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30/229页


  “知道你幼时不足,害过大病,而后就留下了病根,经脉滞涩。”颜懋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将楚珩会说的话讲完,他垂眼转着茶杯,像是走了一下神,过了片时,淡声继续道:“高门世家总爱联姻,除了摆在眼前可见的利益,还有一样。”
  他忽然抬眸看向楚珩的眼睛,缓缓道:“他们想要保持并延续血脉里的‘优秀天赋’,所以高门著族代代都有佼佼者,寒门小姓几代未必出一个。这也是为什么,世族里嫡庶总是界限分明。”
  “你生母,名叫姬无诉樰。”颜懋的语气不急不缓,平声说道:“她是建宁三年大赦天下的时候,成德皇后做主从掖幽庭里放出来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这个和后来的漓山东君同宗的女子很奇怪,她根骨尽毁,过往所有的一切模糊不清,所有带有她名字的籍册都被人悉数销毁,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她曾与漓山有关联。”
  楚珩面上不动声色,衣袖掩着的手却微微一紧。
  他知道他的母亲,姬无诉樰,十七岁以前的她,很强。可就像曾经还不是东君的姬无月一样,她很少踏出漓山,也很少为人所知。
  但正因为神秘,涂抹起来才更为容易。
  漓山上一任掌门叶云岐,在建宁元年的一个大雪夜,亲手将自己爱徒姬无诉樰所有的一切尽数销毁抹去,余下的只言片语被封存在望舒殿的一间清室里。
  漓山所有的典籍中不再有她的名字,漓山如今的弟子也并不知道,很久以前,他们有一个叫姬无诉樰的师叔,她十七岁前,曾经是既定的东君。
  “所以颜相想说什么?”楚珩沉声问。
  颜懋不语,偏头往窗外看去。
  今早还大晴的天穹不知何时竟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细碎飘落,若仔细看,便能注意到灯下的细雪中间夹杂着几点别样的白,那是水榭对岸的照水白梅。飞花与雪融在一处,在晚风里穿庭越水,迤逦前行。
  室内再次安静,良久,颜懋转过头来,看着楚珩,淡淡道:“我四方游学时曾见过一次姬无诉樰。”
  颜懋顿了顿,说:“在她十七岁以前,于朔州北境,小重山。”
  “北境经年有雪,小重山上白梅纷纷。人常说北境飞花踏雪城的剑,心行即剑行,心至即剑至。意思是踏雪剑歌的要义在于心意之所至,利剑之所指,追求人剑合一、我心即剑的境界。”
  “当年还不是成德皇后的北境大小姐顾徽音曾经作过一副画,画上是个穿白衣的少女,在白梅纷飞的小重山上青锋出鞘,刃指群雄。雪光揉进剑光,花色如同剑色,小重山白梅三千也比不得她一身素白风华绝代。”
  “那画上题了一行字,上面写——‘花如雪,剑如雪,持剑的人亦如雪’。后来被世人传出来,都说这是在写飞花踏雪城的剑。”
  “你觉得这其实是在写谁?”颜懋问楚珩。


第29章 如雪(二)
  沉默再次笼罩满室。
  暮夜渐渐降临,北风更紧,水榭对岸的白梅被寒风卷起,掠过半丈湖面,在明灯下与细雪无声纠缠。
  窗里窗外都是寂静。
  良久,楚珩忽然无声弯了弯唇,抬起头看向颜懋,状似坦然道:“我从前一直都以为这句话说的是飞花踏雪城的剑,但今日听相爷的意思,这笔题字写的原是我母亲。”
  颜懋微微眯了眯眼,他盯着楚珩的面容,这个年轻人的神情面色从始至终都是无懈可击,由最开始被强行“请”到花厅里来的怒意和不解;到后来与自己说话时透露出的不耐与抗拒。
  直到他看见大胤律时,方才真正有所动容,但面上惊讶是有了,却并不见他露出半分慌乱,仿佛这张载着国法的纸只是让他知晓了为何会被人“请”到这里的缘由。于是放下那张纸后,神情话语就又恢复了之前的不耐抗拒。
  颜懋观察得十分仔细,刚才楚珩在提到他母亲的时候,尽管唇角犹然带着浅笑,但言辞间却流露出些许苦涩——开口前那段冗长的沉默,似乎并不是心虚之下的刻意回避,只是往事多艰,不欲多提。
  现在他坐在离颜懋几步远的圈椅里,垂着眸子,长睫颤动着敛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整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怅惘里,而且并不是在作伪。
  从踏进这间花厅直至现在,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顺理成章,自然到让颜懋心里罕见地产生了犹疑,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还是眼前人面对试探时的反应太过熟练,神情话语半真半假,教人如何都分辨不出来。
  而楚珩也并没有给他思索与分辨的时间。
  他抬头,拾起放在身旁案几上的那张大胤律,语气十分坦然,道:“相爷今日的提醒我记住了,等我大师兄到了我自会转告他。不过他这次来帝都,只是准备在露园小住几日,与我调理经脉,并未打算入城,因而也不必请旨。”
  楚珩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颜懋的眼睛,平静说:“天子影卫首领凌启,也知道此事。”
  颜懋眉心微动,眼底顿时有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但尽管感到意外,他对影卫知情的事似乎也并不怎么上心,反而更关注楚珩言辞里的前一句话,重复问道:“东君来帝都?”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奇怪,并不是惊讶,反倒像是在与楚珩确认一般。
  楚珩颔首称是,又反问道:“颜相不知道么?我倒是听说五城兵马司的南衙将军与颜相素来交好,太后千秋兹事体大,帝都戒严后便暂时只开南西城门。”
