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0/229页


  楚珩当然不肯认,立刻出言辩解:“臣没有,循照前廷旧例,陛下上午已阅完奏章,御前侍墨午后当值,无召不再入殿。”
  “哦,循旧例啊。”皇帝眉梢轻挑,点了点头。然而还不等楚珩心定,就听陛下忽而又道:“朕怎么不知道,在你之前,朕还选过其他的御前侍墨,所以你是循哪儿的旧例?”
  楚珩心里的底气忽然就不那么足了,他捏了捏掌心,挺直脊背抬眸看向皇帝,尽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臣在武英殿翻阅过前廷礼典。”
  前廷礼典?
  凌烨闻言弯了弯眸子,转而问道:“你是谁的侍墨?”
  楚珩不解为何有此问,停顿片刻还是答道:“……是陛下的。”
  这问题的答案本就显然易见,可四个字甫一出口,楚珩忽然有些莫明的怔然。
  殿内悄然静了一瞬,午后轻柔的微风从窗棂间悄悄漏进来,插在青瓷觚里的桂花枝在和风里轻轻摇曳,满室清香。
  凌烨眸光微动,片刻后笑问:“既然是朕的,那你为什么要循先帝时的旧例?”
  楚珩顿时语塞,垂着眸子不知如何反驳。
  陛下随即又道:“过来。”
  楚珩心下惴惴,愈发觉得走了上午的老路,起身行至御案一侧站定,忍不住又往笔架的方向偷偷瞄了好几眼。
  凌烨顺着他忐忑的目光望过去,看向那支未开锋的笔,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一本正经地沉声道:“前廷礼典日后就改了,侍墨当值不准去靖章宫旁处偷懒,奏章阅完也不准,只许到敬诚殿来干活。”
  陛下金口玉言,御前侍墨这回真是“御前”得不能再“御前”了。
  楚珩应声称是,知道偏殿之事已了,同时也收回了时不时看向那支笔的目光。
  凌烨见他这明显放松下来的神色,不由就有些好奇:“你在漓山难不成经常受罚?”
  楚珩闻言一愣,回道:“没有,除了师……除了掌门师公,平日里没人会罚……”
  楚珩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方才敬诚殿外,天子影卫首领凌启凝在他身上的那道反常目光,他心中微凛,于是又补充道:“嗯……还有我大师兄。”
  楚珩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是全漓山最凶的一个人,隔三差五地就要把臣叫去望舒殿挨打,人都被他给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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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无月:楚珩你没有心。


第10章 颜相(附排雷说明)
  楚珩成为御前侍墨的事,是在几日后才被内外知晓的。
  圣意难测,一时间,众人也不知是该艳羡楚珩此后便擢升御前的好运气,还是该同情陛下此举乃是故意将楚珩留在身边磋磨解气。
  答案很快便揭晓,没过几日敬诚殿又有传言,说陛下如何迁怒身边新上任的御前侍墨。就连龙潜时便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敬诚殿掌殿高公公都说,以前还从没见过陛下如此苛责过哪个人。
  楚珩在御前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次散值回来,也从未跟人提起过他在御前的境况,讳莫如深的样子更像是坐实了他水深火热的凄惨境遇。
  大家都很清楚,不管以后如何,至少陛下气消之前,楚珩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悬在他头上的那二十杖,只等着日后陛下磋磨之心淡了,再一齐落下来便是。
  宫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有,同情怜悯的也有。但不管外面如何传,旁人如何想,楚珩在御前的日子其实过得其实挺舒服的,虽然不像之前他在武英殿看大门时那般闲散,但和“难熬”两个字绝对扯不上边。
  除了他来御前的第一日,陛下稍稍让他跪了一会儿,此后数日,楚珩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同僚们口中所称的“陛下的宽纵”。
  他头回来御前,以前又在漓山逍遥世外,对九州政局所知甚少,但陛下却很有耐心。
  先是让他看众臣谢恩拜贺的折子,一连十来日下来,朝中的大臣姓甚名谁官居何职倒是留了个印象。又在朝臣面圣奏事的时候,让他同天子影卫一起,在一旁提笔记录奏议要点,以熟悉朝中政事。
  不过他还不大一样,他写的东西,只待朝臣面圣禀奏毕、影卫等人一告退,便要立刻呈陛下御览,若是偷懒敷衍或者不能让陛下满意,当场就要受罚。以至于如今陛下只要一拾起御案上那支未开锋的毛笔,楚珩心里便开始发怵。
  今日亦是如此。
  凌烨手里拿着楚珩写的奏议录,一行一行地看过去,好半天也不置可否。
  楚珩站在御案一侧,见陛下目光淡淡地瞥过来,当即预感事态不妙,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等这错误的一步迈出,他才察觉不对,悄悄抬眸打量一眼陛下的神色,见他目光早已落回奏议录上,立刻又不动声色地走回来站至原处。
  楚珩这厢正暗自庆幸着没被抓着,就听陛下忽而沉声道:“楚珩――”
  “臣在。”楚珩心里敲起小鼓,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觉。
  凌烨目光依旧落在楚珩写的奏议录上,一只手屈指轻轻在身前书案上叩了几下,缓声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楚珩心里咯噔一声,支支吾吾没有吭声。
  凌烨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朝笔架的方向摸去。
  楚珩见状顿感不妙,慌不择言道:“陛下,手心还疼着,别打了好不好?”
