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11/229页


  原因么,楚琛并不了解这个二哥,他出生后不久,楚珩就被带去了漓山。不过他倒是熟悉楚珩的弟弟楚琰,也见过他们二人的生母。
  楚家的孩子大多四五岁开始识文学字、修习武道,唯独楚琰因体弱静养始终去不了学堂,一直待在他生母身边。
  那时候楚琛已经习剑一年多了。有一回师父散学早,他跟堂兄弟一起放风筝,循着风筝坠落的方向寻过来时,路过一间僻静的院子。楚琛知道这里,他听母亲提过,自己有个身体不好的四弟和一个病病歪歪的姨娘住在一起。
  楚琛很少会见到他们,正巧院子的门虚掩着,出于好奇,他探过头往里看了看。
  时至今日,楚琛早已经记不清姬无诉?莸哪Q?,家里的长辈或者父亲的其他妾室偶然间提起她时,也是不屑居多,因为姬无诉?菰?是个从掖幽庭里出来的女奴。
  可是在楚琛的记忆里,当日,院中那个身着素衣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截从地上捡来的树枝,在树下翩然起剑,微风拂过她的面庞,衣随风动,剑随人动,起起落落间,风也似剑,人也似剑。
  楚琛认得这套剑法,每个修习剑道的人都会学。入门时师父就教过,也经常演示,学堂里的长老们内力深厚,动起剑来摧枯拉朽气势如虹,他们每一次看见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相比之下,院中这个女人的剑里分明是没有任何威力的,可楚琛却挪不开眼,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样简单到极致的招式,他看过许多遍,也练过许多遍,早就会了,实在是不懂师父们为何每次授课前都要他们浪费时间先习练三遍。
  此刻此刻,他目不转睛,再度看着已经练烦了的剑法,从起到收,忽然间福至心灵,第一次体悟到了师父们口中“剑道”二字的含义。
  “阿琰,大道至简,衍化至繁,看清楚了吗?”他听见那个女人问院中的孩童,声音带笑温柔如风。
  ……
  正厅里,楚璇等了又等,一直到庶子庶女被打发回去,室内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时候,楚琛依然没有表态。
  眼见母亲叶氏沉着脸不语,楚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
  “阿姐,”楚琛闻言放下茶盏,抬起头温声道,“我明白阿姐的意思,也知道阿姐是为我不平。”
  楚琛直白坦诚地说,“不瞒阿姐,若今日陛下是给钟离楚氏面子,家里把侍祠储君的殊荣予了二哥,那我肯定有一万个不甘心,怎么不平不忿都是应该的,因为我才是钟离世子,家里理当以我为先,此为宗法。”
  楚璇容色稍霁。
  “可现在,”楚琛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母亲,依旧心平气和地道:“二哥受的是漓山的惠,那是他的师门,又不是我的,漓山的福泽当然和我扯不上关系,就算不平不忿那也是旁人的东西。东君愿意照拂同门师弟,穆夫人乐于看顾门下弟子,本就天经地义,当然不需要过问侯府的意见,此为理法。”
  “更何况,阿姐不是不清楚,十六世家的继承人里,只有永安侯世子有资格在太庙祭祖之时踏进享殿,其他的人包括我在内,在正式承爵之前都是不能的,我在殿外月台上行礼本就合乎大胤国法。”
  “所以实在没什么可纠结的。”
  楚琛想了想,不禁失笑摇头,又继续道:“要说难受,今天和我一起站在月台上的那些王侯世子,谁都好不到哪去。只不过他们觉得,有我这个更难堪的在,他们心里多少能舒服点。但是我为什么非要让他们称心如意地看我发酸?二哥终归姓‘楚’,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陪同谒庙这种事,求都求不来,与其落到旁人家让我去酸别人,那还不如叫他们都来酸姓‘楚’的。”
  室内一时安静,楚璇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道:“道理勉强算是有几分,可……”她顿了顿,满不情愿地别过脸去,她就是难受,听弟弟叫楚珩一声“二哥”她现在都觉得委屈,更遑论是迈过心里这道“以庶越嫡”的槛。
  “阿姐,”楚琛道:“我跟楚珩不曾相处过,也谈不上什么兄弟情分,他得了侍祠储君的殊荣,要说我为他高兴,那倒还不至于。只是我也没有多少不甘不忿罢了,钟离楚氏是持有丹书铁券的开国世家,即便现在我没有进入太庙享殿参拜的资格,但未来必定会有。”
  “总归,该是我的,旁人别想抢走,不是我的,那也强求不来。太庙祭祖的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如今当以阿姐的婚事为重。”楚琛望向上首沉颜不语的母亲。
  楚璇已经到了仪婚的年龄,她是钟平侯的嫡长女,一等一的名门千金,世家大族最讲究门当户对,她的婚事于公于私,都是钟平侯和叶氏当前的重中之重。
  提及此,叶氏果然有了反应,她抬眸看了楚琛一眼,对儿子方才的话不置可否,顺势谈了几句女儿的婚事。
  等楚琛告退去了前院,楚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转过头对叶氏道:“母亲,太庙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知道弟弟的话有道理,可……”
  “道理?”叶氏沉声打断了女儿的话,冷冷地道,“嫡庶尊卑、纲常礼法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楚璇怔怔地抬起眼睛。
  叶氏面无表情:“这一点,你懂,你弟弟懂,楚珩和漓山也懂!”