  他扬了扬手中那张写着国法的纸,语气十分自然:“我以为颜相是听说了风声,所以才先找我来提醒一二,借以转告给东君,免得他万一闲来无事去帝都城里逛一圈,南衙恐怕就要被人大作文章了,届时不好交代。”
  楚珩这话说得别有深意,火药味甚浓,明显是蕴着坐久了的怒气。
  颜懋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回应什么。在确认过“东君来帝都”这句话后,颜懋似乎就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再去计较楚珩其他的说辞是真是假、是否冒犯。
  沉默第三次降临水榭。
  这一次却并没有持续很久,花厅的门忽然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颜沧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相爷,漓山露园来人了,说是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派人来接楚珩。”
  颜懋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到放在茶几中间的话本上,伸出两指往书脊上一搭,轻轻将书推到靠近楚珩的一侧,“书还你。”然后干脆利落地抬手示意楚珩可以走了。
  楚珩略一颔首,不带半点犹豫,接过书便起身告辞。
  颜懋坐着不动,只看着楚珩的身影朝外走去。
  水榭外暮色森森,门扉开启的刹那,厅外四面八方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挤进屋里。白梅花瓣掠过楚珩的肩头被风一并卷着送了进来,有一片不偏不倚,恰好飘到了颜懋身前的茶几上。
  颜懋的视线从楚珩背影上收回,静静落到白梅残瓣上,一时间有些出神。
  无论是在中州帝都,还是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白梅落雪”这四个字似乎总爱凑在一处。
  尤其是在北境飞花踏雪城,当第一朵早冬白梅完全绽放的时候,就又到踏雪城银霜遍地的时节了。
  当年也正是在这样的时节,未来皇后顾徽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既定东君姬无诉樰。
  小重山围雪谈道,历来只论剑不问人。
  颜懋少时游学四方,曾在北境看过一次。
  那一年,姝色无双的无名少女素衣持剑第一次来到这里,她从重山脚下出发,踏着满地碎琼乱玉,拂花过群雄,挥剑斩百刃,一步一剑走上重山之巅。
  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素衣少女手持三尺秋霜,在白梅落雪中翩然出剑,花与剑同,剑与人同,勾勒出尘世间最纯粹的一抹雪色。
  北境的雪,江南的风,雪北香南是能令大胤九州无数英雄折腰惊叹的无边风色。顾徽音在这飞花踏雪城许多年,年年都见围雪谈道,岁岁都听墨客赞雪,可那一日,连她这个北境大小姐都由衷觉得,重山落雪三千白,不比人间惊绝色。
  他们北境的雪,输给了今日持剑的仙。
  顾徽音握紧手中的剑,看着那个飘然远去的白衣少女,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小重山的规矩,急急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直白唐突的话一出口,顾徽音便有些懊丧,她以为自己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可没想到少女竟真的回了头,她未曾介意自己的失言,反而微微笑了笑,轻声说——
  “诉樰。”
  声音被远处的风送到顾徽音的耳朵里,她并没能完全听清,只隐约听见了一个“雪”字。
  名字带雪的少女在小重山上惊天一剑,就此描摹了顾徽音对剑道的所有憧憬——
  剑之所至,心之所至,人之所至。
  顾徽音当日在小重山下挥墨作画,其上题了一行字,说:“花如雪,剑如雪,持剑的人亦如雪。”
  后来画上的这笔题字不知怎么被人传了出去,世人都说成德皇后是在写飞花踏雪城的剑,因为这确实符合踏雪剑歌“人剑合一,心即是剑”的要义。
  再后来,顾家的小辈们进宫请安,将这些坊间传言当作玩笑说与姑母,已经嫁入九重阙的成德皇后第一次听见自己的题字被世人误传时,先是愣了一愣,有片刻的失神,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小重山白梅落雪,踏雪城银霜铺地,北境年年围雪论道,可是再没有第二抹简单到极致的素白,能压得过落雪三千,惊艳到人心坎里了。
  最终顾徽音对这误传也并未出言否认,她的目光掠过白玉兵兰上的剑,看着顾家的小辈们,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认真:“北境习剑者,日后若能如‘雪’便就很好了。”
  ……
  颜沧送完露园的人回来,看到颜相依旧坐在茶几旁,手上捻着一枚白梅残瓣,出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沧跪坐在他身侧,提壶为他添了一杯茶。颜懋很快回过神来,屈指弹开手上白梅,目光转而落到楚珩方才坐着的圈椅上。
  颜沧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开口问道:“相爷,之前南边传来的密信上说,镜雪里确定在南隰使团之中,五城兵马司那边需要着手安排准备些什么吗?南衙的刘将军方才来过,见您有客,就先回去了。”
  “不用准备,也不必动用永镇山川。”颜懋闻言收回视线,端起身前茶盏,淡淡说道:“这不都安排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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