呀。”自他和她第一次四目相对,他望住她的眼中,首次出现不确定。“你……我没“叫“你穿过去,我以为……”章筠沮丧地垂下肩。“我犯了一个严重的、可怕的错误。我不该来的。,我该听伟志的……”“不,不要这么说。”他不要她提她在另一个世界认识的男人,他不要她记得他。她忘了他,忘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忘了属于他俩的一切,却念念不忘那个伟志,他抓住她的手,拉她和他一起站起来。“你没做错什么事,恩慈。你回家来了,你看,这儿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她举目四望,要离开的意念更强烈。走,快走,离开这儿!不要回头!走!章筠双手捧住头,想阻止那骚扰她、不知来源的声音,“你累了,恩慈。我陪你上楼,你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身舒适的衣服,好好休息一下。”她不由自主地任他拥着她上二楼,进入一间宽大、美得再度令她屏息的房间。他把她安置在一张造形有如一只又厚又大又柔软的手掌的沙发椅中,便转进悬着一张图案古典的门廉后面。章筠愣愣坐着,呆望着房间里那张四角挂了绸纱的铜柱大床,浅灰床单上缀着栩栩如真的亮丽野花,而她看见的--或说在她脑中浮现的,是两具汗湿得发亮的同体,吟哦喘息地交缠在一起。依然,她看不清那个女人是不是她自己。但单此影像,已足以令她浑身发热、坐立不安了。幸好这时以初回到房间来。她衷心地高兴看见他,因为他一出现;那令人燥热的影像就消失了。“我为你放了满满一池水,恩慈,你舒舒服服泡个澡,我去准备晚饭。”他说着便伸手欲为她宽解衣裳,章筠跳起来,阻止他。“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在他柔情无限的眼中出现一抹阴影,但他对她微微笑。“慢慢来,不要急。我就在楼下,不要怕。”哦,她不急不怕才怪。但他的说法更怪。温热柔滑的水几乎立即就纾解了她的肌肉,她这才明白她有多么紧张、多么紧绷。带着奇特香气的泡沫轻轻地包裹着、拂着她的肌肤。章筠松弛地叹息。忽然,她还真希望她是凌恩慈,那个幸运的女人。不幸的是,她拥有一个如此温柔、体贴、深情、细腻、英俊又浪漫的丈夫,却死得这么早。生於一九六七远游于一九九三噫?真巧,凌恩慈若活着,也是二十七岁呢,和她同龄。水仍是热的,章筠却忽地打了个寒颤。她离开浴缸,对着它说;“洗好了。”水仍是满满一池,没有动静。她瞪着它半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放弃。看到浴池斜对角的淋浴间,她走进去。“放水。”她向莲蓬头下令,它一滴水也没出来。她再下一次指令,它依然故我,理也不理她。“埃”她明白了,这里不是她的家嘛,所有的东西自然只认主人的声音。她只是想冲冲头发,她的身体已感觉光滑而清爽,还散发着和泡沫相同的淡雅香气,使她忽觉自己有了些女人味。她在浴室里找了一下,找不到可供吹干身体的暖风机口。看到浴巾时,她拿起来端详一下,试着擦擦胳臂,发觉它很柔软,并且吸走了皮肤上的水,原来他们是用这种东西。章筠先探头确定以初不在房间,她走出浴室,边用浴巾擦干身体,边环顾着室内,房间很大,但很温馨可爱。高天花板,装饰古朴,柔和的黄色及灰色壁纸,协调地布在静谧的房间内。深灰的地毯,厚重的家具。她避开床,望着橱柜,衣橱。橱柜最近,她走过去拉开探看,却先看到柜面上立着一个相框。文是恩慈。这张相片里她的长发编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过弧度优美的胸。她不知是为了要按住在风中飘扬而起的白底碎花大裙摆,还是笑变了腰地前倾着上半身,线条美好的足踝结着凉鞋鞋带,她开怀的笑容,那身亮丽爽眼的大圆摆长裙,使她看上去非常年轻,美得非常耀眼。她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把相框正面向下地放进她拉开的抽屉,摆在衣服上,而后关上抽屉。走到衣橱前,她略略犹豫后,拉开它,扑鼻而来一阵野花香。这人凌恩慈,如此爱花,简直是个花痴了。不过她没在衣橱里看到任何真的花。以她对衣着的穿着习惯来说,她会喜欢凌恩慈的衣服,实在奇怪。衣橱里尽是十分女性化的衣裳。它们并不华丽,相反地,样式都十分朴素、简单,几乎清一色全是棉料,黄、绿、蓝、靛、紫、粉红,一眼看去有如她关着的一橱彩虹。章筠挑了件浅黄上衣,一件萍果绿圆裙。她找不到长裤,只有将就穿裙子。柔软宽松的衣料使她觉得没穿衣服似的,她走到穿衣镜前,看了一眼,登时失声喊了一声,跳开到一边。过了片刻,她再回到镜前,这次她不禁失笑;无怪以初固执地认定她是凌恩慈,穿上了她的衣服,她活脱脱就是凌恩慈本人,还把自己吓了一跳,以为看见了凌恩慈的鬼魂。她扶着栏杆走下楼。这房子真是平和得教人愿意永远待在这。但她当然不能留下来。也许只有今晚。她希望伟志很快能找到把她弄回去的方法。楼下有轻柔悦耳的音乐传来,不用说,又是恩慈最喜欢的。她摇摇头。“夏日时光”。章筠的脚步颠踬了一下,她以前未曾听过这首乐曲,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它?困惑地,她踱进另一个大房间,看到正在布置餐桌的以初,她不禁笑开了,他的腰间系了条上面印了动物图案的粉红色围裙,弯着身把闪亮的银制餐具整齐的摆在粉红色亚麻餐布上,他的头发垂到前额,随着他身体移动轻轻刷着他的眉。桌上点了三支溢着异香的蜡烛,烛光映着他充满喜悦的脸孔。他没听到赤着脚的章筠进来,摆设完毕后,自顾自笑容满面地退后欣赏他的杰作。章筠觉得她肺腔中的空气忽然都抽光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她说不出她胸怀里澎湃汹涌的是些什么。他是如此地深深撼动着她。蓦地,他似乎感觉到了她,转向她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章筠以为他不高兴她穿了他妻子的衣服,正要为她没有选择的冒昧道歉,他的笑容又回来了,洋溢着狂喜,他疾走向她,一把拥紧她。“恩慈,哦,恩慈。不,不要。”当她欲挣开,他拥得更紧,脸埋在她颈侧,贪婪地吸取她沐浴后的芳香气息。“让我多抱你一下,恩慈。我需要体会这份真实、这份美好。”出于对他的挚情的感动,出於不忍再看到痛苦抹去他迷人的笑容,章筠不再挣扎,她的手轻轻伸出去,安慰、安抚地环住他的腰。老天,他真瘦。而……抱着他,让他拥着,这感觉真好!“恩慈……”他轻唤,声音因涌塞着浓烈的感情而沙哑,当他身体略往后仰,他凝视她的深情的、微微激动的眼漾着一层薄薄的、喜悦的泪雾。“我太高兴了,恩慈。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爱你。我是如此如此的想念你,如此如此的爱你,恩慈。”他灼热的眼神使得她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他的唇一次又一次地滑过她的,拂过她的,似乎如他说的,他需要体会她存在的真实。理智还想挽救她,但是那力量太薄弱了。他低吟着抬起一只手掌托向她的脸庞;触着她的肌肤时,他的手指轻颤。他再次吻她,从他的唇际,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欲。绝望中,她张开眼睛,见他合着眼脸,渐渐地,她的眼脸也垂了下来。他的手指梳进她的短发,抚弄着她柔细的发丝,然后要重新熟悉她的五官般,他的手抚摩她的耳廓、耳垂、颈项,他的唇轻吻过她的眉、眼、鼻、双颊。章筠内心一阵强烈的震颤,无法再抗拒。她体内升起似熟悉、似陌生的渴望,她要他,要他真真切切的吻她。她的手绕过他的颈子,不再想也无法想他是谁,及她是谁。停止思考的感觉那么美、那么好。他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他吻她,深深的,用他全部的渴念和浓情吻她。她觉得她要化成水了。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感受着他的热力、他的爱。她的身体仿佛也在燃烧。他的手沿着她的背滑下,然后来到她身侧,重温他曾熟悉、熟知并深爱的每一寸曲线。当他温柔而激情的手伸到棉衣底下,抚上她的肌肤,章筠猛地跳开。“什么声音?”她喘息地问。“什么?”以初的思维和激情的眼中都只有她。“又来了?”她指着空中。是门铃。以初这回听见了。“会是谁?真是。”他咕哝,“别走开,我马上回来,”他吻吻她的鼻尖。“别走开埃”才走了半步,他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你和我一起去。”他的不安全感令她充满安全感。真好笑,她以为她能到哪去呢?“他会不会出去了?”门外有个清脆的女人声音问着。“以欣?她来做什么?”以初说。“出去?上哪去?恩慈死了以后,他成了个大姑娘,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另一个女人说道。“妈也来了?哦,老天。”以初嘀咕。“他的车子在,人一定在的。”这次是个洪亮的男人声音更定地说道。“爸!他来做什么呢?啊,要命。”以初拍一下额头。他们走到门后时,又传来一个比先前那男人年轻些的声音。“咱们破门而入吧,说不定他想不开,上吊了。”“你才投河自尽了呢。这个以华!”以初喃喃,对章筠无奈地耸耸肩。“想不通,居然全家出动了。”他拉开门,一群人看来真的打算把门撞开,这一下失去了重心,在一片哎呀呀大叫声中,他们叠罗汉似的跌成了-堆。以初及时拉着章筠站开,才没有被殃及。“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以初好笑地看着他的家人。“哎哟。”他父亲,娄则刚先站起来,伸手拉他的老伴。“我就说他不会有事嘛,你们偏要大惊小怪。”“哎哟,我的眼镜呢?”以初的母亲,于婷双手盲目地摸索。“起来啦、又肥又重,压得入骨头都碎了!”以初的妹妹,以欣叫嚷着推倒在她身上的以华,以初的弟弟。“都是你出的又馊又烂的主意,什么破门而入,下次自己破!”“还下次?!下次才不跟着你们女人一般没见识!”以华顶回去。“妈,以华骂你!”以欣立刻告状。“吵什么?找我的眼镜呀!统统不许动,谁踩破了我的眼镜,谁要倒大楣!”章筠好笑地注视那四个人全趴在地上找眼镜。然后她低首,发现一副金丝框眼镜就在她脚边,她拾起来,直过去蹲在以初的母亲面前。“眼镜在这。”她拉起看上去十分亲切可人的妇人的手,把眼镜放进她手中。“啊,谢谢你。没了眼镜,我就成了瞎老太……”于婷戴上了眼镜,仔细一瞧眼前的人,镜片后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O型。“噢,上帝!”“基督!”“妈呀!”“有鬼!”一伙人惊吓得一阵瘫软,又跌成一团。



第三章

“我不是鬼。”尽管章筠再三声明、保证,以初的父母、弟妹仍然余悸犹存地瞪着她。现在,他们全尽量靠近地围坐在榉木圆形餐桌旁,个个脸色苍白、戒怯。于婷年约六十,身材修长,保养得极好的苗条身段穿着一套时髦的两件式亮蓝套装,白丝衫在领口打了个优雅的结,剪齐耳的短发全变灰了,但看上去仍很年轻。娄则刚十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个巨人,银白的头发几乎和他的灰胡子一般长,他身着合襟唐衫,有如童颜般泛着健康红润的脸使他显得有几分孩子气,和他巨大的身材不大搭调,因而他给人十分趣味的感觉。以欣很漂亮,一身牛仔装,大眼睛灵活慧黠,瘦高的个子,和以初长得很像。以华比较像妈妈,长相斯文,眼里却透着一股狡黠,和他父亲一样,他颀长、结实的身架和他宛若书生的面貌全然不相称。他浑身都有种教人一见就喜欢的魅力和活力。“她不认识我们!”以欣首先发现章筠打量他们的眼光。“你不认识我们?”于婷奇怪地问章筠。章筠微笑。“我不认识你们,不过我知道你们是谁。”以华的眼瞪得有若牛铃。“还说她不是鬼。她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说的就是这句话!”娄则刚咳了几声,顺顺喉咙。“她……嗯,有影子。”仿佛这几个字就胜过了章筠的竭力声明。她看见他们的表情都掠过一抹松弛之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婷温和地问以初。大家坐下后,他一直站在章筠座椅后面,双手放在她肩上,不时地摩挲着。“这……我不晓得从何说起。”他的家人都盯着他温柔地按摩章筠的肩颈的手。“今天是星期天,你们知道,以前每个周末我和恩慈都要回金瓜石。她……不在以后,我还是照往例,一个人回去。我在山上给她立了块碑。”“碑!”于婷喊。“投有尸体,你立什么碑呀?”以华看他哥的样子,好像以初疯了。“没有尸体?”章筠仰首看他。“别管碑和尸体了,”则刚权威地挥手。“恩……她……是哪来的?”“我在恩慈的碑旁边看到她的。”以初回答。那边四张椅子同时发出颤抖的声音。“坐稳啦!”则刚大声命令,但他的椅子晃得最大声。“情形不是你们想的。我不是从那块碑里出来的。”章筠赶紧说明,然后她就接不下去了。“我……我是……”“从天堂降下来的?”以华问,他比较不那么害怕了。“白痴!那不是差不多意思?”以欣抖着声音骂他。“天上降下来,地下冒出来,都是……”她咬住最后一个字。“他说的很接近。”章筠指指以华,后者得意地扬扬眉。“我算是降落的。”“哪,聪明鬼,天堂下来的是善鬼,不会害人的。”以华对以欣嘲弄道。“你才是个鬼!”以欣气得要命。“你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鬼。”“你们别鬼来鬼去的,会伤了恩慈的自尊的。”于婷渐渐恢复了镇定,她仍有些不安、不自在,但优雅地对章筠笑笑。“你别放在心上,恩慈。不是因为你是……嗯……天上降落下来的,我们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对,对,”则刚忙应和妻子,“我们刚才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会看见你。你的样子一点没变,一点也不像鬼。哦。”他按住一时失言的嘴。“其实你这么善良、这么好,我们该想到你一定上天堂的嘛。”于婷替丈夫打圆常“恩慈,真的,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都怪以初,按了半天门铃不应声,要开门也不说一声。”“我不是凌恩慈。”趁其他人还没紧接着开口前,章筠虽然暗暗叹息又要来一次,仍温和地对他们说。“啊?”那边四个人异口同声遭,然后一起把目光移向以初。“你坐一会儿,别走,恩慈,我和他们说几句话就来。”他向章筠柔声说。“爸、妈、以华、以欣,我们到书房去一下。”他还没挪动脚步,那四个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餐厅,前胸推后背地,差点又要挤成一堆。剩下她一个人时,章筠望着桌上精美的银器,跳跃的烛光,轻轻叹息。如果她明天还走不掉,回不去,不晓得还会遇到或被多少以初认识的人撞见,吓掉了魂。※※※※“她说她不是恩慈是什么意思?”“她是鬼还是已经化成僵尸了。”“天哪,她该不会成了精,成了不死的吸血鬼了吧?”“天可怜见哦。”压低了夹在一起的声浪中,唯一还算理性的,是则刚的声音。“什么天可怜见”于婷问。“老天见他们太相爱,可怜以初日渐消瘦,为了失去终生伴侣过得形同行尸,让恩慈重回人间,再伴他一段时日。”“他这一解说,其余三人恍然点头。”“所以她说她不是鬼。”于婷说。“她也说她不是恩慈呀。”以欣一提醒,大家才想到看向以初寻求他们等着的解答。“她是恩慈。”以初脸上闪着自他妻子出事后,消失已久的神采,“恩慈没有死,她自然不是鬼。”他的父母、弟妹面面相觑。“恩慈没有死?”他们齐声问。“那你给她立碑做什么?”“你从美国回来明明说她已经走了。”“她没死,你干嘛这些日子如此悲痛逾恒?”“大哥悲伤过度,痴了,呆了,傻了,疯了。”以华的评语加结语,惹来三双不满的瞪视。“你才是笨鸟一大头哪!”以欣又骂他。“鸟算双,你这种蠢牛才以头计算。”他不甘示弱损回去。“安静!”则刚再度举起他威严的一家之主的手。“以初,你倒说清楚。何谓:“恩慈没有死”?”“我把她的身体捐给美国一个人体医学研究中心了。”※※※※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美国加州洛城维多利亚医院“请你再考虑,娄先生。这样持续下去,徒然增加你的负担和痛苦。对尊夫人的情况进展则毫无助益。站在医生和人道的立场,我劝你接受我的建议。”“人道!”以初痛苦地揪住这位受人敬重的医生的白色衣领,咆哮道,“你建议我同意结束我太太的生命,你还敢谈人道!你算什么医生?”几个男护士欲上前拉开他,褐发、头顶微秃的医生庄严地挥退他们,温和地握住以初的手腕。“娄先生,将近一年的时间,能做的我们都竭尽全力做了,尊夫人的脑部活动已完全停止,医学上,我们称之为“脑死”……”“我不管医学术语或名称,她的脑死了。她的身体还活着,我不放弃,你怎么可以放弃?”一旁听着的人都听得出他悲伤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里雪亮,脑既死,身体岂还有活着的道理?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无法忍受恩慈要永远离他而去的事实。“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能死!”他将他受尽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脸贴在玻璃上,玻璃里面的病床上躺着他因车祸昏迷了将近一年的妻子。自车祸现场送到医院,恩慈始终不曾有苏醒的迹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贵的机器维续着,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弃过希望。“我就是听说你的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远冒险把她从台湾转送到这来。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转身,扑通一声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会活的,她不会丢下我走的。她会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几名护士忍不住掩嘴低泣。这一年来,她们眼见这名中国男人日夜寸步不离,衣暖不解带地守着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侧,没有人不为他的真情而感动,甚至有两三名护土到后来自愿免费为他轮值看守病人。“娄先生,请你不要这样。”