  叶氏陡然拔高了声音,楚璇心头一跳,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那方才……”
  叶氏胸膛起伏几下,望着楚琛离去的方向,过了半晌才冷静说:“你弟弟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在想什么。方才我不反驳他,是因为这件事没有谁错,你和他都是对的。”
  “但是璇儿,他和你不一样。一来,他生性温吞,加上从小学习齐家之道,已经养成了中正平和的性子。如非必要,他并不喜欢在家里起纷争,他说不在意,那就是真的没有介怀;二则――”
  叶氏停了顿一下,扯了扯嘴角,淡声道:“世家大族是最讲究嫡庶之别的地方,但有些时候,却也是最不讲究的。在咱们楚家,你父亲就是那个最不讲究的人,你弟弟自幼受他教养,在这一点上跟他很像。”
  楚璇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拧起眉:“父亲……?这……这怎么可能?!”钟平侯身为一族之长,从来最重嫡庶,这是毋庸置疑的。
  叶氏并不意外女儿的反应,轻描淡写道:“不只你的父亲,大胤九州声名显赫的世家主大都如此。”
  楚璇张着嘴,一时间惊得失了声。
  “璇儿,”叶氏目光沉沉,低眸望着女儿,认真地说,“你记着母亲的话,你重嫡庶,那是因为你日后会跟母亲一样,成为大家主母,你永远不会乐见妾室的庶子越在自己的嫡出前头。但你父亲可未必,嫡也好庶也罢,哪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楚璇瞳孔骤缩,猛地捏紧了手心,艰难道:“那、那楚珩在父亲眼里岂不成了为家族添光……?”
  叶氏眼里闪过讽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觉得你父亲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楚璇摇了摇头,钟平侯出宫后一言不发,面上喜怒难辨,直至回到家里都是如此。
  “放心,该怎么处置,回头我会与你父亲商量的。”叶氏脸上笼着层寒霜,“你弟弟不介怀,那是他心性使然,但漓山让楚珩入殿祭拜,打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还有你父亲的、钟离楚氏的、以及我广陵叶氏的!”
  *
  多年夫妻相处,叶氏不愧是最了解钟平侯的人。楚弘行至前院书房,明日除夕开宗族祠堂,他手边有许多事情要忙,可思绪却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楚琰、楚琨,哪一个儿子出头都好,甚至超过嫡子也无妨,可偏偏,偏偏是这个楚珩。
  钟平侯不是不明白叶氏身为嫡母的心思,若随储君谒庙的人换成是楚琰楚琨,他都不会容叶氏胡来,可是楚珩……
  今日在紫宸殿里,旁人的每一句道贺称赞都像是甩在钟平侯脸上的一巴掌,整张脸都火辣辣的。
  陪同祭祀是无上的殊荣,那些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这不重要,钟平侯看得出他们向自己道喜时目光里隐藏着的讽意,犹如一根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因为这殊荣并非是钟离楚氏赋予楚珩的,甚至恰恰相反,一个被自己放弃的儿子,在漓山的教养和护佑下,轻而易举地就站在了自己悉心培养的嫡子之上,不论有意还是无意,怎么看都像是在践踏自己和楚氏的颜面。
  偏偏礼法就是如此,他作为楚珩的生身之父,旁人对穆熙云道一句贺,也少不了到他这里祝一杯酒。尽管脸上挂的笑容大都是虚情假意,但面向二者的区别可太大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漓山东君和皇帝暗通款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帮天子影卫端了千诺楼,不知道给各大世家添了多少麻烦,人人恨得牙痒痒。可漓山是在为圣上分忧,要说指责穆熙云的不是,在紫宸殿里他们不敢,出了紫宸殿一样不敢――那是东都境主的夫人、漓山东君要叫她一声“师娘”,没人会自寻不快去找她的麻烦。
  可心里的憋闷总得找个地方疏解。诚然,钟离楚氏绝不是什么“软柿子”,但比起漓山,总要好上一些。人的心态大抵如此,好像只要有人比自己更难受,心里的不愉就能减轻一些。
