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55/229页


  禀报过后,敬诚殿的门为他敞开,他想见的人现在就在里面。
  正殿与内殿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楚珩疾步穿过,引得廊间值守的宫人纷纷侧目,但他无暇顾忌,直到看见内殿书房虚掩着的门,脚步才渐渐放缓下来。
  楚珩隔着衣袖摩挲了几下手腕间的桃花符,轻轻吸了口气压下起伏的心绪,低头踏进殿内。
  熏笼里熟悉的香气向他迎面扑来,上首的那道目光紧跟着落到自己身上,楚珩克制住自己抬头的冲动,放轻脚步走到御案前,还未及俯身行礼,便听到目光的主人缓声说:“过来。”
  声音带笑,悠然悦耳。
  楚珩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御案后的人,虽然廿六日冬节会才见过,但那时他并不是“楚珩”。恍然间回到阔别已久的书房,迎着陛下熟悉含笑的眼神,仿佛真有一种十九天未曾见面的错觉。
  楚珩没有说话,迈步朝陛下走去,宽大的御案横在熏笼后方,他用过的砚台、写过的奏议录整整齐齐地摆在上头,侧边是他坐过的楠木圆凳。
  这些东西依旧留在冬月初九他下值时摆放的位置,就好像中间并没有相隔这么久,只是过了短短的一夜,他一直都在这里,未曾告假,也未曾离开。
  然后,他听到在耳畔响过许多遍的话,陛下说:“楚珩――”
  他答:“臣在。”
  凌烨眼底浮现笑意,面上却不显,只沉声说:“伸手。”
  楚珩听言一愣,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往御案上的笔架看去――果不其然,那支笔也在,依旧是未开锋的模样,在朝晖的映照下折射出森严冷酷的光泽。
  楚珩攥了一下手指,感觉掌心似乎已经开始刺痛了起来,他抬眸看向皇帝,不解地道:“……陛下?”
  凌烨不置可否,只沉颜看着他不语。
  楚珩懊丧地垂眸,眼神闪躲挣扎了一会儿,只得伸出没拿东西的左手。
  凌烨微微扬唇,不动声色地低眸看向他的手。
  修长,薄茧,习过武。
  记忆并没有出现偏差,从前与楚珩抹药的时候,这双手留下的触感犹然流连在指尖。
  凌烨记得,另一个人――那双剥虾的手似乎也是这样,白皙温润却不纤弱,虎口和指尖的薄茧彰示了这双手外柔而内刚,不管它的主人有没有显露过它的力量,它都不该像看上去的那样无害。
  握不住剑?
  但从前握过剑。
  皇帝久久没有动作,楚珩抬起眼帘,见他正垂眼思忖着什么,顿觉自己在挨打前还有一丝挣扎的余地,有些委屈地开口辩解:“陛下,臣没有犯错……”
  “是么?”凌烨勾唇浅笑,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楚珩脸上逡巡一圈,缓缓道:“那你请假二十天,递告假的折子了吗?”
  楚珩旋即一怔,愣了片刻才不解地开口:“没……可是臣向武英殿递过告假帖。”
  “武英殿?”凌烨眉梢轻挑,慢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反问道:“你如今在哪上值?”
  “……敬诚殿。”
  “既然知道自己在御前,告假不知道跟朕说?你这做侍墨的连声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不来,你该干的活朕都帮你干了,你拿什么赔给朕?”
  楚珩在心里腹诽,陛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从前敬诚殿没有御前侍墨的时候,陛下不也一样批阅奏章处理政事?更何况,武英殿这么多人,他告假不来,陛下不是还可以擢选其他人到御前?
  尽管心里想的条条是道,可楚珩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反驳,尤其最后那句话,他竟然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不想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站在他现在站的位置上,更不想让陛下擢选其他的御前侍墨,他想这间书房只有他和陛下两个人。
  于是他认下了皇帝的不讲理。
  宁愿挨打也认。
  “是臣错了。”楚珩说:“陛下罚吧,臣认。”
  皇帝却没接他的话,话锋忽然一转,笑道:“那只手,拿的什么?”