医生无论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过来帮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恳求的瘦长男人架起来。“把我的脑给她,医生。你们这的脑科手术不是举世闻名吗?把我的脑给她吧!”“娄先生,你知道你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现代医学科技还没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议的手术。即使能够,我们救了她,却等于谋杀了你……”“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换取她的。”一名护士走来,附耳向医生低语一阵,医生点点头,对以初温和地微笑。“娄先生,有几位来自一个医学研究实验中心的博士,他们想见见你……”“我谁也不见,谁来说服我都没有用,我绝不同意关掉维续我太太生命的机器。”“稍安勿躁,娄先生。这几位博士是我请来的,你不妨和他们谈谈,或可将尊夫人移到他们的机构去。”“他们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吗?”“你和他们谈谈就知道了。”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有一丁点让恩慈活过来的生机,以初都愿意一试。他跟着医生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面站着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看来都很年轻,和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用严肃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进来的以初。医生反锁门,密闭两面墙上的百叶窗时,他们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绍。以初心乱如麻,只牵 挂一个人、一件事。哪里记得住他们谁叫什么名字?“容我先向你大略说明我们这个中心的研究内容。”对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绝境表示过衷心遗憾之后,其中,一名恳切地开始道。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说明,以初狐疑又惊异的轮流看着他们。“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体捐给你们去做实验?”“不尽然,娄先生。实际上,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提供一个冷冻钢糟,保存尊夫人的躯体,当有更科学化,更精进的医疗技术时,尊夫人有机会得到她现今无法得到的医疗。”第二个男人进一步解释道。“但是照赫曼医生的说法,我太太脑已死,形同死亡,你们的冷冻能让她的脑复活吗?”“你误解我们的意思了,娄先生。”第三人开口道,“我们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进行医疗行为。对於像尊夫人这样肢体健全,脑部严重受损而致命的实例,敝中心供应一个保证保护不使她躯体腐坏、保持完整的冷冻钢槽,等医学界有了精深的新医疗技术,尊夫人将有机会,更有权优先享有新医疗科技。”“加入我们的会员很简单,只要缴纳五十万美金,就能获得重生的机会。倘若目标无法达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须终此项研究,会有人通知你领回她,届时你领回的人体保证绝对和你交给我们时完全相同的情况,不会有其他损伤。”他们言词中既不提“尸体”或“遗体”。也不提“死亡”,聪明地减轻了当事人的心里创痛和排斥感。“娄先生,”赫曼医生和蔼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这对你。是个赌注,对尊夫人,则是个机会;医学科技不断地在进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学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医疗技术,挽救许多原来毫无生机的生命。值得一试,娄先生。”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么激动,冷静下来后,又听了他们一番似乎不可思议,却是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希望的说明,以初沉痛地想,医生等于已经宣布了恩慈的死亡事实,放弃继续拯救她,一旦医院发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认命地带着恩慈的遗体回去埋葬,还能做什么?而将她埋葬之后,他便彻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守望着昏迷的她都做不到了。如果他把她“捐”给研究中心,不论等不等得到新医疗科技来救回她的那一天,他或恩慈又有何损失?至少把她“捐”出去,他还有个希望,知道她好好的躺在某个冰库里,等待一个或者十分渺茫的机会,而不是埋在地底下,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我要签些什么文件?”他哀痛地作了决定。※※※※一九九四三月七日台北书房内寂静一片“嗯……”首先谨慎地打破沉默的是则刚。“这件事挺匪夷所思。”“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冷冻死亡的人尸体,若干年后真的复活的情节。”以欣怀疑地说,“可是这是现实世界啊,太……玄异了吧?”“我也看过那部电影。”于婷疑惑地看着以初。“那个人复活之后,虽然和他那个年代相隔了几十年,但他记得所有他认识的人呀。这个……恩慈,她完全不认识我们嘛。”“妈,电影里那个人没死,他是自愿被冷冻的。”以华说。“那白痴是为了个女人在冰箱里睡了几十年。”“尽谈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则刚喝斥他们,“我们谈的是恩慈呀。”“啊!到今天……刚好一年!”以欣喊。“废话!就因为今天是她满一年的忌日,妈担心大哥越思越想的想不开,才赶鸭子似的把大伙都赶来这。你以为我们是来给她过生日啊?”“以华,你船不能有点做哥哥的样子?”于婷责斥道。以欣得意地向她二哥做鬼脸。“你也半斤厅八两,以欣,没个女孩相,应该多跟你大嫂学学。”于婷教训女儿的口语顺口而出。“不是爸爸拨你冷水,以初,”则刚慢慢地、十分温和委婉地说道,“我们都明了“脑死”是怎么回事。人死不可复生,电影里演的都是神话,以欣说的没错,这是现实世界。恩慈死了,我们都很伤心难过,但是她不能活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以初。”“她就在外面,活生生的,你们都看见了。”以初坚决地说。“她……很像恩慈,可是她绝不是恩慈。”则刚忽然面有难色,想必是想起来稍早自己把外面那女人当作鬼的惊惶状,颇难为情和尴尬。“她自己不也这么说吗?”以华接口。“她是恩慈。”以初固执已意。“娄妈妈。”则刚遇到重大事项时,总是要比他具说服力的妻子发言。“我不知道。”于婷为难得很。“她不只很像恩慈,她……我也看她就是恩慈。以初感激地对母亲微笑。“妈,你怎么帮着大哥走火入魔嘛。”以欣说。“妈,你大儿子是爱妻、念妻、思妻心切,神智不清,你怎地也帮着他胡涂?”一向和以欣专唱反调的以华,这会儿一旁帮着腔。“你们这个节骨眼唱什么双簧?刚才你们没给吓得四脚朝天吗?”于婷训着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我们进餐厅时,我确确实实看到她有影子,”则刚强调,“我特别留意了的,可见她不是鬼。但她也不是恩慈。不可能,绝不可能。”“对啊,才一年耶,我可没听说有什么新科技可以医活死人。”以欣接腔。“恩慈没有死!以初的声调激昂。“不许你说她是死人!”“你凶我做什么?她没死,你给她立什么碑?”以欣喊回去。“喂,娄以欣,你除了化妆品和流行服装,根本对知识性的东西漠不关心,孤陋寡闻,你懂什么医学科技?少开口吧你。”以华这次表面调侃妹妹,目的是要消弭大哥的激动不悦。“别吵!”以欣张嘴反驳前,他们的父亲发声喝止他们。“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不是恩慈,她是谁?她为什么和恩慈如此相像?”“她是恩慈。”以初依然坚持。“她不是鬼,不是别人,她是恩慈。她的脑受过伤,所以她记不得过去的一切,不认得你们,不认得我,可是这只是暂时性的。”“她也不认识你?”他的家人十分惊讶。“只是暂时性的。”以初又说一遍。“她内心某个部分仍记得我,我可以感觉得到。”即使他父母或弟妹还有反驳和意见,没有人愿意再说刺伤他,破坏他希望的话。这一年,他们都看见他如何为了恩慈日益憔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请你们到书房来,是要请你们把她当正常的恩慈看待。”以初恳求地向他的家人低语,“我相信只要我们每个人一如往昔的对待她、爱她,慢慢的,她会恢复记忆的。”“以初……”于婷说。敲门的声音使他们全部转过头看着门。“求你们,不要把她吓走了。”以初小声说完,走去开门。“啊?什么话?居然说我们吓她?”以欣咕哝。她母亲拿肘拐拐她,要她闭嘴。“恩慈。“以初开了门,温柔地把她拉到身边。“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哦,没关系。”章筠向每个人微笑。“抱歉,打扰你们。只是……有人肚子饿吗?”“有,有,我饿惨了。”于婷首先和气地走向这个简直是她无比喜爱的媳妇的再版的女人。“我们正在讨论我们是不是来得太突然,打扰了你们俩呢。”“以初不知道我们要来,吃的一定准备得不够。”则刚也露出慈爱的笑容来到妻子身边,面对他仍搞不清楚她是人是鬼或是……什么的女人。以欣和以华站在原地,好奇加仍有些许怕怕的打量章筠,说真的,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她和恩慈,实在难辨真伪。“够的。”尽管很想和分别一年宛如已若干世纪的妻子独处,以初更希望藉由家人的支持,或能尽快帮助恩慈寻回失去的记忆,“我只要再烧两样菜就行了。”“我想你一个人一定又没弄吃的,我带了些做好的菜来,在桌上呢。”于婷说,勇敢地把手伸出去,“恩慈,你跟我去拿吧。”看来他们“讨论”的结果,仍深信她是凌恩慈。章筠暗自叹息,但不想再辩驳。“好。”她握住以初母亲的手。于婷看待恩慈从不只是媳妇,她乖巧、温婉,孝顺更甚她的女儿以欣,因而恩慈在世时,她们婆媳感情比亲生母女还要亲密。当她握住那只纤细,有温度,并非如她想像可能十分冰冷的手,熟悉的感觉震得她全身一颤.“我去拿吧。”则刚才说完,以欣和以华争先抢出了门。“我去。”“我去。”“这两个大懒虫今天倒勤快。”则刚咕哝。“我们到餐厅去,恩慈,你帮我摆碗筷。”于婷牵着章筠的手出书房。“好。”她这一口一声的“好”,越发的几乎要让于婷和以初-般的相信,恩慈真的活着回来了。不自禁的,又是喜又是忧,又有些伤感的,于婷的眼睛湿润了。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上帝保佑,别让以初再失去她了。若非坚信恩慈没有死,终有一天会再转回人世,第一次以初恐怕就活不下去了,再一次,只怕他再也承受不住,会崩溃的。凌恩慈不仅仅有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好丈夫,还有双和蔼可亲的公婆,一个和她丈夫差不多同样英俊吸引人的小叔,一个美丽聪慧的小姑。章筠深深为这个不幸早逝的女人惋惜。用餐时,气氛十分沉静。以初的父母始终面带慈祥的笑容,他的弟妹则边吃边悄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章筠并不感到不自在。她很感动。他们显然都不真心认可她被以初坚持误认的身分,为了爱他,或也为了爱凌恩慈,他们却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空气或许僵凝,可是章筠感受着这些她不认识的人之间流动的亲情,她的感觉是温馨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在奇异的气氛中,成了他们似是而非的一分子。“真好。”章筠愉快地放下刀叉。“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它们是怎么做的?有特别名称吗””她不觉得她说错了什么,然而以初的父母、弟妹迅速交换了复杂的眼光。几乎是立即的,章筠明白错在哪了。以初做的几样莱,全是恩慈爱吃的。当她不会使用筷子,还问他们那是什么,及做什么用的,他们也用同样复杂的眼光互相看来看去。“有人要喝咖啡还是茶吗?”以初轻快地问,意在打破僵硬的气氛。“我有话要说。”章筠说。以初立刻坐下,但一手压上她胳臂。“恩慈,你今天一天够拆腾了,要不要早点去休息?爸、妈不会介意的。”“对。”他父母马上附和。“对,去休息吧。”“人家有话说嘛。”以欣很感兴趣。“你要说什么?”章筠的目光些许不安地巡过每双盯着她的眼睛。“我真的不是凌恩慈。”她静静地说。“恩慈……”以初想阻止她。“让她说啊,大哥。”以华的耳朵都拉长了。“那你是谁?”“我叫章筠。我是意外来到这儿,和你们这个年代的。”除了以初,其余四个人都伸直了脖子,张大了眼睛。“我们这个年代?”以华问。“你是什么年代?”“我告诉过以初了,我来自二三OO年。”砰的一声,以欣跌下了椅子。以华的眼珠差点掉出眼眶。于婷优雅地手抚着胸口,但下巴几乎脱离颔骨地张大了嘴。另一声巨响,是则刚往后愕不置地靠向椅背的身子撞倒了椅子,他跟着四脚朝天倒了下去。以初跳起来去扶起父亲。“爸!”“我没事,我没事。”则刚威严地涨红着脸摆摆手,坐回以初放回原位的座椅。“对不起。”章筠歉疚地注视看她有若怪物的几双眼睛。以欣慢慢呆愕地回座位上,瞪视着她。“你是说……”则刚喝一口水,又喝一口,望着章筠一会儿,忽然以缓慢的声调问:“你……这个……嗯,来自另一个星球?”章筠思索一下。“是否另一个星球,我不知道。但我和你们是不同年代的。”“二三OO年。”以华用力吞咽一下。“未来。她来自未来!”“她不是。”以初急切地说,望向章筠。“恩慈,你真的累坏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是来自未来。”章筠严肃地说。



第四章

“说她是鬼还容易相信些。”于婷低声喃喃自语。“我说不要来嘛。”她旁边的则刚也小小声地嘀咕。“再摔一次,我这身老骨头就要散了。”“未来?!哇。”以华的眼睛越张越大。“三百年的未来。”以欣不相信,满心的好奇压过了惊吓。“你怎么来的?”“这个……”伟志的时光机是个尚未公布的机密,她告诉了以初,但她不确定该泄漏给太多人知道,尤其这些人不见得会懂或相信她。“很难解释清楚。”“你该不是坐时光机,经过时光隧道回米的吧?”以华的问题教章筠吃了一惊。“你知道时光机?”“他哪有那么博学?”以欣撇着嘴。“我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很多人都知道?!”章筠震惊极了。“哎,电影常演的,“来自未来“呀,“回到过去“呀,都是用时光机飞来飞去。”以欣说。“电影?”章筠问以初。“你知道电视,电影和电视差不多,画画大得多。电视可以在家看,电影则在电影院放映。”章筠皱一下眉。她似懂非懂,不过这不重要,要紧的是--“你们这时候已经有时光机了?”“电影里的科幻都是制作电影的人和编剧的想像,”以初为她说明,“是供人观赏的娱乐,不是真实的。”“啊,那么你们的编剧的想像力非常有智慧,这个人必然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章筠十分佩服。“你真是坐时光机来的?”以华的眼珠又要掉出来了。“我只是随便猜、随便说的,怎地一语中的啦!”“是时光机,不过我设定的是二三OO年的三月七日,不知怎地,到一九九四来了。”章筠十分懊恼。“酷!太酷了!”以华兴奋地喊。“如果你真的坐时光机由二三OO年来,你们的科技如此神奇,你怎会连电影都不知道?”以欣还是很怀疑。“也许她那个年代不叫电影。”则刚缓缓说。他老伴瞪向他。“你相信?”他耸一下肩。“还有更好的解释吗?难不成你情愿相信她是鬼?”“爸!”以初喊。“只是个比方,以初。”则刚说。于婷直直望着章筠。“那么,你很快要回去了?”“我希望我能。”章筠回答。“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意外,会来到一九九四年。 本来我没预定来的这么……远。现在我还不确定我如何才能回去。”她望着他们每一个。“我不希望你们再把我当成凌恩慈。我看得出来,你们都很爱她,以初尤其……”她瞥她旁座的男人一眼,后者又露出教她于心不忍、于情不舍的痛苦表情。“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她几乎无法说完最后这句话。“不!不!思慈……”以初抓住她的手握紧。“你会留下。你要留下。你必须留下。你不能走。你不去任何地方。你已经回家了。你已经在你归属的地方了!”“以初……”章筠否决的话到了舌尖,说不出口。她所有的理智都被他充满深情和痛苦的眼神锁住了。“哦,以初。”她无奈地低喃。“我爱你,恩慈。”以初把她搂过来。“你也和从前一样的爱我,我感觉得到,思慈。你爱我,你爱我的。”于婷站了起来,拉拉丈夫,向以华、以欣做个“回家”的手势。“妈!”以华意犹未尽,想再多听一些二三OO年的事。以欣踢他一脚,拽他离开。他们的动静,相拥着的以初和章筠都浑然不觉。她的肩上感觉到湿意,那是以初的眼泪,它仿佛滴在衣服上,渗进了她的肌肤,流滴进她揪紧的疼痛起来的心。她忽然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柔情。一生,她始终是个自信,意志坚决、果断的人。她的冷静和明晰透彻的头脑,到哪去了?似乎不止是她的身体走失在另一个年代,她的心也迷失了。※※※※※以初是飞奔跑上楼的,打开门,他将脸色苍白、惶急的章筠拥入怀。“怎么了,恩慈?作了恶梦吗?”她不该这么做的,但是她无法抗拒,他的怀抱太诱人,太令人感到温暖和安全了。她容许自己抱着他一会儿,然后她推开他。“你的门不听使唤。”她告诉他。“我出不去。”他哂然失笑。“使唤?你不能使唤它,你得打开它。像这样。”他示范开门、关门。“这么麻烦。”她咕哝。