  他们在穆熙云那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贺,是想打探漓山未来的立场。来到钟平侯这里,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是言辞间一两句的夹枪带棒还是少不了的。
  钟平侯不是不清楚这些人的心态,在紫宸殿里,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但回到家里,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往一个偏激的方向走。
  作为父亲,儿子出人头地,他应该是高兴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无论嫡出的楚琛,还是庶出的楚琰、楚琨,钟平侯都希望他们好上加好。
  但是楚珩……似乎如今他有多优秀,就会反衬出自己这个放弃他的生身之父有多失败。
  钟平侯曾不只一次地想过,这个儿子是不是生来就是克自己的?他想试图找出楚珩身上的好,可似乎也只有他刚出生的那会儿给自己带来过一点十分短暂的喜悦。记忆里,楚珩生下来就多病多灾,他和楚琰那种因早产所致的体弱还不一样,他就是晦气缠身的病,让他自己不足,也给旁人带来不顺。
  小时候,楚珩还没去漓山那会儿,似乎从他生下来,家里那几年就没好过。钟平侯清晰地记得,先是自己和叶氏的嫡长子夭折,后来就是父亲中风,钟离楚氏的天一下子塌了下来,阖族的重担落到了自己身上,那两年真的很难,他尚且年轻,族中不乏有人借机生事,想要分割新家主的权力。他咬紧了牙关,方方面面做到最好,绝不给旁人留下质疑的余地。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上最大的空门居然是唯一的儿子。
  楚珩病了又病,生而不足,不要说资质优良,他连家族中最普通的孩子都不如。起初听见府里下人嚼舌根,钟平侯还发落过几个,甚至在叶氏朝自己摇头的时候,他依旧不肯相信,坚持认为楚珩只是病了。可后来连族里都开始有了传言,钟平侯看着病愈后一天天长大,却终日沉默,连学走路都比正常孩童慢上不知多少的楚珩,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真的就是天资愚钝,生而不堪。
  这样的楚珩给钟平侯带来的,不仅仅是内心难掩的失望,更多的是族中质疑他血脉的声音。
  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钟平侯总会忍不住想,如果从来没有楚珩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
  好在还有妻子叶氏的支持,最终有惊无险,他还是将一族之长的权力握回了手里。等到嫡次子降生,楚珩也被带去了漓山,家里的一切都渐渐好了起来。
  十六年来,钟离楚氏四平八稳,他膝下也有了其他出色的儿女,楚琛温和有度,楚琰开朗上进,楚琨飞扬活泼,幼子逐渐长成,女儿们也都落落大方。早些年楚珩所带来的不快已经被渐渐忘却,他也不愿再回过头去细思那个儿子是不是命中克父。
  钟平侯觉得自己愿意把那些年的一切艰难都当作巧合。中秋节后,楚珩从漓山回来,他心里虽然说不上欢欣高兴,但也不介意家里多添一副碗筷。
  可自从楚珩归家,钟平侯府先是与徐氏结了梁子,又跟颜相闹了点不愉快,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麻烦,但这个儿子似乎天生就有惹是生非的能力。就像这次太庙祭祖……
  尽管理智告诉他,楚珩借着漓山的缘法获此殊荣,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但就是有一股郁气始终堵在钟平侯的心口,怎么都顺不下去,让他由衷地不想再第二次看见那样的情景。
  钟平侯心思纷乱,一下午都没能准备好明日祠堂祭祖的事宜。他心中烦闷,直到快晚饭前,小厮喜笑颜开地进来通报,说管家已经在城门口接到了楚琰,正往府里赶来,钟平侯脸上才勉强露出了点笑影。


第115章 棠棣
  楚歆闻讯赶到的时候,楚琰已经拜见过钟平侯与嫡母叶氏,正和几个兄弟姐妹叙话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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