  楚珩这才拿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将那三册书递上去,一本正经地说:“昭明纪要。”
  凌烨失神一瞬,立时明白了楚珩说的是什么。那日在敬诚殿的龙椅后,楚珩看见了那沓被自己小心保存起来的话本,同时也就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看见了自己艰难岁月里的唯一慰藉。
  除了给他带过话本的影卫,凌烨并不会主动和其他任何人提起,也不会让旁人有知晓这些过往的机会,因为皇帝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帝国机密。
  可是楚珩不一样,他想走近楚珩,所以他想知道何谓“握不住剑”,也想知道姬无月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不是他眼前的这个人。
  但与此同时,他也允许甚至希望楚珩走近自己,探寻属于“凌烨”的一切――如果楚珩愿意的话。
  凌烨伸手接过那三册话本,尽力平复此刻心湖涌起的波澜,他敛去眼中繁盛的笑意,面上只佯装平静地道:“带了礼物也不能抵债,你二十天没来,朕帮你干了二十天的活,那就得还给朕二十天。”
  楚珩抬眸对上陛下的目光,心底顿时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回就要反驳了:“明明是十九天……”
  凌烨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楚珩直觉不妙,立刻改口:“……二十天。”
  凌烨翘了翘嘴角:“就用你日后的休沐日来还,不准出宫,留在敬诚殿还债。”
  他逢六休沐,除去旁的节假,一个月拢共就三日,二十天,得要大半年才能还清。楚珩心里一片愁云惨淡,讨价还价道:“陛下,一个月总得让出去一天吧?”
  凌烨瞥他一眼:“要哪天?”
  楚珩没有丝毫犹豫,生怕他后悔似的,立刻便道:“月中,十六。”
  凌烨眸光微动,颔首应允,眼底却有暗色一闪而过。
  商谈完还债的事宜,不讲理的皇帝就要开始肆意压榨自己的御前侍墨了。
  御案上放了两摞折子,凌烨随手一指,说道:“里头凡是请安的折子,你看过后就在上头回一句‘朕安’,其他推举明年恩科主考官的折子,拣要点记录下来等会给朕看。”
  奏议录楚珩先前写过许多次,记要点于他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直接在折子上批复,他还是头一回做,虽说上头都是些请安问好的话,可毕竟都是世家城主、各地侯王呈上来的,楚珩还是有些迟疑,不禁开口问道:“臣来代笔批复,那陛下呢?”
  凌烨翻开了桌上的那册“昭明纪要”。
  “……”
  楚珩顿时气结:“陛下这样不合适吧?”
  凌烨十分坦然:“看国史,有什么不合适的?”
  “陛下明知道……”
  凌烨打断他的话:“是你给朕说‘昭明纪要’的,现在又说不是,那方才是在……欺君?”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缓慢,格外咬重了发音,仿佛一语双关意有所指,可眉梢眼角却又是如常神色,让人读不出半分异样。
  但这两个字却着实敲到了楚珩的心弦上,他心里忽然漏了一拍,再有底气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真的欺君,而且陛下若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楚珩”,会罚死他的,只怕届时那根未开锋的笔都要被打折,这可能还是轻的。
  好在陛下的下一句话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不安:“快干活,这都是欠下的债。”
  欺个什么君!
  楚珩愤愤地提笔。


第52章 浅香
  时值太后千秋,又临近年关,除却进京祝寿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一些岁杪不回京述职的边境将领和各地方三品以上的大员,也都爱趁这个不会触霉头的档口给皇帝上一道请安折,讲讲治下的风土人情、民生安泰,再说两句奉承的好话,免得长久不见天颜,皇帝把他们给忘了。
  持此般想法的当然不在少数,每逢帝后寿辰或是年关将近,尚书台都要收一堆这样不写点实事的折子上来。
  但是够资格上请安折的都不是小吏,尚书台也不能作主批复,于是只好按地方分门别类全送到敬诚殿来,厚厚得一大摞,每封都是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虚话套话一大堆。
  楚珩起初还仔细看,后来就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记个人名就罢,但饶是如此,大半个上午的光阴也还是都耗在了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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