“可是刚才我用了你昨天开门的方法,行不通。我想你是这的主人,它只听你的。”“对不起,恩慈,我锁上了。”昨晚他们要就寝时,发觉他们要睡同一张床,她惊慌地要睡到地毯上,以初于是去睡客房。为了怕她夜里或在他起床前溜走,他将房门由外面锁祝她叹一口气。“你不必如此。我要走,会跟你说一声的。”他脸色阴暗下来。“还有,你的水也不听使唤。”她带他到浴室的淋浴间,对着莲蓬头下了几声指令,向他证明。以初大笑。“你得转开水龙头呀,莲蓬头哪里会听你的指示?”他转给她看,水哗哗如注。“喏,有水嘛。”“我的会听指示。”她的咕哝在他胃里打了个小小的结。以初忽略它,对她柔柔地一笑。“你洗了澡,下来吃早餐。”“我不饿。以初,我要回去金瓜石,我昨天降落的地方。我要试试能否有法子和伟志联络。”他再度把她拥入怀中,深情地吻她的额和脸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法国吐司加麦片。赶快下来。”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走了。他打定主意认定她是凌恩慈了,章筠摇摇头。不行,昨晚他把她锁在房间里,现在他把她说的话听若未闻,接下来他会要将她拘禁在这栋大房子里了。章筠改变主意,不淋浴了。她要争取时间。她不晓得如何去金瓜石,不过先离开这再说。她找不到她自己的衣服,只好仍穿回昨晚换上恩慈的睡衣前穿的她那套衣服,在另一个橱柜里两排鞋子中选了一双墨绿色的棉鞋,正好合脚。她轻轻下楼,祈祷着以初不要忽然由厨房出来。半蹑足半跑地到前门这段路,简直比她在伟志实验室的经历还要惊心动魄。她伸手握住门把像以初那样开门。当门应手而开,她欢喜得跟什么似的。真想不到,自己动手开门会是这么一件趣事。她奔过庭园,成功地又打开了大门。顺着蜿蜒的车道,她一路跑下去。一辆比以初的保时捷庞大的车子驶上了车道,靠近章筠时停祝“你上哪去,恩慈?”探头出车窗的竟是以初的母亲。糟了,章筠想,然后她决定试试她的运气,以初的母亲似乎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我想去金瓜石。”她实话实说。“怎么你一个人?又没车子,搭车去多不方便。以初呢?”“他……在忙。”“这样啊?上车吧,我送你去。”章筠喜出望外,松了一口气,于婷由里面伸手为她打开驾驶座旁的客座车门。“谢谢。”章筠高兴的上车。“把门关上,恩慈。”见她任车门开着,于婷说。“哦。 关门。”章筠转头对车门说。于婷看迷糊了。“你叫谁关门?”章筠失笑,拍一下前额,“对不起,我忘了你们这儿不是一样的。”她伸手关上车门。将车掉个头,于婷驶下车道,到路口右转,上山而去。“你想回去看你妈妈是吗?昨天没回去?”章筠讶异地张大了眼睛。“妈妈?我母亲已经……”她住了口,恍悟于婷问的是恩慈的母亲。她沮丧地靠向椅背,昨晚费了半天唇舌,结果是毫无结果。不过至少她晓得以初的固执基因来自何处了。“她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吗?”于婷振备的说,镜片上闪着眸中的光芒。“她怎么说?她见到你……如何反应?”章筠不禁哑口无言。她现在了解不论如何说明、解释都没有用。她忖度着什么才是对付顽固不通最好的方法。她赞成那句“以不变应万变”的古老格言,那么,或许她也可以以“万变”应这些人顽固的“不变”吧?“她很冷静。”章筠形容着她的护士母亲。不过她不偏不倚地凑巧说的也符合恩慈母亲的性情。“我母亲是那种屋子倒塌了,她也还是不慌不忙由门出来的温和个性。但是她的冷静工夫是一流的。”“嗯,亲家母给我的印象始终没变。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瘦瘦弱弱的,居然一点没事的挺过来了。”“要发生在我们家啊,早就世界大乱了!”突然从后座冒出来的声音,把章筠和于婷吓了一跳。于婷赶忙抓紧扭了一下的方向盘。“以欣!你这个疯丫头,你几时躲到我车上的?”“哈哈,天机不可泄漏。嗨。”她的头伸到驾驶座和客座中间,看着章筠。“我该怎么叫你啊?”“当然还是叫大嫂,没规没矩的。”于婷责道。纠正没用,说明亦无效,章筠说,“随便。”她打量以欣的花衬衫和米色吊带裤。“你很漂亮。”“谢谢。”以欣也在打量她。“现在我肯定你不是鬼了。”“以欣!她母亲扭头瞪她一眼。“是真的嘛。 鬼哪有大白天出来的?”以欣辩道,“她还面色红润呢,一点也没阴森森的鬼相。”“以欣!”章筠并不在意。“我本来就不是鬼。”“以欣,你下次再这么偷偷摸摸,我要处罚你埃”“我敢说这车上偷偷摸摸的不止我一个。你是偷溜了来的,我大哥不知道吧?”章筠有点困窘的清清喉咙。“我若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同意。”“以初在家?他没去上班?”于婷很诧异。“我出来的时候,他在做早餐。”“恩慈,你会把他急死了。”于婷拿起车上的行动电话,很快就拨通了。“以初,你正在着急吧?别担心,恩慈在我车上……我要去你家时碰到她,她说要回金瓜石……啊?”她看章筠一眼。章筠不自在地把目光转向车外。“……好,好,别急,以初,我们这就回去。”“回去?妈,别扫兴嘛。”以欣的央求令章筠满怀希望地转过头望向于婷。“你大哥急得要命。恩慈,下次别不吭声出门。你以前不会这样嘛。你该知道以初会多么担心。”章筠张开口,不确定要如何称呼以初的母亲。“……请你们了解,我必须回去。”“要回去看你妈也不急在一时,可以叫以初开车陪你呀。”“我想她说的是要回去二三OO年,妈。”于婷又瞪以欣一眼,但章筠立刻点头。“我不是凌恩慈,请你相信我。”“你不能这样离开以初,恩慈。我是还有另一个儿子,你可就这么一个好丈夫埃”“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不是恩慈。”“你在那边结过婚吗?”以欣问。“没有。”于婷吐一口气。“乖,恩慈,你一向很听话的呀。以初这么爱你,你们那么地相爱,你忍心他为你再死一次吗?”“我……”“你既然舍不下他,回来了,就多待一阵子,再……陪陪他,恩慈。”于婷忽然哽咽了。“这段日子,自你走后,他活着等于没活着。我昨晚才知道,在他心里你不但没死,你随时有可能回来。要不是这点信念和希望支持着他,他恐怕早跟着你走了。”她在一处空地掉转车头时,章筠不解地想着,她究竟把她当作活着回到以初身边的凌恩慈,还是凌恩慈的魂兮归来?她两者都不是埃“我不能留下,我的病人需要我,我的工作……”“病人?”以欣的兴趣又挑了上来。“什么病人?”“我是医生。事实上今天就有个病人要开刀,下午我还要出席一个很重要的医学会议。”“听起来,你那边的生活和我们这边差不多嘛,我爸也一天到晚有开不完的重要会议。”“以欣,你闭上嘴巴行吗?”“慢着,我想起来了,妈,你记不记得,恩慈多怕去医院?她那么大了,打针还吓得脸色发白,有一次上吐下泻,护士给她打点滴,她被那支大针管吓昏了。”章筠真高兴她总算有了个支持者。于婷却不为所动。“她受伤后在医院躺了那么久,都习惯了。”“真好笑,在医院躺一躺就可以变成医生,那我也去……”母亲一记严厉的眼光令以欣住了口。回到那栋美丽的巨宅,以初焦虑地等在大门口。车才停下,他便赶过来开车门。章筠还未站稳,已被拥进他的双臂。他的身体颤抖得那么历害,她再度为发自他周身及内里浓得化不开的觉悟紧紧裹祝她的心融化了。轻叹一声,她回拥住他。“恩慈……恩慈……”他捧住她的脸,“答应我,恩慈,再不要不告而别了。你要去哪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去,好不好?”她能说什么呢?她点点头。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漾开,舞动在他眼中的光彩令她心旌一阵荡漾。她什么也没真的允诺,他却那么快乐。章筠越发坚定了务必尽早离开的意志,待得越久,她怕她将无法令自己自这个男人身边走开。※※※※轻轻带上门,以初强迫自己由主卧室门口走开。她睡得很熟,像个无邪的天使,像恩慈睡着的样子。她怎能不是恩慈呢?进入他暂时和妻子分床而栖身的客房,以初由衣橱上层拿下一个上了锁的红木小木盒,这是他和恩慈去合里岛时买的。他打开它,拿起他早上把她的衣裤放进洗衣机前,从她衬衫口袋和裤子口袋找出来,一张磁片小卡片,像是出入某处用来开门的磁片,一张充满细小磁孔的另一种似乎属于高科技的磁片。上面右下角刻着使作期限:二三一O年十二月。这两张磁片证明了她来自二三OO年的说法,不是幻想或谎言。他母亲送恩慈回来后,没有进屋,带着不情愿的以欣回去了。他没有问或提起恩慈要回金瓜石的事,他晓得她为何要去,他不愿面对她要离开他的坚决意念。稍后她问及她衣物口袋里的东西,他谎说他没有看见。“哦。大概时光机启动时振动得太历害,掉出来了。”她如此咕哝,没有再追问。或许只要他继续藏着这两张磁片,她便无法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他绝不让她离开他,对他来说,无论她的言行和恩慈多么不谋合,她是他的恩慈。※※※※铃声响了好久,章筠不晓得她该怎么做。她再三向以初保证他回来时她还会在这,他仍然不放心,去上班前把他母亲叫了来。这时于婷由厨房跑进起居室。“恩慈,你怎么不接电话?”“电话?怎么接?”她瞪着毫无影像的电视萤幕。“那边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埃”于婷拿起听筒。“喂?以初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在,她在这,恩慈。”章筠接过来,奇怪地看着话筒,照于婷的方式把它贴在耳边,探试地开口,“喂?”“恩慈,你在做什么?”以初柔声问;“没做什么。”她挪开一下听筒,看看传出声音的地方,耸耸肩。“我再过几个小时就回家了。你若有什么需要,跟妈说,知道吗?”他的口气好像她是个低能儿。而她还真有这种感觉。把听筒交回给于婷,她观察着她如何把它放回去。“如果它再响,”她十分确定以初会再打来。“我只要拿起来,像刚才那样听及和对方说话就可以了?”她虚心求教。于婷的感觉也像教导个白痴,耐心而柔和。“对,恩慈,你只要拿起听筒就可以了。我煮了些绿豆汤,你要不要吃一碗?”“什么是绿豆汤?”“我给你盛一碗好了。”她没说,不过章筠猜这又是另一样恩慈喜欢的东西。“哦,不要,谢谢,我不饿。这个,”她指指电视,“要怎么让它启动?”于婷拿起遥控器,教她如何使用。章筠立刻迷上了这项麻烦、复杂但十分有趣的新发现。“你那儿,”于婷清清喉咙,注视她孩子般雀跃的盯着电视萤幕,不停按遥控器上的按钮转换频道,“嗯,没有电视吗?”“哦,有,比这个大得多。我要它启动,或换频道,只要给它指令就行了。不过这个很好玩。”她摇晃一下遥控器。“对电视下指令是吗?满有意思。你……看电视,我去盛绿豆汤。”于婷逃进厨房。恩慈的情况比以初以为的严重哪!她不仅仅失去记忆,她疯了。电视上没什么可看的,章筠放下遥控器,对电视说“关闭。”画面持续着。啊,忘了。在这,她的指令是不管用的。她重新拿起遥控器。 关掉了电视,章筠百无聊赖地走过客厅,晃进另一个大房间。她望着那些有种奇异的熟悉感的家具,眼光落在角落靠近一排落地长窗的平面钢琴。她走向它,手指拂过它黑得发亮的表面,内心里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情感波潮。“你要弹吗,恩慈?”于婷无比柔和地问。章筠诧异地望向门边慈爱地凝视她的女人。“弹?这是什么?”“钢琴。”“钢琴。”她再次抚摩它光亮的表面,迟疑地,她轻轻问,“恩慈会弹吗?”“你本来不会,我教会你以后,以初就给你买了这架钢琴。你后来弹得很好了。”“你会?”于婷微笑。“我以前是音乐老师。”“我不会。”章筠离开钢琴,惊异地感觉到一股拉扯着的力量,仿佛那架钢琴要她回去弹它。她加快脚步到于婷面前,看着她手里的碗。“这就是绿豆汤?”“是埃尝尝看会不会太甜。”章筠端过来,尝了一口,里面淡绿色的小颗粒非常柔软,入口即化。“嗯,很好吃。”于婷笑开来。“你最爱吃我煮的绿豆汤,恩慈。”她的语气不尽然是告诉她,毋宁更像在说:看吧,看你这下如何再否认你不是恩慈。和以初的母亲相处,仍然很愉快。章筠觉得仿佛再度和她已过世的妈妈在一起。她母亲也很疼她,充满耐心,从不发怒或提高声音,即使她小时候老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母亲总有方法给她令她满足和满意的答案。午餐时,以欣来了,把热力和活力洋洋洒满整间屋子。于婷盯着不让她向章筠提出任何关于二三OO年的问题。但以欣可不是像妈妈,单纯是来陪恩慈的,她用了个于婷无法否决的藉口,把章筠带出去逛街。“我告诉妈,带你出来,到你曾经熟悉的地方和环境走走,说不定有助于帮你恢复记忆。”章筠的目光由琳琅满目的商店转向她,好奇又纳闷。“你母亲以为我失去记忆?”“除了二哥和我,他们都这么想。”一对年轻男女迎面和章筠擦肩而过。她回头注视那女孩身上层层叠叠、长短不一的穿着,和那条好几块补钉,仍有几处破洞的宽大裤子,鞋跟奇厚的鞋子。“这个人很空吧?她是不是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以欣大笑。“那是流行。”“流行?你怎么没这么穿?”“开什么玩笑?我妈会把我锁在房间,不让我出来。你那边流行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哎,就是什么东西最时髦嘛。二三OO年的女人都喜欢如何打扮?”“哦,打扮哪。”章筠明白了。“我不大关心这类资讯。”以欣盯着她。“说你不是恩慈,你还真和她一个模子,说话的口气都像同一张嘴出来的。”章筠苦笑。“你真的是医生?”章筠点点头。不经意地,她瞥见一间她们正经过的古意盎然的建筑。想也没想,她直接走向挂着两串风铃的玻璃门,推开它,走了进去。“凌小姐!啊,你好久没来了。”一位圆圆的眼、圆脸的年轻女孩,笑咪咪的迎上来。章筠只笑笑,打量着古色古香的装潢。室内除了这女孩,一个人也没有。“你把头发剪这么短啊?怎么舍得呢?”章筠挣扎着想摆脱涌上来的似曾相识感,又想弄清楚困扰她的困惑。“还是坐老位子吗?”她的腿已经兀自走向位于角落的桌子,并自在地坐下。以欣跟着坐进她对面,古怪地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喝什么,凌小姐?和以前一样吗?”章筠抬头,向对她甜甜笑着的女孩说,“罗汉果茶。”“还是不加糖,我记得。这位小姐呢?”“咖啡。”以欣说。女孩走开后,章筠仿佛现在才醒过来般眨眨眼。“什么是罗汉果茶?”“是……你点的呀。”以欣感觉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你……来过这?”章筠再次四下环视,令她惊异地,她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没有。“我不知道。”她说。※※※※困恼的思绪纠缠着章筠,她睁着眼,了无睡意。皎洁的月光照不亮她的阴暗思潮,从敝开的窗子吹进来的风,吹不去在她耳朵边朦胧地响着的声音。闭上眼睛,恩慈。做什么?闭上眼睛嘛。章筠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她的身体挪下了床,梦游似的,她走出了卧室,走下楼。你要带我去哪?嘘,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好,你可以张开眼睛了,恩慈。章筠张开双眼。啊!钢琴!她走向它,揭开琴盖,拿掉覆在琴键上的红色绒布,食指轻轻按下一只白色琴键,弹出一个清脆的叮声。弹一首曲子,恩慈,为我弹一首。章筠慢慢在琴凳上坐下,两手互握了握,再十指张开弯了弯,便以坚定而突然的手势开始敲击琴键。“蓝色狂想曲”的旋律流泄而出。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章筠犹清晰的部分意识,狂乱地想道。她茫然、惶恐地注视着仿佛和她的脑意识,和她的身体都脱了节,在琴键上优雅而流畅地飞舞的十指,内心卷起几乎令她欲疯狂尖叫的骚动。她无法使自己停下来,她的双手从容不迫地、快乐地弹着,直到曲子终止,她惊骇地猛然用力抽回手。她要跳起来时,发现琴凳上还有一个人。以初不知几时进来,他跨坐在琴凳上,好像永恒一般的凝望住她。他的眼神静止,又汹涌着无言的波涛;他的目光沉静,然而也闪着狂热的爱。“我……我不是……”“不要说话,”他柔软无比的手指轻按上她慌乱的唇。“什么都不要说。”他轻声说着。她被他的声音和眼神催眠了般,定定坐着。当她以为他们可能要在这对望坐到变成化石,他握着她的双手,将她缓缓拉起来,用手臂围住她。他的脸和眼睛,闪着令月光失色的光华。“我爱你,恩慈。”他非常非常轻柔地说,“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在他怀中,此刻的她,宛如一根被卷在某种热流中翻滚的小羽毛,追求着思想以外的东西。她不想思考,没法思考。“我们去睡吧。”她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偎在他臂弯中往楼上走。她知道她应该说点什么,或采取什么行动,可是她和身体脱了节的脑袋还没有转回来,她所有的只是感觉。她的感觉告诉她,她爱以初,她愿和他同生共死,愿和他天涯海角的相守,相爱生生世世。领着她进了卧室,走到床边,他温柔地解卸她的睡衣,她困顿地注视他的动作。阻止他,阻止他,这是不对的,将要发生的事不能发生。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理智的角落喊着。“以初……”她的迟疑软弱无力。他的嘴吻去了她未说出的反对和抗拒。他锁住她的双臂将她和他一起推倒在床上,他覆在她身上的身体则将她的思维推进在二三OO年,反覆扰乱她的幻想似的模糊幻境。只是,此际,影像不再模糊,幻境成了真实,她觉得她像在时光机中一样,有如要掉入一个疯狂的漩涡中般旋转着。她焦急地抓住他,怕他若离开,影像会再度模糊,那么她永远无法明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和骚扰她的模糊过程符合。一双如带着火的柔软的手,一张火热、温柔的唇,熨烫着她的身体。她无法自制地颤抖着,就如她在那些似梦境非梦境的云雨缠绵中的反应。室内有急促的呼吸、激情的喘息、狂跳的心脏振动,但是当她汗水淋漓的睁眼时,发现是她一个人在急喘。她现在所听到、嗅到、感觉到的,真真确确是两个人,真真确确是她自己,在激切地回应同时索求给与她爱恋的男人。梦境和幻境清晰了。她向上凝望那与她如此贴近的脸,那如今不再陌生、却像她凝望了它千百回的脸。啊,莫非她误打误撞来此一遭,就是因为有他在此,他是她所有迷幻疑问的答案?她知道这一刻终将成为过去,可是他的脸印在她心版上,他的身体密密嵌入她体内的回忆,却将永铭在她生命里。她为欲望和爱充满的眼,紧紧凝住他同样凝定着她的眼。 过去或未来都不重要,他们之间相隔的三百年这--刻不存在。三百年的时空消失在他们交接的四眸中,在他们融合的躯体。她听到他们同时发出狂喜的呼喊,她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将他紧紧的贴向她,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和爱语,她甚至恍惚地开始觉得自己就是恩慈。她缓缓张开眼睛,作梦似的凝望他,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还在飞快的旋转。他将体重由她身上移开,躺到她身侧,再将她拉过来用手臂轻轻圈祝他亲吻一下她的前额,嘴唇便留在那儿。“啊,好久好久了,恩慈。”他低低倾诉。“好像几百个世纪。”“三个。”她说。“等等,我在说什么?”她退开,以清醒的目光望住他。“我不要你以为我们有了……不同的关系,就表示我承认我是凌恩慈。”“你只是还不明白而已,恩慈。”他固执地驳回她。“唉,要是我有办法回去,也带你去一趟,便比我的任何努力解释都容易。”“你不去任何地方,恩慈。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他抱紧她。靠在他紧密的怀抱中,呼吸着他的气息,章筠又迷乱了。



