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第56/229页


  御前侍墨不知道替不讲理的皇帝写了多少个“朕安”,等到巳时末,高匪过来问午膳摆在何处的时候,偷懒的皇帝才终于有了点良心发现的意思。
  “摆在后殿吧。”凌烨吩咐完高匪,转过头问楚珩:“午膳吃锅子,你过来侍膳,要红汤的还是清汤的?”
  楚珩放下笔,打量了自己手边厚厚的一摞奏折,觉得必须要让陛下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于是想了想,说:“两样都要,红汤要牛油的,清汤要骨汤和鱼汤。骨汤要牛骨煮的,鱼汤要炖成奶白色的,里头加点山药和豆腐,嗯……不然再添一个菌汤的吧,多放点鸡枞、松茸和香菇。吃锅子配一点酒才好,再拿一壶陈年秋露白。”
  他肆无忌惮地说了一长串,凌烨听完只是笑,又侧过身问高匪:“都记下了吗?别漏了。”
  高公公年纪大了,徒弟祝庚跟在后头记。
  宫里做汤锅跟外头不一样,凡事都得精之又精细之又细,一应食材调料需提前两三天开始准备,做汤底用的大骨、鲫鱼必须是现杀现取的,提前文火慢煮一夜,这样方能鲜香入味、余韵无穷。
  陛下不是难伺候的主子,平日里吃个锅子也不过点一两样,偶尔清晏也在,才会再添个不辣的清汤让他尝尝鲜。
  而今两个人吃一顿锅子,理应被伺候的那个什么都没说,本该站在一旁侍膳的却一口气要了四样汤底,还好御膳房有准备,不然还真得手忙脚乱。
  祝庚今天上午过来书房给陛下添茶的时候,瞄了一眼提笔书写的楚珩,这才注意到御前侍墨根本不是经由陛下口述在折子上代笔,而是持着御笔蘸上朱墨,极其僭越地在折子上头直接批复。
  祝庚被吓了一跳,茶壶都差点没拿稳,若不是他在御前伺候得久了,练就了一身凡事面不改色的本领,否则换个人看见,只怕都得直接叫出来。
  除却百官陈情密奏,其他能送到敬诚殿的折子,必得是朝中有品阶有实权的高官写的,就算是丞相都无权在上头直接落笔批复。
  依照大胤国法,除了奉明旨监国的太子,就只有皇后殿下才能不经昭告天下的明旨,做这等大不敬的事了。
  经历了上午那一遭,祝庚现在再听着楚珩点的四样锅底,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了――
  这哪是御前侍墨的待遇?
  别说皇帝身边的近臣,就算是宠妃,只怕也不敢这般铺张浪费,在皇帝面前肆无忌惮地提一长串的要求。
  祝庚觉得,“楚侍墨”这三个字早晚得换掉,他们以后都得改口叫“殿下”。
  日中时分,午膳在后殿摆好。
  高匪引着两个人过去,一踏进殿门,锅子浓浓的香味就迎面扑来。膳桌上摆了四个不大不小的铜锅,红汤辛香麻辣,骨汤醇厚油润,鱼汤浓稠滋补,菌汤清甜鲜美,四个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迥异的香味交织在一起飘得满殿都是。切成薄片的牛羊肉,揉成丸子的虾肉泥、猪里脊、鹌鹑蛋、羊肚、山鸡、扇贝、冬笋、木耳、菌菇、白菜等等一大桌的食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汤沸水滚,肉菜皆备,只等着下锅涮煮。
  清晏倒是没过来,冬节会过后,大白团子当晚就跟着顾彦时去了镇国公府。顾表叔一向惯着他,这几天团子正在宫外玩得乐不思蜀,让回来都不愿意。
  不过也幸好没过来,他还小,火锅里的菜大多都吃不得,就算是来了,也只能泪眼汪汪地在一边看着,一个人孤独地馋。
  侍膳女官上前布菜,楚珩将自己要的四样汤底都尝了一遍后,就再不让侍膳女官往其他三个锅子里放菜了。御膳房煮的红汤刚好能叫人觉得辣,但又不至于吃不下口,汤底辛香浓厚,无论是涮点什么进去,捞出来吃到嘴里都是辣咸鲜三味融合在一起,满口生津,很得他意。