  “疼?”凌烨碰到笔架的手丝毫不作停顿,拈起一支朱笔,饱蘸朱砂墨后在奏议录上落下了几处朱批。他提着笔向楚珩睨去:“从你来御前到现在朕打过你几次?你是怎么疼的,手伸出来朕瞧瞧。”
  楚珩连忙将手背在身后,心虚地错开陛下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吞吞吐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狡辩。
  凌烨知他不过是察言观色见自己神情冷凝,便以为是奏议录写的不好,怕自己会动笔责罚,提前求饶罢了。只要能不挨打,什么话都说的出来,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长成的,凌烨心里觉得好笑,将素纸递给楚珩,似笑非笑道:“不错,较前些时候条理清晰许多。”
  楚珩松了口气,接过奏议录,小声道:“臣有好好记了……”
  凌烨“嗯”了一声,在御案后坐了下来。
  时已至冬月,帝都转寒。楚珩今日换了身冬衣,依旧是天子近卫的服制,白底织金的袍子,衣边上镶绣着赤色的祥云纹,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比旁人多出几分霞姿月韵。
  他垂首站在御案边上,正凝神细看奏议录上的御笔朱批,从窗棂漏进来的暖光斜斜扫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精致的眉眼。
  奏议录上凡是朱笔点过的地方,陛下都在旁边批了红,将他的疏漏之处尽皆补全,落笔格外耐心细致。
  楚珩一一认真看过,捏紧手中素纸,抬眼偷偷朝陛下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没能收回来,一抬眸才发现陛下竟也在看他。冷峻的眉眼在天光映照下柔软了线条轮廓,陛下面容沉静,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只有唇边衔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楚珩抬头的一霎那,一闪而逝,隐入沉静如水的神情里。
  楚珩微微一怔,还是在陛下眼底深处捕捉到了那缕不易察觉的浅笑。
  他低下头看了看奏议录上耐心详尽的朱色笔墨,顿觉传言所说的天子处政喜静,与他这些时日在御前的境况其实相悖,不由开口问道:“陛下之前为何一直不曾擢选御前侍墨?”
  他说完才惊觉这话唐突至极,甚至有窥测圣意之嫌,连忙低头道:“臣失言。”
  凌烨却并不在意,只轻描淡写道:“从前太后掌政,身边都是太后的人。”
  他眼底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楚珩心里感觉有些闷闷的,饶是他在远离政事的漓山,也是知道的,当今圣上是嫡,但却不是太后的儿子。
  先皇驾崩的时候,今上十四岁,主少臣强,太后自然而然地揽过了朝政大权,从此再没提起过还政于皇帝的事,直到两年前的齐王之变。
  如今是宣熙八年,陛下已在帝位八年之久,却也不过才手握天子权柄两年有余。
  从前身边都是太后的人,从前御案上的折子也不需要他来拿主意,自然也就没什么必要擢选处理朝政时离自己最近的御前侍墨了。
  至于后来,宣熙六年亲政以后为什么也不选呢?太后曾经执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权柄,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放眼望去都是她的眼线。皇帝可以一朝之际改天换地,却不能在一夕之间将那些隐在暗处的爪牙尽皆斩断,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天子喜静”。
  也许以前也曾试着信过呢?
  楚珩忽然不想再继续往下想了。
  因为谁都知道的,天下芸芸众生人人都能信错人,但天子不能。
  楚珩抬眸看了看提笔批阅奏折的陛下,恍惚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就站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御案一侧,离他这样近,却又这样远。
  大胤九州的圣明天子永远面容沉静神色平淡,永远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和哀乐。他威严肃重,抚臣以礼,御下宽严有度,处事中正平和,是大胤人人敬仰的君主,是天下万民的表率,一举一动都是身为九州帝王该有的仪容风范。
  那从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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