第五章

清晨在温柔的阳光和鸟儿嘹亮的吟唱中,施然投向她欠动的身体。她先伸手向旁边摸去,摸了个空,她眼睛猛然大张,看看她的手。她自幼就独睡,从来也没有与人同衾过,更没有未睁眼先找身边人的习惯。而她刚刚的动作和反应,是那么自然。她把脸埋进枕头。“你是章筠,不是凌恩慈。”她竟然开始说服自己,不禁觉得好笑。楼下传来许多声音,有人在说话,而且是好几个人。她跳下床跑进浴室,调好莲蓬头水温,水柱冲刷过她的身体时,她忽然又有个怪异的感觉,她的身体似乎不再是原来那一具。章筠摇掉荒谬的想法,猜忖着会是些什么人这么早就来了。她用干毛巾擦干短发,手指梳一梳就顺了。她无法想像她有耐心留像恩慈那么长的头发,整理起来多麻烦呀。她既没带衣服,只好仍穿恩慈的。她套上一件玫瑰色宽松棉罩衫,和米色长及足踝的棉裙,站到镜前打量她自己。但她看见的是个十足女性化,双眸、脸庞都闪着美丽光彩的女人。章筠从不曾想过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今天以前,当她看自己,她就只是章筠,一个外科医生,一名行为心理学博土,同时在继续研究医学,以求寻得更完美的技术救助病人。现在她这个握有行为心理学学位的医生,甚至没法解析她自己的行为。她一出现在客厅门口,以初立即走过来拥住她,亲吻一下她的唇。她的注意力遂全部被他吸引祝他看上去容光焕发,浅灰衬衫上一条细条纹蓝色领带,深蓝色西装,英挺而潇洒。“我妈在厨房,她坚持给全家做一顿丰富的早餐。”他告诉她。“我们好久没有全家在一起吃早餐了。”说话的是则刚。章筠这才看见他们都到了。以欣和以华仍带着半信半疑的眼光研究她。“早,大嫂。”以欣说。“大嫂早。”以华说。“呃……早。”还是有些尴尬、局促地,章筠向大家颔首微笑。“早餐好啦,可以叫恩慈起床了。”厨房传来于婷的叫声。忽地想到他们全知道昨晚她和以初……的事了,章筠的脸孔涨得粉红。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高高兴兴走进餐厅。以初为她拉开椅子。空气中的香味使章筠发觉她真的好饿。她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不过她决定不要再问令自己显得呆愚的问题。她的好胃口显然很取悦了以初的母亲,她不停为她添菜。这个早上,在大家的闲谈中,章筠知道了以欣在大学读书,念的是新闻系。以华在广告公司做事。则刚是一家企业管理顾问公司的负责人。于婷己自学校退休,现在偶尔到音乐教室兼课教钢琴。而以初,他竟是一名大学历史教授。他年纪这么轻,看不出背负着几千年历史这么厚重的学问。终于,章筠发现大家边吃边说话,边不时地竭力假装不经意地把目光盯向她,然后她找到了症结所在。她在使用筷子夹菜,而且夹得流畅自在。这一注意到,她反而手一松,筷子一支跌在桌上,一支掉到了桌子底下。“没关系,没关系,我给你换双干净的。”于婷马上重拿来一双。“掉一支筷子,表示今天有人要请你客。”以欣对她眨眨眼。“真的?掉两支呢?”章筠深信不疑,认真地问。“表示我们俩都会被邀请。”以初说,把从地上拾起来的那支筷子递给他母亲。“哦。那……我可不可以再掉一次?”她可不想单独和别人出去。大家都笑了。“别担心,我邀请你,不等于我们都被请了?”以初温柔地拍拍她。“今晚校长请所有教授吃晚饭,我们一起去。”“我觉得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以华小声咕哝。他父亲用手肘撞他一下。“我们都该走了。”“碗盘搁着,恩慈。等一下以华会洗。”于婷说,拿起她放在椅背的针织外衣。“我?”以华抗议的喊。“和我交换,我就替你洗。”以欣和他谈条件。“门儿都没有”以华立刻拒绝,不大情愿地向警告地瞪着他的于婷答应,“好,我洗,我洗。”“我大概下午两点半就会回来了。”以初亲亲章筠前额。“你若想出去走走,叫以华陪你,免得迷路。”以华?章筠不解地看向他,他一脸迫不及待。大伙都走了,以华留了下来。今天轮到他在这“看守”她,章筠终于恍悟。“你不必上班吗,以华?”“老板放我半天事假。”他愉快地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餐桌。“老板就是你公公。”“公公?”“我爸爸,也是你老公,以初的爸爸。”“老公?”“唉,值得。”“洗几个碗盘换陪你半天,值得。”“哦。”章筠不觉得特别荣幸。“你是打算利用这半天大显身手,还是观察的我显笨手笨脚、笨嘴笨舌?”以华笑。“哪,现在你的口气又不像恩慈了。你真的把我们全搞胡涂了,你知道吗?当然了,我那个明明头脑不清、自以为很清楚的大哥不算。”章筠以掌支头。“怎样像恩慈?怎样不像?我指她的个性,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她手一挥,“就是关于她这个人。”“恩慈?没有人像她,所以你这么像她,很难相信你不是她。”“我不是她。”她挫折地叹一口气。“我看过她的影像,我外表像她,但我不是她。真希望你们肯相信。”“影像?”以华灵活的眼珠转了转。“你说的是相片吧?”“大概是吧。在楼上。楼下也有一张大的,在墙上。”“客厅那幅啊,那叫画像。是我哥画的哦。”以华留意着她对这句话的反应。她很惊奇。“以初会作图像?“那是油画。”以华深深端详她,摇摇头,转身洗碗。“我帮你好吗?”章筠走到他旁边。“噢,不必了。根据记录,你洗三个碗会打破两个。”章筠扬起眉。“你说的是恩慈。”他也扬起一道眉。“你洗过碗?”“没有。你洗给我看。”以华于是洗一个碗示范,然后他让开,把洗碗布交给她。她初时有些笨拙,但是很快便熟练了。“哗,破纪录了。”以华对着那些洗得清洁溜溜,没有半点破损的碗盘吹声长长的口哨。“你在那边怎么洗碗?”“我们不洗,用过的餐具器皿,放进电脑解融机,下次需要时,使用的是全新的。”“什么?那要花多少钱在买餐具上啊?”“很便宜埃以我一个人的使用量,每次不会超过五夸克。”“夸克?折合台币是多少?”问住她了。“我不知道。我没有在这买过东西。”“简单,我们上街去。”一点也不简单。章筠一走进商店,头也昏,眼也花了。在以华告诉她是“超市”的店中,她看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你只要拿下你要的东西,到出口结帐就行了。”章筠摇着头。“我的支付卡不见了,我不能买东西。”“不要紧,随便挑两样你喜欢的,我付帐。”“哦,不行,不行。”结果是以华拿了两包洋芋片,她专注地看矮柜台后面的女孩利落地敲打一部机器,然后以华用现金付帐。“一般这类超市很少收信用卡,百货公司的超市就……”“信用卡?”“我想就是你所谓的交付卡。”为了帮助她进一步了解,以华又带她到百货公司,买了瓶香水,用他的信用卡付帐。“不一样,章筠对他说,“我们需要购物时,只要在家告诉电脑物品代号,和我的支付卡号码,没有这么多费时的过程。电脑也会随时传递最新消息,有新物品上市,它有图片显示。”“对喜欢逛街采购的女人来说,这样买东西多无聊。”“哦,你也可以出去买的。到展图墙找你喜欢、需要的东西,按图片旁边的按钮,同时输入支付卡号码,物品会在电脑接收讯号之后由输出窗口送出来,而且是包装好的。”“听起来,你们完全不用货币?”“货币?”“现钞。”他掏出钞票给她看。她兴味地接去仔细端详。“不,我们不用这些纸。它们的图样和颜色很好看。我可以要一张吗?”以华笑着把干元、百元和五十元钞,各给她一张,又给了她一些十元、五元铜币。“啊,谢谢。”她高兴地把它们谨慎的放进口袋。她天真、无邪得似小女孩的模样,教以华望得一阵怔忡。“你这种表情,又和恩慈一个样子。”他柔和地顺咕。“现在我明白大哥为什么对你那么痴迷,又那么的坚决相信你复活了。”“我本来就没死,何来“复活”?”她的笑容温和,已不再介意他们忽而把她当恩慈。忽而又似乎明白她不是。“你还没告诉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得到你们全家由衷的喜爱,令以初如此情痴,她一定很可爱。”“恩慈是很可爱。我哥为她画的那幅油画再传神不过了。”“一个像纯洁无瑕的小女孩的美丽、动人的女人?”“对,你形容得恰到好处。她有种令男人见了就想不顾一切、卯足全心全力保护她的柔弱,然而她坚强起来又教人为之心折;”车窗外的景物与各种各类建筑不再吸引章筠的好奇,她专注地聆听以华对恩慈的描述。“她父亲因矿坑崩塌,活活给埋死;她那个飙车族弟弟,和另一个飙车族起冲突,给砍得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她妹妹自杀……短短几年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们都以为她会承受不祝我哥就像现在盯着你一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安慰她。我们全家呢,也轮流来看她、陪伴她。结果她还把她妈妈由金瓜石接来。恩慈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时,我们在一旁活像少见多怪的一群傻瓜。她还照样在我们到她家时下厨做菜,忙得好像全家聚在一起过年。”“我母亲病逝时,我悲伤得一度一蹶不振,我甚至气我父亲照常 工作和生活,我认为他不关心、不在乎。我怀疑他有另外一个女人。”章筠静静地说,望向以华。“我不是恩慈,我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她。我不会做菜,我不懂什么是飙车族,我不知道“过年”是什么。她种的那些花,见都没见过,我不认识它们。我连一棵小草都没有种过。我几乎是在实验室长大的。”以华沉思良久。“这些你对我哥说过吗?”她点点头。“没有用,对不对?”她苦笑。“他太爱恩慈了。”“也太想念她了。 怪不得他。若我有个像恩慈这样的妻子,我大概也会和他一样疯狂而执迷不悟。”章筠内心纠结着矛盾的情绪,不安和嫉妒。以初对她的误认和错误的执迷,不知几时起,竟使她痛苦起来。而正如她告诉以华的,她永远不可能变成恩慈。如果她再不设法终止这一切,情况将会不可收拾。“以华,你能不能送我去金瓜石?”以华没听见,他对着高架桥上十几分钟动也不动的车阵皱着眉。“搞什么?中午都不到就塞成这样?”他嘀咕,转头对她说:“你坐一下,我去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章筠才不想呆坐在车内她也跟着下车。※※※※“她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不是恩慈。”以华压低声音说。以初走去打开书房门,确定一下恩慈不在外面或附近。她几分钟前上楼去了,看起来很疲倦,他希望她睡着了。再度关上门,他走回来。他回到家时没见到恩慈,直到将近五点以华才把她送回来,他已经非常不高兴了,再见到恩慈衣服上的血迹,他简直大惊失色。“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刚刚告诉你,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碰到车祸。可是你没看见她的立即反应。她不只是个医生,大哥,她是个比专业医生还要专业的医生。”以华突然笑起来。“老天,你该看看她到了医院把那些医生、护士指挥得团团转的情形。”“这件事不好笑,以华。”以初揉着太阳穴。“我没在说笑话,我在告诉你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大哥。别说她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也没有,他们根本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就连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外科主任都傻了眼。你相不相信?我在那看着我都难以置信。她宣称并坚持进开刀房给那个流了满头满脸血的伤者动手术时,没有一个医生反对。”原来她是因此而那么筋疲力竭。“院长给惊动出来,要她出示或至少指出她的合格行医证明。她严厉地说:“我的技术就是证明。”她还告诉那几个围着她的医生:“你们要进来旁观实习可以,务必噤声。我给病人开刀时,不许有人说话。”以华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实习!那里面有外科主任和外科驻院医生啊!手术结束时,我就在开刀房门外。我告诉你,大哥,那几名医生和那位主任出来时,个个一张看了一场惊世表演的表情。在车上,她告诉我那个人脑部缝了十几针,还庆幸他伤得不算严重,口气就像他脑袋上掉了个扣子,她替他缝回去那么简单。”以初紧抿着双唇,面无表情。“你告诉我好了,大哥,恩慈她会做得到吗?”以初仍不作声。“她对我们日常生活所使用的东西完全一无所知。”以华继续举证。“她连我们的钞票都视若奇物,她所说出来的币值名称叫“夸克”,甚至不是任何我们熟知的外币,诸如马克、币、法郎、英镑等等……”“不要说了。”以初僵硬地坐下。“今天你看到的事回去不要跟爸妈和小妹提。”“为什么?”“因为这是我和恩慈的事!”他峻声道。以华愕然。不会因他大哥不曾对他如此冷厉,更因以初不可救药地仍认定楼上的女人是他死去的妻子。停顿半晌,以初缓和了语气说,“我承认她是有些举止……异于平常,可是有更多迹象显示她是恩慈没错。恩慈是我的妻子,以华,我爱她甚于我自己的生命,我对她会不了解、不熟悉吗?”这个,以华无话可说。但--“她对于在二三OO,她来的年代,所有一切我们所没有,听所未闻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述说,你有何解释?”“我没有。”以初轻叹。再开口前,他沉默了半晌。“我今天去买了一本叫“前世今生”的书。”“哦,老天”以华双臂交抱胸前。“别告诉我你信这种轮回之说。”“我本来不信,认为那是些对自己缺乏自信的人的幻想、妄想。但是,以华,你如何说明恩慈由三百年后回来和我相聚?”以华精神一振,眸光闪亮。“那你是相信她来自二三OO年了?”以初不置可否。“不管她说的时光机是否真的存在,或是如书中经历返回前世的当事人,朦胧中意识穿越一条发光的通道,她回来的不仅是她的精神或心灵意识,她是真真实实的在这,以华。”“但……”“她之所以回到这,回到我身边,必有其原因。我们的情未了、缘未尽,我在等她、盼她、望她归来,她必是感应到了我日日夜夜的呼唤。她转世时去了另一个年代、换了另一个身份,致使她人回来了,部分意识一时还扭转不回来。”以华张开口,却找不到话反驳,或唤醒他挚爱妻子至不可自拔的哥哥。“我会帮助她。”以初轻轻地又说,“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或要用上我毕生的岁月,我都会在她身边,帮她记起属于我们的每一个记忆,直到她完完全全的回来。”“爸妈和小妹都在帮你,和帮她……恢复记忆?”以初点点头,期望地望着他。以华叹一口气。“那……我也尽力就是了,既然你如此坚信不疑她只是失去记忆。”“谢谢你,以华。”以初长长吁一口气。“嘿,我喜欢恩慈,你知道。你第一次带她回家时,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我找对象也要一个像她的女孩,至少有一半像她也够了。”“以前那个完全的她,现在这一半的她,都是我的。你若拿恩慈当标准,我看你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什么哥哥嘛!”兄弟俩相视友爱地笑了起来,化解了僵凝的气氛。“什么声音?”以初偏着头倾听。“好像是水声。”以华听出来。“在院子里。”以初过去打开面向庭园的窗子,以华来到他身侧,两个人朝外望,同时怔祝以初是欢喜异常,以华则瞬间摸不清头脑地混淆了他原先的肯定及确定。章筠在花园小径中,举着洒水器浇花,偶或停下来,弯身拔除杂草,及摘掉枝梗上的枯叶。她穿着一件杏色直简棉长袍,检视花朵生长情形的专注、疼惜表情……不是恩慈,是谁?以初抛给以华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愉快眼神,正耍离开书房到庭园去,外面一声惊怖的尖叫,使得他们的目光又投了出去。“哦,上帝!”以初低喊,飞快地奔出书房。以华紧跟其后。※※※※章筠转身望向发出骇得人心惊的叫声的女人,立即明白又是一个把她当恩慈的人。不,这个女人瞪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个面目狞恶的鬼。她露出最柔和的微笑,朝僵立在走道的女人走去,意欲解释和表示友善,不料对方面庞整个扭曲,颤抖地后退。“不……不……不……”女人倒退到大门边,飞转身逃出去时,以初和以华由屋内跑出来。“念慈!”以初喊着追了出去。“等一下,念慈!”以华则走向恩慈,接过她怔怔拿着的洒水器放在一边。“那是恩慈的妹妹。”她静静说,并非询问。以华像第一次看到她般打量她。“你认得她?”她摇头。“你说过恩慈有个妹妹,而以初叫她念慈。”她转向以华。“你不是说她自杀了?”“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死成。”以华用的是“受不了”的口气。“你……刚刚在做什么?”“浇花埃”她答得理所当然,倒像他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我每天都这个时候浇……花的。”倏忽间,章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呆愕祝以华静静望住她,内里情绪剧烈起伏。难道以初真说对了?她是转世去了三百年后,又回来了的恩慈?“我……直觉的要下来做……这件事,我就出来了。”章筠烦扰地掠一下头发。以华呆望住她这个和恩慈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用力甩晃一下头。“我要回去了。”他喃喃。