  寒冬腊月的天,和偷偷喜欢的人一起围坐在桌旁,吃一顿热腾腾的锅子,配上甘甜醇厚的陈年秋露白,酒香菜美,整颗心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这顿午膳吃了足足半个时辰,吃到后头,干脆也不叫侍膳女官布菜了,两个人自己就下筷子煮了,汤沸水滚,食材浮沉,楚珩隔着袅袅热气看着正专心给他捞虾肉丸子的陛下,心里满是餍足。
  但是乐极就容易生悲。
  等楚珩下午感觉到心腹胀痛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恍然想起来,因为姬无月要来帝都,自己一连吃了半个月的半梦昙,这药虽然会让他短时间内得以回境大乘,但是却伤身,他吃得太多,吃药的时候头疼欲裂不说,过后还得调养一段时日才能缓过来。
  穆熙云叮嘱过他,但在露园歇了两日,好好的也没什么大碍,他就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今日一回宫,得意忘形之下,连最基本的忌口都忘了,中午吃了辣,还饮了酒,现在半梦昙残留下的后劲全泛上来了,心口拧着劲的疼。
  喝了杯热茶缓了缓也没什么效果,楚珩忍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下去了。皱着脸放下手中的御笔,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皇帝,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蹙着眉说:“陛下,臣想回武英殿……”
  “嗯?”凌烨应了一声,想也不想便道:“不准,折子看完了吗?”
  他话音刚落,目光从话本上移开,还未及抬头,就听见楚珩低着声音又道:“陛下,我难受……”
  凌烨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怔――他很少会愣神,做了皇帝以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已经很少有什么可以轻易动摇他的情绪了――但直到楚珩又哼了一声,凌烨才回过神:“哪儿难受?”
  他急忙站起身,走上前扶住楚珩的肩,弯腰问他:“哪里疼?”
  楚珩面色微白,抬手揉了揉心腹的位置。凌烨顺着他的手按看过去,心口的地方,该是胃疼,他将楚珩揽进怀里,皱着眉朝外喊:“高匪――”
  高公公立刻走了进来,躬身听命:“陛下?”
  “传太医。”
  高匪被吓了一跳,以为是皇帝身体不适,一抬头看过去,却见皇帝沉着脸站在御案旁,而楚珩坐着圆凳靠在他怀里。
  高匪心一凛,立时有了猜测,他一直都知道眼前的人在陛下心里非同一般,这位不舒服跟皇帝不舒服几乎没什么区别,当下不敢有丝毫耽搁,急忙支使了几个腿脚快的小太监去传太医,又将祝庚叫进来伺候。
  楚珩心腹绞痛,埋在凌烨怀里缓了缓,吸了口气站起身,恹恹地说:“陛下,我想回武英殿……”
  人一难受就格外贪恋床榻,凌烨当然不可能放他回去睡。
  “来。”
  他牵起楚珩的手,绕过御案和熏笼,高匪察言观色连忙过来挑帘栊,书房侧边连着一间暖阁,是皇帝平日处理政务时临时休憩的地方,内室虽然不大,但里头床榻衣桁一应俱全。
  书房到暖阁并不算远,只需要穿过一道门,再走个几十步的距离。一条路走过来,凌烨就这么一直握着楚珩的手,他自己没有注意,心里全是急切和担忧,而楚珩同样也没有发觉,他只知道跟着陛下走很安心,至于自己怎么过去的,未曾留意过。于是他们谁都没有察觉彼此双手交握的不妥,也没有发现对方不曾有过推拒,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这间暖阁楚珩来过一次,冬月初五大朝会后,他曾在这里给陛下换过衣。但是这次却反过来了――
  凌烨将他一路带到床榻前,温声说:“抬手。”
  楚珩也没多想,只依言照做。直到凌烨伸手按住了他蹀躞带上的玉扣,楚珩才骤然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半步:“陛下?”
