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125/229页


  花厅里的暖香甜腻,钟仪筠起身替他捏了捏肩,敬王闭目养神片刻,开口问她:“见过镜雪里了?”
  “是。”钟仪筠手上动作稍稍顿了一顿,觑着他神色,小心答道:“妾身已将虞疆圣子赫兰拓身死的事情告诉了她,她……给了妾身一则蛊疫方子,只是……”
  “只是依旧不予表态,甚至还说,南隰不掺和大胤内斗的事。”敬王接过她的话,语气听不出喜怒。
  钟仪筠心头一跳,没有应声。
  过了半晌,敬王嗤笑一声,冷冷道:“镜雪里心里当然只有她的南隰,就像当初和我们一起说服赫兰拓去刺杀太子一样,美名其曰帮忙引开天子影卫的注意力,其实什么也没做,连个人都不肯借,只是几句话,就当面卖了我们一个好,又让虞疆跟大胤结了仇,最后靖南丝路道可不就落到他们南隰头上了。”
  “兵不血刃借刀杀人,这一招都让国师玩出花了,瞧,这不就又来了――南隰不参与大胤内斗,对,是不参与,只是希望我们大胤先多斗几年,虞疆十六部因为赫兰拓死了也多乱几年,最好北狄也跟着掺和进来,打得越凶越好。这样南隰就可以关上门安安心心地把那条丝路道整起来,国师心里的算盘门清儿呢。”
  “……”
  花厅气氛沉闷,钟仪筠低下眉眼,试着转移敬王的怒气,小心翼翼地道:“她的那则方子……”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敬王拔高声音打断,冷冷地说,“今天她给了你一则方子,日后成事,本王总得念着她的这分好。若是万一不成,她也有办法把南隰巫星海摘得干干净净,她是不是和你说,这蛊疫之方是门规禁术?”
  钟仪筠垂眸不言,显然是默认了。
  敬王冷笑:“不愧是南隰的大国师,还真是事事妥帖,两头都不得罪。”他皱着眉,沉默良晌看了钟仪筠一眼,不耐地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钟仪筠眼神微黯,福了福身,依言告退。
  她出了门,慢慢行至走廊拐角处,稍稍回头看了一眼,见内侍引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华服女子,步伐款款走进花厅――那是府里的侧妃,出身昌州世族定康周氏,是前些年太后执政的时候,为敬王纳的。从前并不得宠,只是如今,因为她姓周,又重新入了敬王的眼。
  钟仪筠苦笑一声,今早在白云观里,镜雪里给她那则蛊疫方子时说,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那不是说笑,钟仪筠很清楚,镜雪里不是轻诺的人,不管其中有多少利益纠缠,她是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可是,钟仪筠摸了摸微隆的小腹,她早就已经别无选择了。当年在巫星海学艺,太后和敬王如日中天,砚溪钟氏身为其母族,一心攀附,她听从族中吩咐,走错路选了魅道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此后只能为附庸。
  镜雪里其实也很清楚,这大概就是大巫的最后一点怜悯了。
  “师父当真狠心。”
  ……
  帝都城郊,枕波别苑。
  凌烨和楚珩中午从忘世居出来,为着消食在外城逛了逛,下午又顺路去戏园子听了场戏,临近傍晚,才回到别苑。
  一进门,还没坐下喝口茶歇歇脚,大白团子就从外面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直直砸进凌烨怀里,不满地控诉:“父皇出去玩却不带我!阿晏生气了!”
  凌烨“嘶”了一声,稳住身形,低头看向这胆大包天的团子,“不带你?你昨晚什么时辰睡的觉?”
  “……唔……”团子被问住了,气焰顿时矮了好几截,松了松抓着父皇衣衫的手。
  小孩子睡得足了才能长得康健,清晏襁褓之时中过毒遭过罪,比同龄的孩子弱许多,又调又养,才让他长成现在这个白白嫩嫩的团子样。东宫衣食住行无一不细,凌烨有过命令,亥时之前必须上榻睡觉,清晏也知道。
  过年松散,这几天在别苑山庄里凌烨也不太管他,团子玩得不亦乐乎,昨日午间他睡得长了些,晚上便来了精神,可劲儿地耍。清晏再小也是太子,掌事姑姑们只能哄着,不敢强行。恰好昨晚凌烨未歇在寝居,和楚珩住在了温泉室内,这一点小事底下人也不好去叨扰他。直到今早用早膳,始终没见到清晏的影子,东宫女官过来告罪,凌烨才知道这团子昨晚当夜猫子去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回话。”
  清晏松开了凌烨的袖子,小声说:“……子时。”
  “你还知道,朕都没找你算不听话的账,你现在还敢过来反问朕没带你出去?这段时间前廷礼典都学到哪儿去了?”