章筠没有答腔,她陷在自己因顿的思潮中。驾车驶过车道弯角时,以华看到以初搂着念慈站在路边,他摇摇头。添上这个神经质的凌念慈,这出真假难辨的怪剧,可要更加热闹非凡了。以华从没见过这么脆弱不堪一击如凌念慈的女人。她父亲死时,她自杀。她弟弟发生命案,她自杀。她男友遗弃她娶了别人,她也自杀。恩慈出车祸昏迷不醒,她又自杀了一次。奇怪的是,以华忽然想起来,她每次自杀获救,都是因为以初及时赶到。好像她自杀前打了电话通知他大哥似的。就不晓得她今天怎会忽然冒出来?以华又摇摆着脑袋。天晓得,光是一个“真假恩慈”,已够他想不透的了。※※※※“她回来找我算帐……她回来报仇的……她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的……”无论以初如何安抚、哄慰,她都听不进,一个迳地恐怖万分的喃喃不停。“念慈!”无奈之下,以初抓住她的肩用力摇她一下,“你听我说好吗?”她惶恐地仰起比纸还白的脸,咬住颤抖如落叶的青白嘴唇。她瘦削的身体也抖嗦着。“念慈,那是恩慈,是你姊姊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着。“听我说!”他又摇她一下。“她不是鬼,她是人,念慈。”“她死了。”“她没有。恩慈没有死。我有说过她死了吗?”念慈茫茫然地睁着空洞的眼睛。“恩慈没有死,念慈。”以初无比柔和地说。“她……我送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疗,现在她复原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好了?”“她回来了。她很好。”“她不是……鬼?”“不是。”她的眼睛无助地在他脸上梭巡,蓦地甩开他,后退一步。“你骗我!她明明死了,她从来没有醒来过!她死了!”“念慈……”“她恨我、怨我,怪我害她出车祸,怪我和你……她是来收拾我的!她要我死来偿她的命!”“不要胡说,念慈。”以初耐心地伸手揽住她。“跟我回去,念慈,去看看她,和她说话。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善良的恩慈,那个爱你的姊姊。”“不!她恨我!她恨我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我没有!那是……那是……”她再次甩脱他,转身跑开时,正好一辆空计程车开来,她狂乱地挥手拦住,跳上车。以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息地返身。恩慈出车祸后,念慈一直万分自责,绝望、沮丧得又企图结束她备经曲折的生命。那同时。罪恶感同样地吞噬着他。他不计一切地要挽救恩慈,倘若她因那场车祸死了,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因此他能了解念慈见到恩慈的恐怖、慌乱反应。就这件事而言,坦白说,他颇庆幸恩慈失去部分的记忆。他需要时间重建他们之间的感情,重新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才能向她解释他无心造成的过错。他曾试图让念慈了解,恩慈出车祸,他应负大部分责任,他不该瞒着她背着她去念慈那儿的事,可是他有他的不得已和情由。念慈太自卑、太脆弱、太容易崩溃,也因为如此,他不管用何种方式都无法消除她的自我罪责,就像他无法令她明白,她父亲和弟弟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回到家中,迎着他的一片寂静令他不安起来。老天,千万不要再旧事重演。至少这次恩慈没有车子。他心绪不宁的在屋内找寻。终于,他在书房找到她。她由书本上抬起头,眼光关切。“我把恩慈的妹妹吓坏了,是吧?你追到她了吗?”“她会没事的。”他拿走她的书放到一边桌上,将她拉入怀中。“我真高兴你还在这,恩慈”。他喃喃。“没有交通工具,我又没长飞翅,我能到哪去?”她本来已百分之百的做了准备,绝不理会他的任何碰触,可是当他的脸贴上她的面颊,她却感到她的准备已由她的四肢百骸向外飘散消逝了。他的手臂那样柔和又有力,他经由浑身贴向她的柔情,教人无法抗拒。她意识到昨夜那种难抑的激情再度复生,也感觉到当他的身体覆上她时的柔弱和无力。“我们今晚不去参加校长家的晚宴了。”他呢喃着执起她的手覆在他唇上,空气中开始充满电流。“好不好?”他的嘴唇开始腻向她修长的颈项。她闭上眼睛,感情和理智交战着。“以初,你确定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抬起头时,她睁开眼睛,一和他浓情款款的眸子相遇,她的理智就竖白旗了。“我爱你,恩慈。只有你。”几分钟之后,在那张大床上,屋外晴朗了一天,忽然落下来的雨点叮叮咚咚打着窗户和屋顶,仿佛应和着室内两具躯体的云雨澎湃。她再度感到那种梦境与真实合一的感觉。这实在很疯狂,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是她认得他,真的认得他。她认得他的气息,认得他们躯体交合的联系感,认得他们和谐的旋律。那种感觉强烈、深刻得令她战栗,使得她觉得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事物都变成一片浓雾,不清楚也不真实了。章筠和二三OO年只是一种幻觉,只有他和恩慈才是真实的。而她,是恩慈。



第六章

清晨的朝阳正由山岭间缓缓升起,天幕抹染上一片金铜、橘、紫色光芒,像似一个彩色盘。沿途夹道的老树伸着发了新绿的枝芽,一切都是静止的,连风都轻悄而柔和。拗不过她的要求,以初答应带她回金瓜石。她保证她不会突然消失无踪,她只是要回到她降落的地方,看看她遗失的她办公室门上的磁卡--以初猜对了这个,和她的支付卡,是否遗落在那。“支付卡,嗯,就是以华说的你们的信用卡,若被人捡了去,我不出一天就会被人由我卡户中洗劫一空。而且没有它,我没法出去买东西。”以初不想提醒她,她的支付卡在这就算给人捡了去,也没法使用它。也没人能用她的磁卡进入她的办公室窃取她的病人资料和重要档案纪录。他若这么说,等于同意、承认了她不属于这个年代,不属于他。他给她一些现钞,她当纪念品般开心地收起来。他告诉她,她可以用那些钱去买她想买的东西。“哦,我不会用,会出洋相,很难看的。”她从以欣那学了些“现代用语。”以欣、以华和他们的母亲仍然在以初去上班时,轮流来陪伴她。她越来越常不经意地做出些恩慈惯做的事和动作,但她也还是会惯性的忘记她身在何处,对门、对电视、对一些她习惯了电脑全自动化的器物发指令。当她露出这些行为,以欣、以华捺不住好奇,又向她询问二三OO年的一切。当他们听她说所有汽车,亦即她所谓的“铁龙”,都以秒速百里在空中飞驶,而且只是一种日常生活最寻常的交通工具,几乎和这里的脚踏车、机车那么普遍,以华恨不得能亲自去看,亲身经历一下那种超纪元的科技。“她说的一定是科幻电影。”以欣私下对以初说。“怎么可能?车子成了“铁龙”,开门、关门,至启动引擎,只要像对小狗发令一样,就完全照指示翻滚、站立、坐下、握手?我才不相信。”尽管不相信,她还是津津乐问。她和以华的问题,章筠一律有问必答。“我喜欢你弟妹的好问精神,”她告诉以初,“假如他们生在二三OO年,有完整的科学教育,他们可以成为极出色的科学家。”她说任何话,只要和二三OO年有关,以初都答以宠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优美的风景移向他的则面,那柔和的线条令她想起狂热的檄情布满他的脸时,他温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体内一阵暖暖的燥痛。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线索,她知道,她将会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际还在他身边,望着他,想着过去和他相处的每一刻,白天引颈期盼他结束工作回来,及夜晚的澎然热情缱绻。她甚至一面希望寻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极度不愿想和他分离的可能。她不敢再痴望着看他,赶忙把视线转口窗外。旭日已亮丽地照得天空一片锦蓝,山风幽幽,窗外尽逝而过的尽是鲜艳的绿和美不胜收的繁花百草。“真美。”她轻声说,困惑着再度轻雾般笼上来的熟悉感。他瞥了她一眼。“你最爱的是秋天的叶变色时,多彩多姿的神妙变化,和冬天一些叶尽枝秃的卓然屹立树木。现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竞放的浓艳,你也十分喜爱。你爱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温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时到山上来,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阳光中苏醒。”她把脸整个转开,因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层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变化,她的记忆中将只有春天这一幕,和他们短暂的相恋时光。于此,她悲伤地向自己承认,不论该不该、对与错,她爱上了以初。最最教她惶惑的,她越来越经常的迷失她的真我,让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占据她,和以初重温旧情,尤其当他们翻云覆雨时际,章筠就觉得她每一个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并不感到不安和焦虑。“你要不要去看望妈?”他的问题将她的神思拉回来。“什么?”“我们既然到了金瓜石,是不是该去探望你妈?”他不完全是探询。章筠洞悉了他的动机,本应立即否决和拒绝,不料她听到她的声音竟是犹豫的。“我不想吓到她。她经历了那么多次痛失亲人的打击,我如此突然出现,不大好。”他一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事实上,念慈看到你之后,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她比你想像中要坚强和冷静,恩慈。她打过电话给我,我告诉她你回来了。”烦乱、困扰了她好些时的情绪,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开他的手。“我告诉过你,我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带我去见恩慈的母亲,不能帮助你说服我改变我是谁的事实,以初。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缓缓将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那就不去看她吧,她了解你需要时间复原。”“我是需要复原!”她无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里去,而不是在这被一群人当做一个透明的身体,每个人都想透视我、研究我。我是个人,不是个实验对象,我更烦透了被你当作另一个女人,以宣泻你无法熄灭的爱和欲。”他突然把车靠山边停住,脸埋进靠在驾驶盘上的臂弯中。他的背部急剧起伏,绷紧的肌肉撑着他的斜纹衬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没有发出声音。章筠懊恼地、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放上他紧绷的肩,感觉到他的颤抖,她的心欲为之碎。“对不起,以初,,我……”他蓦的转身,一把将她拉过去,紧紧地拥祝“你非离开我不可吗,恩慈?”“我不是离开你。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及你的生活……”“没有你,我有何生有何活可言?”她不喜欢他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她退开,也推开他,严肃地看着他。“以初,你不能只为一个你所爱的人而活。你四周还有你的亲人,我体会得到他们同样爱恩慈,失去她,他们也很难过,但他们不能因而停顿在悲伤里,我看着你变得颓唐、了无生趣,你这样太自……私……”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张。“怎么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着。“怎么了,恩慈?”“没……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样自私。”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见过最不知自私为何物的人。”“我是自私的,因为我不是恩慈。”眼泪毫无预警地涌上,并淌下她脸颊。“你们口中的恩慈那么好、那么完美,我想过去几天我下意识的希望自己真是那个美好的女人,因此我容许你们把我当作她,但我不是她。我不是。”“嘘,别哭,恩慈。”他重新搂住她,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不要紧,没事的。”“有事。”她吸着鼻子。“我被你们弄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却轻笑着。“你是谁都不要紧,我爱你。”她坐直,让他用他温柔的手指抹掉她的泪痕。“你真是无可救药的顽固。”“你以前说过。”她翻一下眼珠。“唉,真被你打败了。”他深情微笑。“还要去金瓜石吗?还是要回头回家去?”“我要去金瓜石。”她坚定地回答。失望掠过他脸庞,不过他点了点头,发动车子。余下的十几分钟车程,章筠令自己专注地欣赏风景,阻止她的脑子胡思乱想。车到九份,以初把车停在一处半圆形空地。“天气很好,我们走过去,好不好?”章筠同意,她来下车已经被周围的山景迷住了。站在车外,她放眼往下望,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山道无尽无源地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衔处,坡度和缓的山丘上树影层叠,一亩又一亩的绿色农地美得教人屏息。“走吧。”以初牵着她的手,却并不带路。自他“找”到她以来,他一直努力帮助她寻回她失落的记忆,现在他要看她来到她儿时故居,可否有一丁点印象。当他们沿山道而行,经过几处家舍,来到一条伸向山高处的长长石级道口,她驻足时,他的心跳不觉加速。他镇定地也停住脚步。章筠完全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她的身体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力量牵扯着,再一次,它和她的思考力脱了节,她的身体转了弯,双脚开始随着那牵引力拾级而上。石级仿佛没有尽头般直伸向天际,但她已脱离她自主力的意识似乎并不担心。行了一段之后,她的双足转向经过的数条房舍中间的巷弄之一。接近一间低矮的屋子时,章筠有些朦胧地知道了她来到何处。她剩余的薄弱理智拉着她退走,和驱着她前进的莫名地激动起来的情感抗争着。那股没来由的情感赢了。她跨过门槛,进了大门敞开的屋子里,一间窄小但整洁的厅室。她立定,喉咙里奇异地梗塞着。“这是……她才启口对以初发问,厅室右侧一幅粗布门帘揭开,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微偻、穿着素净乡下农妇衣裤的老妇人。看着她,章筠忽有一种面对她母亲的错觉。但老妇人和好身材高挑、体格健美的母亲截然不同,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老妇人缓缓地来到她面前,仰着满布皱纹的疲脸打量章筠。她今天没有穿恩慈的衣服,穿回了她的白衬衫和黑长裤,以及她的白色医生外衣。恩慈的母亲举起操劳一生、粗糙的手,慈爱地摸着章筠的脸,温暖汹涌的河流般流过她全身,她发现她在颤抖。她站着动也没动,双手紧握着靠在身体两侧。“返来就好。”老妇人低低地说,点在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备觉辛酸。“返来就好啦。”章筠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惊悸的听懂了。“坐啦。”老妇人接着用生硬、土腔浓厚的国语对以初说,“驶车驶那样远,喝茶。”“不了,阿母。我们去山上看看。”“要去爬山喏?好啦,好啦。返来呷饭。”“下次再回来。下午我还要上班。”以初说,“只是--”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来看看你。”“好,好,返来就好。”章筠不知道她如何离开的,那股没来由的依依之情强烈得教她手足无措。她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她一走进那间阴暗的小厅室,不需要时光机,她便似乎穿过了时光隧道,来到一个曾是她归属的地方。那吓坏了她。他们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阶时,以初才温柔地打破沉默。“你生我的气了。”“没有。”她应得很快。“又不是你带我去的。”他笑了一下。“那么你是在生自己的气。”她没有马上回答,不过等她回答时,声音里满是萧索。“你告诉她,像你告诉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记忆,所以她对我的毫无反应丝毫不意外。”“你有反应,恩慈。你看不见而已。”“不要再千方百计企图“唤回”,以初,没有用的,你在白费心思。”到了她当初抵达的那片草野,她不急着找她此趟回来要找的东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远游。”她哺念碑上的字,现在她懂了。她心中响起他母亲的话。在他心里,你不但学死。你随时有可能回来。“你为什么这么确信她没有死?”以初静静凝望她,仿佛他目光所见便是再真确不过的答案。她叹一口气,走开到草丛中寻找她遗失的磁片时,他站立原处,望着她。什么也没找到。章筠同时感到轻松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继续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丧。