  凌烨将他拉了回来,解腰带的动作依旧不停,头也不抬地说:“脱了衣服去床上躺着,朕给你揉揉。”
  楚珩微微一怔,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张床,虽然不是明承殿里那张金丝楠木的龙床,但暖阁里的这张床榻一样也是宽大柔软,雕龙刻凤。在这里躺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高匪紧跟着进来内室,但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没注意,一直都没叫他们近前伺候,从腰带到外衫,皇帝就这么亲手给楚珩宽了衣。
  高匪站在一旁看着,不禁在心里暗暗“啧”了两声。他从皇帝小时候就在身边服侍,凌烨从前是太子,后来又登基为帝,二十二年里,高匪还从没见自己的主子亲自上手伺候过谁,楚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而且宽了衣还不够,等楚珩躺下,皇帝又亲手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然后也不离开,转头吩咐他们灌个汤婆子,自己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将手伸到被子底下,开始给楚珩揉按肚子,一圈又一圈,不厌其烦。
  这一幕一直持续到太医过来。
  皇帝传太医,来的只会是太医院院首,程老太医长着花白胡子一把年纪,腿脚走得慢,还是被小太监们请到轿子里一路抬进来的。
  程老太医起初还以为是皇帝身体不适,等看见躺在暖阁龙床上的楚珩,又看了一眼坐在床边拧着眉的皇帝,心里顿时觉得长宁大长公主的担忧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给楚珩诊了脉,问过午膳吃了什么,得到回复后,当即就把楚珩唠叨了一顿,最后开了张药方,对皇帝再三叮嘱近来楚珩需得忌口,又留了一堆食补的方子才作罢。
  等程老太医一走,凌烨就沉了脸:“高匪,去传朕口谕,御膳房今日当值的,一律赏十板子。”
  高匪听言猛然一惊。
  皇帝一向宽仁克制,很少责罚人,更不会迁怒,平日里就算宫人做事拂了他的意,皇帝至多也不过是罚几个月俸禄,不会动辄赏板子。
  今日此般,明显是迁怒了,因为太医说,楚珩吃辣伤了胃。
  高匪登时惊觉自己从前还是低估了楚珩在皇帝心里的份量,能轻易动摇皇帝一贯的心性,这恐怕并不是一般的在意。
  楚珩当然也知道陛下是在迁怒,连忙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了下皇帝的衣袖,求情道:“陛下,别,是我自己前两日着凉不经心忘了忌口,不是御膳房的错。”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红汤暖锅好吃的,下次还想吃。”
  凌烨声音陡然提高:“还有下次?”
  不能没有下次……楚珩在心里想着,但终归没敢说。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手却还没收回来。
  凌烨冷脸看他一阵,终是摆手示意高匪不必传旨了,又俯下身将楚珩露在外面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等楚珩吃过药,凌烨也没回书房,直接命人将奏章和那三册话本都带到了暖阁,不过两个人的分工和上午已经截然相反,皇帝坐在一旁批折子,楚珩怀里抱着个暖胃的汤婆子,躺在床上翻话本,如果忽略掉心腹涨疼的话,他比上午偷懒的皇帝还要惬意。
  一贴药下肚,里头加了点助眠的药材,楚珩翻着翻着话本子,两只眼渐渐就睁不开了。等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到地上的时候,凌烨循声一抬头,就看见楚珩已经睡着了。
  他半侧着身躺在床榻边,拿话本子的手垂在外头,眉头仍是微微蹙着,也不知是胃疼难受,还被压在身下的汤婆子硌的。
  凌烨放下笔,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倾下身揽着楚珩的肩将他的身体放平,他的动作很轻,楚珩“嗯”了两声但没醒。凌烨将汤婆子移开,又将楚珩垂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后,凌烨拾起掉在地上的话本,坐在床榻边看了看楚珩的睡颜,那双星河失色的眼睛此刻轻巧地阖上,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在眼底落成一道阴影。楚珩的眉仍是蹙着,嘴唇微微抿起,呼吸清浅,安安静静。
  凌烨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在他蹙起的眉间轻轻抚过,从眉头到眉峰,最后是眉尾,缓慢而轻柔地将那些隆起的弧度一点点抚平,然后俯下身,在楚珩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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