  楚珩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弯唇,诚然,团子今天确实睡到了日上三竿,可凌烨原本就没打算带他出去,回来的时候,还琢磨着要不要让御厨做串糖葫芦哄一下团子,现在看来是有了别的对策。
  清晏垂下脑袋,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前廷礼典是学了,规矩也学了,可是父皇是父皇呀。
  凌烨几句话唬住了团子,睨了他一眼,和楚珩走到屏风后去换衣裳了。清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亏,他想了想,待凌烨出来,便拿着书奔到坐榻前,奶声奶气地说:“父皇,儿臣今天学了父皇。”
  凌烨正斟着茶,闻言“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是在疑问。
  清晏年前就开始慢慢启蒙认字了,东宫属官近日在教他读《千字文》。他哗啦啦地翻了几页,指着上面两个字,眼睛亮亮的,说:“父皇!”
  凌烨看了一眼,是“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一句,清晏还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认识了“皇帝”两个字。凌烨听他这讨赏的语气,就知道这团子还是惦记着今天没出去玩的事,在装乖向自己要补偿,不由觉得好笑。
  他放下茶杯,道:“想吃什么?”
  清晏如愿以偿,张嘴就是一大串糖,凌烨挑眉等他讲完,只择了其中一样,让御厨做了盏糖蒸酥酪给他。
  团子有一点失望,但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乖乖应下了。
  等甜点的间隙里,清晏趴在凌烨膝头胡乱翻着书,想了想这段时间所学,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父皇,好奇问道:“父皇,前廷礼典里讲,太子的意思是,嗯……国之储君,是说阿晏以后也会像父皇一样成为皇帝吗?”
  他稚嫩的童音一落,室内乍然寂静。下一瞬,四周侍立的所有内侍宫女扑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伏地叩首,噤若寒蝉。
  清晏是唯一的皇嗣,又早早地立为了太子,皇帝待他一向恩眷隆重,因而东宫内官们并没有特意教他一些各朝各代皇子们自小就要懂的“天家生存之道”。
  可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悟性倒高,学了前廷礼典,又认识了“皇帝”两个字,居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太子年幼不知事,不懂得,这话是不能问的,再得宠都不可以,他在触碰帝王的逆鳞。他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他所倚仗的不过是父皇的宠爱,一旦失去,他将万劫不复。
  东宫内官们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上,冷汗刷地流了下来。
  楚珩拿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顿,侧头看了凌烨一眼,目光继而在清晏身上打了个转,忽而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面色如常继续饮茶。
  周围的人都跪了下去,清晏左看看右看看,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一步,离凌烨更近了一些,抱着他胳膊,抬起头不知所措地唤道:“父皇……”
  凌烨神色难辨,垂眸看着眼前的清晏,恍然间想起,自己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因是元后嫡长子,亦被立为了太子,但清晏的这个问题,自己自小就懂得――不是的。
  不仅不是,太子还是所有争储皇子的靶子,厮杀争斗你死我活,似乎该是天家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身份只是给了他逐鹿的资格,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坐不坐得稳,最终还要看他自己。
  太子如是,皇帝亦如是。
  凌烨想了想,摸摸清晏的头,认真回答说:“这个问题父皇给不了你答案,你要问自己。”
  清晏不明所以。
  凌烨挥手命满室宫人起身,目光转而落到清晏手中的《千字文》上,伸手指着那句话中的“人”字,道:“你认识了‘皇帝’,但更要记住它。为皇为帝者,肩上担负的是千千万万人’,你要问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能力,等你能坦然回答,无惧无畏的时候,便可以了。”
  清晏似懂非懂,歪着头想了想,说:“那阿晏会好好学的。”
  话音未落,膳房内侍端着酥酪走了进来,清晏一眼瞧见,当即把手里的《千字文》一扔,雀跃着跑了过去。
  凌烨摇头失笑。
  太子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僭越,问到答案就去吃糖了,一直伺候他的东宫内官们却不一样,不怕皇帝当场斥骂,怕得是他心生猜忌怒而不发,仍旧满心忐忑不安,上前跪到皇帝面前,为他求情。
  凌烨只道:“教他不必避忌。”
  “不过他倒是真有胆子问。”
  楚珩但笑不语。
  远处清晏站在桌子边,两耳不闻殿里事,只一心一意地拿着勺子吃酥酪。
  凌烨不禁摇了摇头,“他有这悟性,堪为储君。”
  楚珩放下茶盏,接道:“只是贪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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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已重修。
  ①敬王对于楚珩的看法,见“第117章 元旦”。
  ②敬王妃不会再写了,因为顺星(二)里提到了,此处为与之呼应。许会在镜雪里番外里再提一下。
  ③文中的一些古籍,比如《千字文》或者出现的一些诗词等,出自各朝各代,因为背景全面架空,不仿照任何朝代,所以在引用诗词书籍制度的时候就不分朝代远近了。


第129章 脾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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