她无心观赏风景,回程的路上,她闭着眼睛,懒得理会翻腾的情绪。以初边开车,边轻快地哼起歌时,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觉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驱走了她的愁绪。她想道,看样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适应这个她什么都不懂的时代里的一切。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有意外的收获。总比终日和自己挣扎的好。※※※看着手心里以初给她的钥匙,章筠犹豫着要不要出去。以初被她说服,不再要他的家人来轮班陪她。“我觉得像个被监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里自由自在的感觉。”她是利用了以初对恩慈的百般造就,不过她发觉她真的对这屋子越来越生出“家”的情感。家具对她不再陌生,庭园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念起来。他们自金瓜石回来后的两、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时间到院子去,呵护照料那些美得教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说得出几种花的名称了,而没有人教她或告诉她,她是自己脱口而出。这世上若真有鬼魂这种东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尔不定时的到她躯壳里来暂住,支配着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回去以后,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踌躇之后,章筠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她口袋里带了些以初给她的钱,不过她不认为她会用它们。她沿着山道缓步而下。阳光明媚,风柔软地拂得人神清气爽。她看见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个只有一片尖弧顶盖,四边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筑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过去,看这些人伸着脖子,张望、等着什么。一辆比以初和于婷的车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这些人前面的路边,前面和车身中间的门都开了,人们一一登了上去。原来不是所有的门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着上了车,发现上面坐了好多人。她朝后面的空位走去。车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几时应该下去?到了某处,章筠不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她上来的邻近驾驶的门,车子停了,门自动打开。啊哈,他们也有不需用手操作便可开关的门嘛。“喂,小姐,投币呀!”她走到门边时,司机叫住她。“投币?”章筠听不懂。在她后面的两个人往一个透明箱内丢了几个铜币,绕过她先下去。“哦。”章筠明白了。但她只带了纸钞,没带以华给她的铜币。她从口袋掏出钱,随便抽了一张丢进透明箱。“这样对不对?”公车司机瞪着那张千元钞,眼珠子都突了出来。“车子不找零的啊!”“不对吗?”章筠把一叠纸钞伸过去。“你要哪一张?”司机看她的目光像她是个疯子。“疯子?”她告诉以欣时,她大叫,“他以为他碰到凯子啦!这下公车处可赚到了。多几个像你这种乘客,保证他们不会再嚷嚷要涨车价。”章筠没有说出她接下来的经历。她下车后,漫无目的地顺着骑楼往前行,经过一家店,她直觉地转进去。一个男人见到她,立即笑脸迎上来。“凌小姐,你终于来啦。你的画表好好久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画?章筠不解地看他一眼,他转身到里面去了,她环视着室内排在墙上和摆放在地上,大小不一的画框,有国画,油画,水彩画。章筠直起身发愣。她“应该”不懂这些才对。店主回来了,拎着一个大画框。“你好不好拿,凌小姐?我帮你拿到车上去吧?”“我没有车。”她回答,好奇地弯身看。画框里是一幅染画,抽象的图案她倒认不出来,但是她很喜欢画上的典雅色彩。既是恩慈的,她顺便带回去好了。“谢谢你。”章筠接过来。“凌小姐。”当她走到店外,店主追了出来,仍满脸笑容。“你尾款还没有付呢。”“尾款?”“对。两千六。”“两干六?”“你可以刷卡。我知道你出门不带太多现金的。”哦。章筠懂了。她不确定要用掉她口袋里几张纸钞,便把以初给她的五千块,付了车资后剩下的全掏出来。“你要几张?”店主收了钱,又找她钱的怪异表情,让章筠决定她得向以初问清楚他们的币值。提着沉重的画框,她继续向前走。经过一个橱窗,看到里面挂着的衣服和恩慈衣橱里的很像,她遂又走了进去。这回是个带着亲切笑容的女人,从一张覆着典雅桌布的桌子后面走出来。“呀!恩慈,我以为你失踪了呢,怎么这么久没来呀?是不是又和你老公出国玩去了?头发剪这么短,你怎么舍得呀!”章筠完全答不上话,只能以微笑相应。恩慈都在这买她那些柔软舒适的衣裳吧?否则不会和这家店的主人如此热络。但店主的另一段话却教她大吃一惊。“你是不是又带新做好的新衣来啦?也该是时候了,上次那批早卖完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家都没人接。好些顾客买不到都问我能不能订呢,我告诉她们,你每一组的设计都不同,而且有一定的量,卖完就没有了。”恩慈自己设计、制作衣裳,还拿出来卖?章筠对自己说,又是一个她不可能是凌恩慈的证明。“哎,恩慈,除了我这,你的衣服没拿去别家吧?要是有,你又不告诉我,可就砸了我老跟顾客说“只此一家,别处绝买不到相同的”的招牌罗。”“没有。”章筠听到自己对店主保证,“老朋友了,我还骗你吗?不是你当初口沫横飞的说服我,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是哦,好看的衣服就你一个人穿。我横竖有个店面,你不过出力、出点子,抛头露面的工作我来做,时间到了还把钱专程送到府,你还不满意啊?”这个女人口才流利又伶俐,章筠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当然罗,沾你的才气和巧手,赚多少钱这种俗气的事就不说啦,我有你这个朋友也挺风光的。”她亲热地挽住章筠的胳臂,“衣服在车上是吧?你车子停在哪?”“我没车。”章筠说,有股要逃出去的行动。“我只是出来走走。”离开了那间服饰店,章筠不敢再走下去了,却发现她不晓得如何回去。※※※※“幸好我们每个人都留了电话号码给你,你也晓得没法打公用电话时,去向人借电话,要不然就惨了。”接了电话去接她,把她送回来的以欣,到家后还把以初也叫了回来。“再有类似情形,你可以打电话去学校。”以初因为她没有找他而找以欣,有些失望。不过至少她平安地回来了。“我打了,”章筠不大自在。“那个人问我是谁,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实在很危险。”以华是“顺路”上山来看她,正好碰到她们坐的计程车到门口。“万一她下次出门忘了带我们的电话,那可麻烦了。大哥,你应该再给她买部车嘛。”“我不要。”章筠立刻说,“你们的车子在路上前拥后挤的,更危险。”“以欣,你下午没课吗?”以初问。“拆桥拆得真快。”以欣咕哝,瞄以华一眼,“人家下逐客令啦,还不走?在这当电灯泡?”“大哥。”以华向以初示个要和他私下说话的眼色。“你休息一下,恩慈,我送他们出去。”章筠点点头。“谢谢你,以欣。”“小事一件,不必客气。”以欣匆匆跟着她两个哥哥出去,要听他们说些什么悄悄话。“我今天去了医院。”以华说。以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皱皱眉。“做什么?”以华耸耸肩。“好奇。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怀孕了?”以欣戏谑道。以华瞪她一眼。“你才要临盆了呢。”“哈,我要是当了未婚妈妈,你未见得光彩到哪去。”“哎,你们俩有完没完?以华,你还嫌情况不够复杂是不是?”“大哥,装迷糊要有个限度,何况我是为了你好。你知道吗?几天前撞得头破血流那个家伙,快要出院了,听医院里的人说,没见过手术和缝合伤口技巧那么神妙的。”“以华……”“还有,大哥,我去了病房,那个人很得意的让我看他头上的缝合伤口。他那副炫耀的模样,好像那是他自己的杰作。”“他的伤口到底怎样嘛!”以欣催促道。“简直看不出来动过手术。”以华看着以初说完他带来的消息。而且我还听说他手术时几乎没失多少血。大哥你明白这是表示什么吧?”“里面的恩慈,或不管她叫什么,她不是我们的嫂子。”以欣答,语气遗憾。“这表示,”以初沉着地说,“那个人身体很健康,复原得很快,这事和恩慈没有关系。”“大哥……”以欣和以华同时叫道。“这事到此为止。以华,我不要你向恩慈提你今天去医院的事。她的恢复状况每天都在改善,有些你们也亲眼看见的。我相信她会越来越好,或者不需要太久,她就会记起一切。”以初反身进屋去了。“你为什么这么急于证明她不是恩慈?”以欣质问以华。“用得着我来证明吗?”以华悻悻道,“你是白痴兼聋子是不是?她连公车都不知道。”“又如何?恩慈以前出门都自己开车,她不懂坐公车要投多少钱,不代表她是外星人。”“她不是,你才是外星人。搞不清状况!”以华气闷地走向他的车子。“啊,你不但当我是白痴、聋子,还把我当瞎子啊?”以欣跟着他,坐上他的车。“我知道你担心一旦她回去二三OO年,大哥的无限希望落了空,他就惨了。”“哼,看在你还有一丁点脑子的份上,送你一程。”以华发动引擎。“她来自所有一切都属高科持的年代,她没法习惯我们的生活和环境的。所以不是一旦,她是一定会回去。而我必须在情形无法挽救之前,使大哥清醒过来。”“我看已经无法挽救了。”以欣嘀咕。“大哥那么固执,又那么深爱恩慈,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你非要挖空心思斩断他的希望,你不是要他的命吗?”“任他盲目下去,等她走了,他就会比较好吗?什么失而复得?”他瞪她。“至少大哥如此深信不疑呀。而且你能否认她的确越来越多举止像恩慈吗?”“本来我也很困惑,但今早去过医院以后,我想到了,那是因为我们,尤其是大哥,为了帮她恢复那些属于恩慈、根本和她无关的记忆,都对她说了太多恩慈如何如何,她不知不觉开始表现得像恩慈,是我们大家的错。”以欣想了想。“噫?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长你几岁可不是虚长、白长的。”以华自得地撇撇嘴。“如何?你是不是该和我同一阵线?”“干嘛?帮着你把她弄走?我才不干!”“帮我?你离我远点吧。我说的是帮大哥。”“怎么帮?你有什么主意?”“找些证据,使大哥接受她不是恩慈,及她迟早必须回去的事实。只要他认清这一点,她走的时候,他即使仍会痛苦,起码不会痛不欲生,因为他并不是再一次失去恩慈。”“那么,”以欣思索着,“我只要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到他家和恩慈腻在一块儿。”“你要记住,我们都还是叫她恩慈,叫她大嫂,但她……”“并不是真的恩慈。”“不错。”以华嘉许地点点头。“别把我刚刚为你打开的智慧弄丢了,这可是个大任务。”以欣喜欢极了这个任务,它新奇又刺激,不过她可不会在以华面前表现得太雀跃。“既然你找我做帮手,你付我多少钟点费?”“咳,让你加入我的救亲计划,我没向你收入会费就不错了。”唯恐和他争下去,他决定独力去进行,把她撇在一边,以欣只好让他赢一次。“既然为了大哥,我姑且牺牲好了。”她说。“真伟大。”以华讽刺她。“事成之后,你找大哥领赏,说不定他会把他的保时捷送给你。”“少自鸣得意,大哥已经答应我,等我明年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他要送我一辆车,由我挑。”“女男平等又一新证。”“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这颗酸葡萄,谁吃了谁泻肚子。”“你……”以欣气恼地捶他一拳。以华大笑。“说真的,以欣,我真希望大哥的恶梦早点结束,我们大家都好回到过去的相亲相爱,和乐融融。”以欣哀愁起来。“没有恩慈,他永远不会快乐的。”



第七章

“你在这做什么?”以初柔声问。回到屋内看不着她在客厅,不在楼下任何地方,也不在二楼的卧室,他着实担了一会儿心,然后为自己的患得患失好笑。他刚才一直和以华、以欣在前院,她若出去,他不会看不见。二楼的三个房间,一间是以初闲来作画的画室,一间恩慈用来放她制衣要用的布料,和一张裁剪、绘图台,另一间是恩慈的缝纫室。章筠正打量、端详、研究那两架缝纫机。“她用这些机器做衣服?”“你今天到谢英华店里去了?”章筠直起弯在缝机前的身子,转向他。“我们得停止这种答非所问。”“那就是你自己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你好久没碰的缝纫机了。”“碰?”章筠失笑。“我没见过这种机器,我也不懂如何使用它们,可是……”她欲言又止。她无法说明她走进这房间时,脑中掠过的模糊影像。她依稀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其中一部缝纫机前,专注地缝制衣裳。她看上去像恩慈,又像是她自己。在那影像中,她没看见恩慈的长发。似乎这薄弱的表征,是唯一可区分她和恩慈的东西。她也无法解释--对以初或对自己--何以她没有询问任何人,脑意识没有半丝犹疑,便直接上三楼,进入恩慈的缝纫室。“可是什么,恩慈?”以初只为她日益明朗化的寻回她失落的自我而欣悦不已。她注视他眸中闪亮的光芒。无可理解的,她读得出他的思绪。紊乱的感觉再度困住了她。为什么这个把她当另一个女人爱着她的男人,如此的令她无法抗拒?他们之间的情意显然不会有结果,然而,假如她爱他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假如他们彼此相爱一会儿,她不要去在意她自己都越来越矛盾的双重身分,又有什么关系?疯狂念头。她摇摆着头想驱走它。“嗯,对,我无意中经过卖恩慈做的衣服的店。”她的声音充满困惑。“你还拿回来了你送去裱框的蜡染画。”他指出。“那真的是蜡染画?!”他过来温柔地拥她入怀。“不会的,恩慈。你只要别再卖力去否认你自忆,你会发现事情要容易得多。”“是吗?”她疑惑地沉吟,摇摇头。“告诉我凌恩慈为什么出车祸,你又为何如此坚决相信她没有死,认定她会回来?”以初一僵。她整个心神尚在复原中,他不认为这是适当时机谈她出车祸的缘由。“我爱你,恩慈。”他说,“我知道你也爱我,假如我意外身亡,你做得到立刻接受和面对我再也不会活着的事实吗?”她想着她母亲去世时她的悲痛欲绝,好一阵子,仍不自觉的回到父母的住处,发现屋里只有父亲,她再听不到母亲的声音,看不到她快乐地忙碌的身影,她痛苦得几欲发狂。她望住以初,仅想到她终究将和他分离,她已经心脏扭曲。即使她回去后,她也要他好好的活着。“不,我不能。”她轻轻答,偎向他,抱住他。这几个字不若“我爱你”这么直接,但也胜过了千言万语。以初紧拥着她,情潮澎湃。章筠醒来,看见的是一室的柔和夜色。※※※真疯狂。她甜蜜、不可思议地微笑,想着他们在缝纫室地板上的激狂缠绵。他等不及带她回二楼卧室,她也等不及。而她从来没想到她会如此饥渴若狂的要一个男人。她知道他和恩慈也在同一地点翻云覆雨过。当他吻她,爱抚她,当他的身体覆上她、进入她,一切是那么自然、熟悉。她知道,因为……那感觉就像以前也是她。事后当他一双仍迷蒙着未褪的情欲、渴望的眼凝视着她,他爱的是她,令他满足而快乐的是她。她是恩慈。“好了,”章筠咕咕哝哝下床,对着空气里她想像的恩慈的幽魂说,“你是鬼也罢,是魂也罢,你要用我的身体,用我的脑子,用我的心,请便,尽管用吧,我就当我是你好了。”淋过浴,她又穿上一件恩慈的家居长袍,走到镜前,发现她的短发竟长到耳朵上来了。“没关系,反正我现在没工作,头发留长碍不了我的事,我留留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像。”她走下楼,继续喃喃自语,“留长发?真是,好像我现在出现时,还不够吓人似的。”她走进传出音乐的起居室,却是着着实实--自她来到此之后第一次--被人吓了一大跳。缓缓由窗边转回来,苍白着脸,一身白衣白长裙的念慈,瘦飘飘地站在那,还是像个鬼。但章筠见过她一次,认得她,受惊而加速的心跳很快恢复。“嗨”章筠和气地向她打招呼。念慈僵硬了半响,开始抖颤起来,深黑的大眼睛瞪住章筠。“我不是鬼。”章筠说,谨慎地停在原处。这女孩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样子。她姊姊的死,对她一定是个可怕的打击。“我不相信。”念慈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章筠柔和地笑。“你可以过来摸摸我、碰碰我。”她反而摸着窗沿背黏住墙往角落一步步挪着,如果那边任何一个地方有个洞,她大概会马上钻进去,逃之天天。“以初呢?”章筠四下望望。“不知道。”念慈抵达了她认为安全的角落,把身体塞在那。“我来找……你的。”“哦。我在这里。”章筠尽量表现得轻快。“你找我有事?”“我……不期望你原谅……我知道,你是回来找我的……”她啜泣起来,没法说下去。以章筠对人类行为反应的了解,她看得出念慈处于崩溃 边缘。她小心地向前走一步,温和地伸出一只手。“你要不要坐下,念慈?”“你一向都是完美的。”念慈没听见她般,瞪着她,呜咽地低语,“你没有一点瑕疵。你拥有一切。我……什么都没有。”就章筠到目前为止对恩慈的“认识”,这个幸运的女人所有的一切,及她本人所具有的才华和才气,章筠可以了解身为她妹妹会感受到的压迫感,和随之形成的沮丧与挫折。“我什么都没有。”念慈无力地重复。“我……一无是处。”“念慈,不是……”“我怎能和你争呢?”她望着章筠的眼中充满凄楚、无助。“我从来也没想过和你争”。对她说任何话,此际她大概都听不进去,章筠索性不再开口或企图安抚她,只专注地以她成为外科医生前的心理医生身份,聆听和倾听。“爸妈疼的都是你。只有你才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女儿,我和小弟都只会增加他们的麻烦。”念慈有些吃力地喘一口气。