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难为》第15/18页
第8章
三日后,在孟海心已有体力可以下床行走时,樊仲遇派人将她送回了孟家。
小产回娘家休养,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个值得非议的举止,但对于樊家里头所有的人而言,都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穷到连专属婢女都聘不起,待在这儿哪能好好养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少也还有人帮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产业受到不少损失,以大老爷为首的男人们忙着稳定局面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管这种小事?
于是孟海心顺利离开了,而这场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结案。
自从送走孟海心之后,樊仲遇将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网的阶段里。
他并不想找出凶手,因为和之前经历的事一样,找出动手行凶的人并没有用,其他人没动手,不代表他们不会动手。
真正的凶手是险恶的人心,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并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让他们得不到他们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为了怕打草惊蛇而有所顾忌,樊仲遇行事还留有一些余地,如今他却毫无保留,手段变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积下来的财富当成基础,大肆收购樊家名下的产业,却只要一得手,就以低价转手卖出。
好几回,大老爷才刚从子孙们口中得到令人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铺子里面的摆设、伙计全都未变,只是门匾从大大的“樊”字换成了其他那些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商号名称,差点气坏了他。
这挑衅似的举止引起了大老爷的疑心,进而追查,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两年来接连的亏损,并不是因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为运气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斗垮他们樊家!
大老爷见状况不对,一改放任子孙斗争的态度,开始统整各房产业,打算率领所有族人联手抵御外侮度过难关。
但实际上分崩离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盘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进门,他就心惊肉跳,怕又有一间店铺从他手中被人夺走,他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像收拾残局般地将他们各个击破。
“……五间粮行、两家布庄、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栈,这是近五日来的成果,已全数卖得白银三十万两存进银庄。”
樊仲遇依着账簿记录逐笔禀报,冷俊的面容不带任何表情,平稳的声音更是不闻起伏,像他口中说的只不过是几十两的交易。
“还有那批……”
“够了。”樊伯临越听越心惊。“老家伙已经起疑,开始派人调查有无内贼,你做得太过火了。”
仲遇那股狠劲像是将此当成对她及未出世孩儿的慰藉,宛若阎罗般在商场上将樊家杀得血流成河。
这个举止将老家伙逼得狗急跳墙,从婢女的闲聊里,他听到府里最近正在准备一场筵席,与会的除了一些官吏,还会找来经手买卖樊家产业的人,为的就是要指认出内贼。
“反正他们也无法挽救颓势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里,黑眸里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老家伙和官府关系良好,这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证据,我们会没办法全身而退。”
父亲的事让老家伙 有所警惕,这些年来花了不少钱和官府拉拢关系,而对于这一点他们早就考量周全,终于从不对外现身,为的也是不让老家伙抓到把柄,将谋夺家产的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斗垮樊家、拿钱远走高飞,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虽然他们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谨慎提防,要是最后被抓进官府,那他们暗中铺线、虚设好几个商号来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放心,就算他找到证据,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会有事的。”樊仲遇将帐本合上,不见诧异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进的他,其实对于族人间的一些动作都了然于心,他只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忆起那日她离开时的模样,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将那股痛楚不动声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会恨他,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当她对他视而不见时,那股强烈的悲痛还是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离开时,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带走,他仿佛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这和四年前的状况有什么两样?早在那时就可以结束的伤害他为何还要让它继续轮回下去?
第一次,他为了追求胜利害了兄长,早在那时他就该清醒,结果他却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这一次,他将她的身心伤得鲜血淋漓。
他一直将“为了兄长”挂在嘴边,然后盲目地赎罪,但其实他该做的是将兄长劝出这个地狱,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沦下去!
咽下喉间的苦涩,樊仲遇将翻腾的思绪也全都一并抑下。
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没有她的生命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继续做着这些事的,是他对兄长的承诺。
帮兄长夺回一切,让兄长可以带着这些钱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这样,至于他自己的下场又是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樊伯临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无谓态度更是让他心凉了半截,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气,而是心灰意冷。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一个多月,这段时间仲遇都没提过她的事,对他的态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显的改变,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觉不到他的情绪。
他不以为意,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影响,时间会慢慢平复一切,仲遇会忘记那女人,他们会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种心意相通的日子。
结果他却是打算弃他而去!
“你敢?”樊伯临咬牙恨声道。“你要是被抓,我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救出来,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你一起受苦吗?”
樊仲遇看着手中的帐本,须臾,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放过我吧。”不带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着更教人心拧的无奈。“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执着权势,害得大哥也跟着偏了心思,我已经尽力补偿,你若感动醒悟也罢,继续执迷不悔也罢,我仁至义尽。”
闻言,樊伯临背脊窜出了冷汗。
“她只不过是小产罢了,人还活着不是吗?”为了骂醒他,樊伯临只得将自己最讨厌的孟海心抬出来。“什么叫偏了心思?那是我们该得的,别因为一时鬼迷心窍就说出这种蠢话!”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后转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临胆颤心惊。
“别笑了!”樊伯临怒喝。
樊仲遇总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许久,然后才犹似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们这样,和那群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自私自利,一样是只为自己,如果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没办法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他等于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罢手,明明可以见好就收,他却和他所深恶痛绝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牺牲骨肉来保全自己。
樊伯临如遭雷击,樊仲遇的话和神情完全震慑住了他。那道视线虽看往他的方向,却是穿透了他,眼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仲遇,听我说……”他强持镇定,想要说服他。
樊仲遇起身,没让他将话说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来,别到像我这样的境地才……”声至语尾,只余下唇畔苦涩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樊伯临怔坐原位,强烈的震惊让他无法动弹。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早在他设计陷害那女人的同时,他的仲遇也被他亲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当成利剑,逐步逼到绝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还想将自己的生命当做祭品,偿还给那个女人和那个来不及出世的胎儿。
为什么?他只是想将仲遇留在身边呐,事情怎会变到这地步?樊伯临痛苦地抱住了头。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儿,想过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来的局面,任由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不停地绕。
当日阳从窗棂透进时,他已下了决定,眼里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稳地往外走去。
“伯临少爷吃……”刚踏进院落的婢女朝他走来,正要像平常一样呼喝时,却被他脸上充满气势的神情吓到顿了口――
那是在痴傻之前府里人人敬畏的尊贵模样!
“去通报大老爷,他所看重的长孙回来了。”樊伯临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见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还不快去?”
“是……是!”
婢女总算回神,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时,这个消息几乎将整个樊家掀翻,在一片惊叹及恭贺声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诚意?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树,她仿佛看到有个傻姑娘站在池边摇摇欲坠,她没掉下去,却从此遗落了心。
她闭眼,环抱住轻颤的身子,像是这样就可以将那时透过强健臂膀所传来的温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当她再睁开眼,她已不复单纯,而他也不在身边。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让眼泪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里的人已经够担心她了。
好不容易,终于将那股激动抑下,但她的视线仍无法自他们初次相会的地点挪开。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却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