章筠再一次想叫她坐下来,她那么瘦、那么纤弱,令人担心她一口气缓不过来便会倒下去。但她微喘地又往下泣诉,“爸每次看到我,只说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去死?他对小弟也只有这句话说。妈……她什么也不必说,她看我的绝望眼神……就够了。”一阵悲泣使她停那下来。章筠的喉咙梗住,心口扭绞着疼惜。忽然,柔弱得几乎站不住,必须靠着墙支撑的女孩,不再是恩慈的妹妹。一股来自久远的深刻情感,像一条线,由空中把她和女孩牵系在一起。“我六岁才会走路,走路以后走不稳,老是跌跤。我从小身体就弱,没有一天身子没有病痛。我念到小学三年级,因为老生病而停学。我九岁方入学,十四岁了,复学还是念四年级,到五年级又因病辍学。这些……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她越说声音越低弱,哭得越厉害。“没有人怪你,念慈,没有人说那是你的错呵。”小心翼翼地,章筠朝她走去。她忍不下心远远站着,看她为不是她过错的事情饱受罪责之苦。念慈仍看着她,却对她的逐渐走近没有反应,眼神苍凉而茫然。“大家都拿我和你比。我怎能比得上你呢?你那么好那么美。你是一朵永远盛开的花,我是一小块贫瘠的泥土。”“你不该这么说,念慈。”章筠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能自己地把手放上念慈单薄的肩。念慈跳了起来。“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她突然灵活地越过章筠,飞也似地逃奔向门。“念慈!”不放心地,章筠追出去。“我没有和你争!我没有!不要抓我!”她边跑边喊。“念慈!回来,念慈!”她的速度奇快,章筠追到院子,她已不见。她纳闷,难过地回到起居室,关掉还在放着的音乐。念慈教人心碎的自白笼罩着她,她心情沉重得没注意到她动手关闭音乐。听到有人进入厅室,她以为念慈回来了,急忙跑出去。“恩慈。”以初举起手上的提袋,“我去买了你喜欢吃的南北合的牛肉馅饼和盒子饼。”“啊,你出去啦?”他这才看到她一脸忧色和沉郁。把握袋放下,他过来攫住她。“你起来没看到我,担心啦?我给你留了字条啊,在音乐上面,你没看见?”她摇摇头,张口欲言,不知怎地,又决定不提念慈来过的事。她将其归之于她的医生职业本能,她有义务为向她倾吐心事的病人保守他们说出的每句话。然而念慈不是她的病人,她是真心关心那个女孩。或许她该找机会去探望她,帮助她解开心结。她有种感觉,念慈还有很多话要说。那些未能说出的话,奇异地,她知道,似乎和她有关。没什么道理。不过自她来此,没道理的事可多了,加上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带我去哪里?”章筠问以华。他一到,只催促她换件衣服,她换掉居家袍,他便拉着她上车。“你记得前几天你为他动手术的男人吗?”“车祸受伤那个?当然记得。他怎样了?”她罪疚的语气就像她忙着恋爱,忽略了她的病人。“他这辈子大概没这么好过。”以华说得好像对此情况颇不满意。“那很好埃他理应很好的。”章筠松了一口气。“他成了红人了,全医院的人都争相到他病房去看他。“是吗?那天他满脸的血,后来清洗掉了,我也没仔细看他。他长得很帅吗?”以华由鼻子里喷气。“是他脑袋上的疤让他抖起来的。”“疤?”章筠坐直了。“不该有疤的!他会抖的原因是什么?其他医生怎么说?”“唉,说他抖是个说法而已,意思是他臭美。”看她的表情,她连“臭美”也不懂。“总之,他今天出院,不过看样子他很想继续待在医院供人观赏。”“你去医院了?”“我现在也要带你去。”“做什么?他不是出院了?”“他该出院呀,可是那小子耍起赖来,他说他的主治医生一次也没去看过他,除非这个医生说了他该出院,否则他不走。”“他,”章筠指向自己,“说的是我?”“你明白了。”“但我不是他的主治医生。我甚至不是那家医院地医生。”“你当初一心急着救人时可没想到这点。”她一怔。“哦,对。但那是他们动作太慢了。一个伤患满头满面的血,他们还不慌不忙的围着他查看,好像他头上不是流着血,是长了一双角。”“小姐,我不知道在你那如何,在这,你那天所做的固然很感人,可是你抢了他们本院医生的职事不说,还让他们丢尽了脸哪。”章筠做的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事后太多其他事分了她的心,经以华提醒,她不安起来。“你是带我去向医院里觉得丢脸的医生道歉?”“嗟,我才不管他们的脸呢。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子,倒过来咬你一口……”“咬我?”“哎,不是真的咬啦。我的意思是他反过来指控害他受伤的是你,所以你避不见面。”章筠却笑着。“他当时血流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哪里知道我是谁?”以华愕然,“该死。”然后忿忿恍悟,“医院里的人想知道你是谁,但你没留姓名或地扯、联络电话,他们没法找你,所以想出这个诡计,促使你出面为你自己澄清。”“澄清什么?”以华的车这时已到医院大门外的车道上,也已停祝她重新启动。“我一心气恼那小子恩将仇报,没有细思其中的圈套,差点令你……”“等一下,以华。”章筠阻止他开动,并伸手开车门。“哎,你做什么?”以华忙拉住她。“你到哪去咽?”“既然来了,”章筠对他笑一笑,“我就去看看他,这本来也是我的职责。”“什么?跟你有何干哪?你不能去,里面病房附近等着一大群记者呢!”“记者是什么?哎,不论如何,我为他施行手术是事实,我有责任确定他完全无恙。”她拂开他的手,“等我一下,以华,我马上出来。”“喂,恩慈……”她已走上大门前的前廊了。“马上回来?!你回得来才怪。”以华咕哝,赶忙开着车去找停车位。☆☆☆二三OO年“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月……”伟志喃念着,眼睛精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飞快移动的电脑荧幕。“……一九九四年三月……”他将画面暂时停格。焦虑了好些天,他尽顾着苦思、研究如何把章筠弄回来,今天凌晨,半睡半醒地猛张开眼睛,他那连睡着时也未停止焦灼的脑子的灵光乍现,把他昏沉沉由床上拖起来,火速赶到电脑阅读馆,将睡得正熟的值班人员叫醒,开门让他起来。当他看到章筠没有把倒转转控器带走,他本来以为一颗名医和科学家合力救回来的这位外科医生,结果还是令大家白忙了一场,这辈子她是回不来了。现在这一线曙光,希望其实也极渺茫,除非章筠到了一九九四年又去行医。以她在此的精湛医技,倒回到三百年前,肯定会有惊世创举,那么势必会在历史上留下纪录才对。只要她活着,未在穿越时光中生意外。后面这个令人揪心的可能性,伟志暂且抛开,全神贯注于画面上关于一九九四的医学特殊记事记录。他刚阅过了一月、二月,皆无所获。三月是她离开的月份,只不知她抵达一九九四年时,是否还是三月。深吸一口气,伟志重新令画面开始移动,眼睛一个字也不遗漏地盯住他减慢了转速的画面每一行。
“有了!”他兴奋地喊,接着眉头紧蹙,“凌恩慈?她改名换姓啦?”他把画面焦点集中向小方格内的人物影像,然后放大。影像其实并不模糊。放大之后更清楚了。画面上面带沉着、自信微笑的,正是章筠。伟志令画面回复原状,开始细读内容。事实上,看到深黑的大标题已经够证明她是章筠了。赛华陀女神医凌恩慈妙手缝脑壳章筠的缝合技术之巧妙,无人能及。 报导内文详述她如何为一名车祸头部受严重撞伤的伤者,缝合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一点疤痕或痕迹。伟志所认识的所有著名外科医生,只有章筠有这门独到功夫。
不论如何,他总算晓得她身在何处了。伟志抄下医院名字,起身离开电脑阅读搜览室,直驱他的实验室。带了几样他认为必备的随身证件后,他在他的助理的电脑里留了话,只说他有事需离开,会尽快回来,没交代他的去处,因为他不能说。没说他几时回来,他自己也不确知他几时会回来,或他回不回得来,不管他一人或带着章筠。看在老天份上,他还没用过他设计研究的这部机器呢。不过章筠既安全抵达,他应该不会有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是,他的倒转转控器有没有用。先找到章筠要紧,其他,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华瘫在沙发上。自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章筠从医院太平门带着逃离现场,这一天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他就开着车载她满台北的逃躲紧迫不舍的新闻记者,到后来,那些人终于在车潮中跟丢了他们,他还不敢送她回山上,只好带她回家,再打电话通知以初过来。“你活该!谁教你闲着没事把大嫂带到医院去?”以欣事实上懊恼的是她没能在盛况现场目睹热闹。“真的,似华。”于婷道,“平常你挺聪明、挺机灵的,怎么今天做出这么莽撞的事?”“恩慈不过出了点小风头,晚上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明天上个报,隔一阵子人们就会被更新鲜的事吸引,忘了这回事。”则刚咬着烟斗,轻松地说,“你们用不着一副从此我们全家都要上名人专栏的样子嘛。”“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以欣,你明天开始还是快疯狂的去买它一拖拉库的新衣吧,免得到时要亮相,不够称头。”以华嬉笑地谑嘲他妹妹。以欣还他邪恶地一笑。“妈,你儿子在嫌你的衣服寒酸,见不得人呢。”“借刀杀人,最毒妇人心。”以华嘀咕。“你说什么?”于婷对他瞪眼。“你不是妇人,妈,你是绝代佳人。”以华马上改口。“对不起”章筠深感不安,“我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演变成一个大麻烦。”“你没有惹任何麻烦,恩慈。”以初安慰她。“好在他们仍不知道我们家。不过如果被他们找上门来骚扰,我会应付。大不了我们搬家就是了。”“搬家?”章筠立刻反对。“不,我不要搬家。我喜欢我们的家,那是我们花了好多时间才找到,又花了好多心血重建、加盖和装潢,我不要因为这……”她呆若木鸡地顿祝不是因为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而是她忽然听到她所说的话。“我……我是……”她惶惶然,茫然地一一望过每一个人,“我是说……”当她的目光和坐在她身旁、紧握着她的手的以初四目相遇、衔接,她的惶恐消失了。“我是说,外界骚扰不了我们的。不需要理会他们。”她轻柔地说完。“恩慈”以初将她拥进他涨满了爱的胸怀,嗄哑地低喃她的名字。“恩慈……恩慈……”除此,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室内好一阵寂静,忽然以欣进出哭声。“哇!”她孩子般地嚎啕。大家顿时手忙脚乱。“怎么?怎么回事?以华,你又对她胡说什么鬼话了?”于婷的责斥带着柔软的泪声。“冤枉呀,妈,我根本忘了她的存在,正在以为世界太平了呢。”以华的声音也粗嗄地充满感情,和他嘲弄的话形成奇异对比。“以欣,怎么了?以华踢你还是捶你、打你了?”则刚发的是似乎要泫然的鼻音。“什么什么跟哪个哪个呀?她没来抓我、掐我、捏我,我已经要谢妈祖、谢恩主公、谢关帝爷和玉皇大帝了。”“你忘了跟闫王爷打个关照。”以欣哭得唏里哗啦之余,仍不忘损他、挖苦他。“不要担心,以欣。”章筠说,“那些人只是对我感到好奇,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啊?”以欣的眼泪和来时一样突然地煞祝“你以为我为这个感动呀?哎,白哭了。”她用双手把脸抹净。“你要知道,我娄以欣的眼泪是很珍贵、不轻易放出来肆流的。”“害我梗了半天的哽咽,差点喉结打结。”以华嘟囔。“爸爸的胡子都险险滴水了。”则刚也咕咕哝哝。“我还好今天坐得稳,”于婷叹口气,“要不又要跌掉眼镜了。”他们一人一句的半自言自语,章筠半句也没听懂。她不解何以他们本来似乎为了她不想搬家大为感动,以欣甚至痛苦流涕,等她劝慰大家不必为她担心,他们又一个个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稍后在回家的车程上,她询问以初他们的怪异反应。“他们都太关心你而已。”他仅如此作答。有一忽儿,他欣喜万分地以为她完全复原了。不过不要紧,他有无限的耐心,要等到地老天荒,他也愿意无怨无尤地一直等下去。他相信,终会有皇天不负苦心人的一天。☆☆☆起初伟志以为他掉进汪洋大海了,接着他发现一只像似人的腿在离他不远处优雅地踢动,他来不及确定,它们升了上去,不见了。“喂,娄以华,你给我上来!偷窥自己妹妹游泳,你简直越来越……”以欣霎时住嘴,叉在腰上的双手掉了下来。浮上池水的那颗头不是以华的,那张脸她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她边问,眼睛边四面在近身处搜寻,看有没有可以用来当自卫武器的东西。伟志惊奇地望住岸上浑身热力四散的美女,穿在差差蔽体衣着底下的身材曲线玲珑诱人,他方才在水底一闪而过的那双腿修长匀称。她的身段比例美极了。“喂!我在问你话呀!”不知何故,以欣被陌生人的赞赏打量眼光看得脸热心跳。“啊?什么?”伟志的目光移向那张阳光下闪着健康肤泽的美丽脸庞。“我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以欣大声质问。“我……”他似乎无法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这真奇怪。章筠很漂亮,他也认识些才貌双全的女人,但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反应。他开始朝她站立的岸边游来,以欣慌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过她威协地边后退,边大叫,“你不要乱来啊!我爸和我哥都在屋里。”跟着,她虚张趋势地拉高嗓门,“爸,二哥,这边有个陌生人啦!”“你叫什么名字?”伟志只知他渴望认识她。她的喊叫协迫全不在他注意力范围内。“我叫姑奶奶。”以欣眼看他就要扶着岸边上来了,情急之下,她瞥见父亲每天早上练功用的长木棍,抡起来,想也不想,朝着男人头上敲下去。他闷哼一声,咚的栽回水里。以欣吓得扔掉木棍。老天!她该不会把他打死了吧?小心翼翼地,她慢慢走到池边,向下望。水还是清澈干净的,没有血。呼。她吐了一口气。“好你个家在。”她喃喃,拍拍手,转身走开。“看本姑娘报警抓你这个色胆包天的贼子。”她走进客厅,拿起电话,拨了半天,电话一直占线中。“今天遭贼的人还真多。”她决定先回房间换掉她的三点式泳衣。真可恶,她买下这件泳衣都是为了和以华那个臭蛋赌气,可她却从来不敢在别人--包括家人--面前穿,只有她一人在家时,才大胆放心,假装自己性感无比的穿上它,在自家后院游泳池游个痛快。不料教个陌生人饱餐尽了她的同体之美!真美假美都是美,他看见了就该死!哎哟!以欣掩住嘴,不对呀!任他昏在游泳池里,等她报了警,警察赶到,他没被她打死,不也淹死了?胡乱拉回脱了一半的泳衣,她在外面套上一件白色大T恤,赶忙跑回后院,跳进游泳池。真倒楣,给他偷瞧了春光,还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救他,把他拖上岸。她喘着气,又拍拍手走开,想想,不对,他动也不动,莫非已经淹死了?她赶快回到他身边,蹲下来检查他。“唉,倒楣倒到巴黎去了!我还要给你做人口呼吸呀!”她当然知道对他说话是没用的。眼看他脸色渐渐变青,嘴唇发白,她不救活他怎么行?“希望你没口臭。”她咕哝,俯下头去,朝着他的嘴,准备进行急救。



第八章

“以欣!你在做什么?!”以欣本来只是对着那陌生男人的口吹气,给她母亲这一声尖叫,吓了一跳,原要起来的脚在湿瓷砖地上一滑,身子一趴,她的嘴反而着着实实的贴上了他的。他的嘴唇冷凉,但出奇地柔软。她连忙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想把自己撑起来,她感觉到掌下的胸肌很结实。“你这混小子”以华冲过来,怒冲冲地一把抓住刚自晕沉沉醒过来的伟志的衬衫领口,将他揪起来。“你好大的胆子!”“什……什么?”伟志呛着,眼神迷糊。“你还在陶醉是吧?我让你清醒一点!”以华把他往池里扔。“以华!”以欣大叫。来不及了,她才费了半天劲拖上来,好不容易使他苏醒的陌生人,又下了水。“你干嘛呀!讨厌!”她跳回水中,再次连拖带拉的把伟志弄到池边。“看什么看?还不帮我把他拉上去?”她对以华吼。“怎么?这小子不会游泳啊?”以华不情愿地伸出双手将他扔下去的人拉上岸。这当儿又呛了两口水的伟志,坐在那脸色发白地猛咳。回到岸上来,以欣先对以华发火。“你想谋杀人家啊!”“人家是谁?”以华不高兴地喊回来。“光天化日的,你不检点你的行为,还凶啊!”“这个人是谁,以欣?”于婷问道。“我不反对你交男朋友,可是你刚才是不太像话。”“妈,他……”“家里没有半个大人在,你们亲热过了火,他兽性大发起来,你怎么办?”以华吼她。“娄以华,你要是快淹死了,我把你从水里像拉死猪-样拉上来以后,也会一样亲热对待你的!”她吼得更大声。以华瞪着眼。“淹死?”“他怎么会淹在我们家游泳池里呢?”于婷走过来打量伟志。他对她无力地笑笑。“是……”以欣嗫嚅,“我把他打昏的。”“他调戏你对不对?”以华开始卷袖子,“那你干嘛不让他淹死算了?”“你想坐牢,我还想嫁人呢!”“不论如何,人家一身都湿透了,怪可怜的。”于婷说着,伟志便打了个喷嚏。“我看他也不像坏人。”伟志猛摇头。“我不是坏人。”于婷和气地微笑。“以华,你拿套你的衣服给他换吧,穿着这身湿衣服要着凉的。”“我……”以华的抗议未出口,他母亲又转向以欣。“你也去穿件衣服,这副样子太撩人了。”以欣不久前套上的干净T恤,这会儿又湿了,贴在她身上,贴得她的曲线毕露。她红着脸瞥陌生男人一眼,见他呆呆看着她,她心口小鹿乱跳地跑进屋。“喂,你,跟我来。”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地,以华把他仍想揍他一拳的家伙带到他房间。他拿了一套淡黄色运动上衣和长裤丢给他。“浴室在那边。”注视他有礼地称谢后走进浴室,以华不得不承认以欣的眼光还不错,这小子长得人模人样,体格……跟他比自然差一截,不过让人看着满顺眼的。换了干净衣服后,甚至可称得上英俊了。以华一句话不说,勾勾手指,自行先走出房间。他们几乎和以欣同时到达客厅。于婷重新仔细打量伟志的眼光是欣赏的。“喂,以欣,你该为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了吧?”于婷说。“朋友?”以欣喊,“我根本不认识他。”“你不认识他?”于婷和以华同时也喊道。“呃,我……”伟志试曾说话。他们没有人在听他。“不认识,你把他带到家里来?”于婷温和地责道。“不认识你跟他吻得那么来劲?我们要是晚一点回来,你是不是就献身了?”以华咆哮。她吻他?伟志迷茫地望向换了件紫色宽T恤和紧身牛仔裤的以欣。他怎么不知道?以欣在她二哥面前从来不示弱,她扬着下巴。“是又怎样?谁教你捡紧要关头回来的?”“以欣!”于婷吃惊地喊。“你平常随兴没有关系,这件事怎么可以乱来?”“妈!”以欣跺脚,“二哥白痴加驴蛋,是他天生迟钝又愚钝,你怎么也胡说嘛!”“妈,她说你的基因不好。”平常总是她黑白乱告状,以华此时还她一记。伟志看得有趣,坐了下来。“你是不该拿妹妹的名节开玩笑,什么献身!胡说八道。”以欣得意地勾住母亲的胳臂,向以华吐舌头。“妈,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在做什么,你也看见了。我哪有胡说?”“以欣,你作何解释?”“我……我是在救他呀。”以欣气急败坏地正要说明经过,忽然看见伟志,她凶巴巴地叫:“喂,谁教你坐下的?”伟志赶忙站起来。“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我要给你害死了啦!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等一下,我还没报警呢。”“报什么警?”以华抓住她。“你真的不认识他?”“我……”以欣说了--个字,瞪住伟志。“你是谁?”“她真的不认识我。”伟志充满歉意。“我叫向伟志。”“报警,以欣。”以华说。“等一下。”于婷又把伟志从头看到脚,再看着他无辜、不知所以的表情。“你到我家来做什么,向先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伟志说的是实话。“你怎么进来的?”以华重复以欣先前的问题。伟志没法解释,只能说,“我不知道。”“你从哪来?你是做什么的?”于婷问。他仍然不能据实以告,便仍答:“我不知道。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面前三张脸面面相觑。他以为他们没听懂,详细地又问,“我是说,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以欣轻轻抽一口气。“糟了。”她申吟。把她母亲和二哥拉到一边,她小声地告诉他们,“我刚才拿爸爸练功的长棍在他头上狠敲了一下,搞不好把他打成脑震荡,失去记忆了。”“失去记忆?又一个?”以华也申吟。“你打人家做什么?”于婷有些着急。“打出毛病来,人家可以告你的!”“我突然看到他,不晓得他从哪冒出来的,他又死盯着我看,我……我是自卫嘛!”她把经过说一遍。“把人打昏在水里泡着,你去换衣服?真天才!”以华讽道。伟志纳闷他们何以研究今天的日期研究这么久。他暗暗祈祷他没有掉进另广个时空,否则他还得回去重来一次。“现在怎么办?”以欣急了。“别慌,我再去问问他。”于婷拍拍她,微笑地走回来。“向先生,你家住哪呀?”“家?”伟志搔搔头,搔到头上的伤口,“哎哟。”以欣躲在母亲身后。“我不故意的。谁教你色迷迷的盯着我,还跑到水底下偷看我游泳?”然后,她小心地问,“你不记得你家啦?”“我需要先知道现在是几年几月,才能大概估算我离开了多远。”伟志的回答在他们听起来毫无道理可言,不过更加深了他们的疑虑--这人真给以欣一棍子打傻了。“现在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以华告诉他,“今天是……”“一九九四,三月。”伟志大大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这就对了。”他是自言自语。一旁三个人可不知道什么对了。“那么,你家有多远?”以欣问。他若实话实说告诉他们他来的年代,恐怕会吓着他们,伟志想。“唔……很远很远。”他含糊地答。“多远?”以华追问。“是啊,你说出来,我们好通知你的家人。”于婷说着又加上一句,“或者我们送你回去也可以。”“啊?我还不能回去。”伟志严肃地说,“而且……真的很远。”他又摇一下头,“我要去一个医院,或者你们可以告诉我在哪。”想起他人生地不熟,出去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补充道,“如果你们能带我去,我会很感谢的。”以华狐疑地瞅着他半晌。轮到他把于婷和以欣拉到一边。“我看这小子耍诈,妈。他一再的摸他挨了以欣一棍的地方,暗示我们他不会白白挨那一下,再提出要去医院。”“他想敲诈!”以欣怒道。“显而易见。”以华继续推论,“他只要一个迳的装傻,我们不但没法告他私闯家宅,还……”“还有偷窥我游泳!”以欣插嘴。“看人游泳又不犯法!”以华瞪她一眼,“我和妈回来时,大门锁得好好的,我们又没后门,不论如何,他可以说是你放他进来的。”“我明明……”“你二哥的分析很有道理。”于婷阻止以欣发言,“他要钱,我们向他问个数目,要是不太离谱,给他打发他走算了,省得节外生枝。”“给他钱?”以欣反对。“你有什么好主意?你打人是事实。真到了医院,他再瞎掰一翻,指称你勾引他什么什么的,事情就越闹越难看了。”以欣无话可辩驳。“我怎么这么倒楣呀?早知道不救他,让他淹死算了!”“是啊,那我们回来还得帮你埋尸,湮灭证据。”“以华!说到哪去了?”于婷打他一下。这里的人八成智商都很低,伟志忖道。问他们日期。他们研究半天。问个地方,他们也要商讨个没完。他头上的小肉球怎么来的?也许是他降落时撞的。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章筠。等这些人商讨出个结论,说不定他不必用转控器就回到二三OO年了。他叹口气。不知出口在哪?忽然发现他东张西望地朝门而去,以欣喊道,“喂,向伟志,你要去哪?”伟志转身。“我找出口。”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出口?”以华问。出口他们也不知道,还说是他们的家呢。伟志摇摇头。搞不懂一九九四年的人。试探地,他仍询问,“请问如何去“阳文医院”?”还是于婷先向他走来。“向先生,你需要多少钱”我们会尽力帮你的。”“你可别狮子大开口埃”以欣走到母亲身边,对他警告。“你要是把我们当凯子,我可要不客气的。”以华站在母亲另一边。他们和他说的分明是相同的语言,他们的话伟志却一句也听不懂。不晓得章筠如何和这个年代的人沟通?看样子他们是不知道“阳文医院”。“那么,请告诉我出口在哪?”以欣抓住母亲的胳臂,“妈,怎么办?”她轻声不安地耳语,“他好像不止是失去记忆,他变白痴了。”“这小子演技真不赖。”以华咕哝。伟志见他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放弃指望他们指示方向。真可惜,他走开,边想道,那个叫“姑奶奶”的女子真的很吸引他,但他无暇多逗留。“姑奶奶”眨眼间挡住了他的去路。“喂,你到底想要怎样嘛?”“姑奶奶小姐,”他礼貌地说,“我很抱歉打扰了你游水,我有急事,我需要知道出口在何处。你不能告诉我,我自己找,不敢麻烦你。”以欣眨眨眼。“姑奶奶小姐?”以华不解又好笑。“我懂了。”于婷笑起来。“他说了半天的出口,是大门。”以欣一怔。“你要走?”“我必须去医院,”伟志说,“如果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他们都被他的彬彬有礼弄迷糊了。“看我?”以欣忽然有些羞涩。“看我做什么?”“我很喜欢你。”伟志笑笑。“可惜我现在另有要事。”他转向于婷和以华,躬身致谢。“谢谢你们。你的衣服,我会还给你。”这提醒了他--“啊,我的湿衣服还在浴室。”他自行上楼去了。“这小子是不是喝醉了?”以华喃喃。“他嘴里没有酒味。”以欣说,看到她母亲和二哥瞅过来的眼光,她脸随即涨红。“是真的嘛。”“我们是不是该和他一起去医院?”于婷问,没了主张。“去医院干嘛?他在那唱作俱佳,就是要引我们中他的计。”以华说。“可是……我觉得他不像装的。”以欣说。“人家说声喜欢你,你就意乱情迷啦?”以华朝讽她。“我也觉得他不像在装假。”于婷沉吟道,“不过他说话是颠三倒四的,脑子也不大清楚。他说的我们似懂非懂,我们说的,他则根本不懂。”“那怎么办嘛!”以欣跳脚急道,“又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医院。我们跟他去有什么用呢?问他要多少钱,他老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搞什么嘛!”“再把他敲昏算了。”一时想不出应付的良策,以华喃喃地随口说道。“跟个神智不清的人讲理也讲不通,烦死人了。”伟志抱着他扭掉些水份,折叠好的湿衣下来,回到客厅。“现在你们想起“阳文医院”的方向了吗”他满怀希望地问。于婷母子三人又对望一眼。岂有此理,他倒反过来把他们当白痴了。“我想起来啦。”以欣笑咪咪地说,“来,我带你去。”“啊,太好了。感激不荆”“等一下再用力谢我吧。”以欣嘀咕。“你说什么,姑奶奶小姐?”“没有。”以欣对他绽开一个教他意乱情迷的甜美笑靥。“我说你叫姑奶奶叫得真好听。”注视以欣领他出客厅,以华皱皱眉。“她真带他去医院呀?”。“啊?可不能让她一个人跟他去啊!”于婷赶忙追出去。“等我,妈!”以华抓了茶几上的车钥匙,也跑出去。他们赶到前院,两辆车都在,大门门栓还是往里拴着,却不见以欣和向伟志。“到哪去了?”于婷奇怪地问。以华愣了愣,脑际光芒一闪。“完了!”以华在前,于婷在后,他们刚跑到走廊,就听到厨房里“咚”的巨物坠地的声响。“老天,她不要是……”于婷顿在厨房门口,伸手掩住大张的嘴,瞪大眼睛瞪着倒在地板上的向伟志。“上帝!哦,以欣哪,你真是要命哦!”“谁来救救我的命吧。”以华拍着额头申吟。以欣放下她这次用来敲昏向伟志的平底锅,拍拍手。“我是采纳你的建议埃”“你九辈子也没听过我的话,”以华吼,“和我唱反调唱了十辈子,挑上这时候,你听到我的“建议”了!我看脑震荡的是你呀!”“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眼,我就做不对一件事吗?”以欣委屈地也吼着。“慢来,慢来。 别吵,别吵。”于婷撑着头,坐到椅子上。“至少我们现在有时间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了。”“就是嘛。”以欣好过了些,靠到母亲身边。“我开始同情这个家伙了。”以华叹着气蹲下来,翻翻伟志的眼皮,摸摸他的脉搏。“他真是倒了八大辈子的楣碰上你这个女煞星。”“妈!”以欣同母亲撒娇,掩饰她的六神无主。“哎,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于婷关切地前倾身。“怎么样,以华,他还好吧?”“睡得挺熟,像个天使。”以华说,瞪以欣一眼。“我看我把他弄到沙发上去躺着吧,他醒的时候,起码我们不会太难堪。”“不,不,沙发不舒服。”于婷说,“把他放到书房隔壁的寝室吧。”“那是爸休息的房间埃”以华不同意。“那你带他到楼上客房好了。”于婷说。“我想爸不会见怪的。”以华马上改变主意。他们刚把伟志安置好,每个周日早上都去围棋协会下棋的则刚回来了。“哈,猜怎么着?”“你赢了。”于婷无精打彩地说。“连赢三局。”以华把伟志从厨房扛到隔邻的寝室,扛得他筋疲力荆“外带奖金和奖杯。”以欣沮丧无比。“错,我输得一塌胡涂,还是败在一个小毛头手上,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那小伙子是有两把刷子。碍…”则刚愉快地倒坐进他的太师椅,手摸着腹部。“今天中午吃什么?”“镇静剂。”于婷申吟。“止痛锭。”以华也申吟。“把我打昏吧。”以欣申吟得最大声。则刚终于发觉异样,坐直起来。“恩慈……又走了?”“谁也没走。来了个不该来的。”于婷叹息。“谁来了?”则刚问。“怎么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以华?”“嘿,不关我的事。”他举起双手摇摆。“也不关我的事,我一转头,他的眼睛就在那,直勾勾盯着我。”以欣哭丧着脸。“这么多张嘴,没有一张能说句完整的话吗?”则刚摇摇头。“都教恩慈给同化了。”他脖子一伸,抓住他那一把须髯。“又来了个二三OO年的外星人啦?啊?是不是?”以欣精神一振。“对呀!怎么我们没想到呢?他说话和恩慈一样奇怪,说不定他真是二三OO年的人,他来这找恩慈的。”“对呀,恩慈也给连敲昏两次,而且也是你的杰作。”以华讽刺道。“你们两别闹了吧,再吵,我也要昏了。”于婷接着将事情经过告诉她丈夫。则刚立刻进他平时阅读累了、用以歇息的房间,探看仍在昏睡的男人”“长得倒一表人才。”回来客厅,他说道,“挺俊的!”“你相女婿啊?”于婷白他一眼,“倒是出个主意呀!”“唉,愁什么?他一会儿醒了,要是还头脑不清,对他的来历说不了个所以然,打电话把恩慈找来仔细瞧瞧他不就结了?”这时,伟志摇摇晃晃走进客厅。“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则刚,他一愕。“爸?你怎么在这?”◇◇◇以初一走进屋子就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虽然以华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他还是不敢相信和母亲结发近四十年,情感弥坚,争执都少有的父亲,会在外面另有一个女人,而且有了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儿子。若这是真的,那表示他父亲和母亲婚后没多久就对她不忠了。以初不相信。此事不仅对母亲是个可怕的打击,对他们这些做子女的也是。以欣和以华坐在起居室里,看到他,以华抬起伤心、凝肃和气愤的脸。以欣已经哭红的眼睛又淹上泪水,并泉涌而出。“爸呢?”以初问。以华指指书房的方向。“妈呢!”以欣指指楼上。“那个……那个人呢?”两个人都不作反应,脸孔冷起来。“走了?”两颗头同时摇一遥“在哪嘛?我和他谈谈。”以欣指指后院。“要是他还活着,叫他跳进水里淹死去。”她恨恨地说。以初叹一口气。“先不管他是不是爸和另一个女人的儿子,想像他是个和我们一样,突然发现自己信任、敬爱的父亲,有另一个家、一个妻子、一群儿女。以华,以欣,他和我们此刻的感受相同。气他或恨他,对他是不公平的。”平静地说完,以初转身走出起居室。游泳池畔,站着一个背脊笔直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他转过来。身上浓重的悲伤和脸上的沉重表情,掩不住他的器宇轩昂,眼中的哀愁盖不住他的智慧光华。“我是以初。”他伸出手。“以华和以欣的大哥。”握住他的是一只谦和的手。“我叫伟志,向伟志。”“向?”以初重复。“你不姓娄?”伟志摇摇头。“我母亲姓向。”“哦。你从母姓?”同情油然而生。看来他在法律上不是父亲的合法子嗣。但他又摇摇头。“不是。这事……我很难向你们说明。父亲……他是我的父亲,但是……”“你试着说说看。”以初示意他到池畔另一边的凉椅坐下。“或者我会了解。”“抱歉。”身为为政府工作的科学家,伟志非常善于守口如瓶。他在研究工作绝大多数都属高度机密。“伟志,”以初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伟志。好熟。我好像在哪听过你的名字。”除非他去过二三OO年,或也来自二三OO年。但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伟志说得斩钉截铁。“嗯,也许你凑巧和我某个学生同名。”“你的学生?”“我在教书。你呢?你从事哪一行?”以初和他闲聊。“……一些研究工作。”“研究些什么?”“……电脑。”“哦,很热门。可以请问你母亲现住何处吗?”“她……”伟志神情黯然。“不在很久了。”“对不起。”触礁了,以初不晓得如何往下谈。“我并不想使你们困扰。”一阵沉默之后,伟志轻声说。“不用担心。我能了解你的心境必然相同。”伟志对他的宽容和体谅报以感激的一笑。他的笑容也含着苦涩。“不尽然,以初,我的心情很复杂。”“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真的了解。”以初十分温和地微笑。“我相信你的成长过程里比我和以华、以欣都要艰苦。我指的是精神和心灵。”伟志的表情变得不再那么禁锢。“你结婚了吗?”以初点点头。“你妻子很幸福。”“不,我能拥有她,是我的幸运。”伟志首次露出些许轻快。“你的弟妹和你很不相同。”他打量以初的目光有着他对凡事都要研究的本性。“我比他们年长得多,生活经历我想也丰富些,所以我看起来比较老。”以初自我调侃。“和年纪无关。”伟志又摇头,哀愁褪去,他眼中闪着明晰、透彻的光芒。“你们的外表截然不同。现象很有趣。不过你们三人都很……”他寻思正确用字,“出色.漂亮。”“谢谢你。你自己也相当有魅力。”“魅力。”伟志弹一下手指。“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我们可以算……惺惺相惜?”以初笑。“我很欣赏你,这是由衷的话。”“彼此彼此。”伟志伸出手。这回他们交换的是有力、真挚的一握。“伟志,你先别走开,我还想和你聊聊,但我要去看看我母亲。”伟志充满不安地、歉意地点点头。“你回来时我会在这。”他仍急着想去找章筠,可是他一时大意造成的风波,他还没有想到妥当的方式平息,他不能走。以初似乎是所有他日前见过最理性的人,而且十分平易近人,或者稍后和他可以研究出个方法,他希望着。以初来到父母卧房外,轻轻敲门。“妈,是我,以初。”“你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不要见他或听他解释!”“妈,爸在书房。”于婷打开门,没有戴眼镜的眼睛又红又肿。“以初,你爸爸……”她哽咽地梗住,将手帕按在唇上。“我知道了。”以初反手关上身后的门,揽着母亲抽动的肩,走到长沙发坐下。“我和伟志说过话。”“哦,那孩子……”于婷彷佛现在才记起这个人。“他还好吧?”“我想他和我们一样震惊和难过,妈。”“我没有怪他。”于婷在手帕底下呜咽。“怎么能怪他呢?他姓向,那表示他长这么大,连个合法身分都没有。可怜的孩子……都怪他!居然背叛了我,欺骗了我们全部几十年!”“妈……”“可是我又没法真的怨他。”于婷悲伤地啜泣。“他该早点告诉我。早说的话,我不但不怨怪,我会成全他们。可是……”她泪眼模糊地望向以初“他早说的话,也许我就没有你们这几个好孩子,没有这三十几年的快乐时光了。”“妈,别伤心,别难过。”他接过已然潮湿的手帕,温柔地拭她脸上的泪。“伟志的母亲早不在了,这表示爸老早以前就没有背着你和另一个女人交往了。”“啊?”于婷眨眨哭得竣涩的眼睛。“伟志老早就没了母亲?”以初点点头。“唉,可怜的孩子。”她又哀泣起来。“那他更应该早些坦白呀,把伟志接来嘛,我会疼他的埃不是亲生的,我都这么宠、这么疼爱,何况那是他的亲骨肉埃”以初一阵茫然。“妈,谁不是亲生的?”于婷只顾伤怀,完全没留意源源自她口中流出的秘密。“你们三个都不是。”



当前:第1/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