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第2/203页


  她在想很私密的事,曾尚平的话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见他有攀谈的意思,便知道掌仪司的人换职,他此时闲散。是奉了裕妃的意思,专程跑这一趟子来瞧她的。贺临就不说了,裕妃待她是真的好。她也不想辜负裕妃的心意,便倚着灯坐下来,伸手近火去烘软手指,应他得话道:
  “到还好,我平时爱写松烟墨,这柄是油烟墨。天太冷了,冻腻得有些快。”
  “奴才看姑娘以前写得那些字都厚朴得很。”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松木盒来,“姑娘打开看看。”
  疏月一眼瞧去就觉得眼熟,打开一看,顿时笑了:“曾公公,好有心。”
  “这是从姑娘府上取回来的,府上的人说是姑娘平时用惯的,奴才取来给姑娘过过眼,若使得,再打发人上内务府取几柄一样的来备上。”
  王疏月笑而不语。
  王疏月的奴婢萍露见那人再旁伺候,自个就上炉旁看水烤去了。帐子外面的风雪吹撞者毡帐呼啦啦地响。有了炉子,她的手腕子没之前那么僵疼,运笔写字灵活了很多,一会儿的功夫便写满了一纸。
  “裕娘娘说,只是让姑娘写王妃诰命的丧仪典礼簿子,不是让姑娘进宫来遭罪的,掌仪司的衙门这会让是太乱了些,不敢让姑娘去委屈,但好歹西五所还有好的屋子,您不该在这处毡帐里将就着。”
  “怎么能说是将就。”
  她在灯下抬起头:“说这顶毡帐原本是预备给皇上在乾清宫守灵的,我住着,不已经是个大恩典?西五所离掌仪司太远了,宫里要这些东西要得又急,写起来却快不了,即便这么没日夜得对付,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出殡的那一日写全。哪有那么多时间往来白耗。”
  曾尚平拿起案上的白铜滴水罐往砚中添了几滴水。
  “也是。老祖宗的东西,复杂得很。”
  他说完这句话,王疏月却抬腕停了笔。但她没有没有出声,只是扼袖娉婷地看着他。


第2章 踏云行(二)
  大明亡了,祖宗成了一个不大好说出口的词。人们好像活得有些飘摇。一方面要脑袋吃饭,一方面又不甘心。其实也还没有到只能认皇上,不能认祖宗的地步,但两方都在表面的平静下憋着一口气,越是及忌讳,越是暗流涌动。反而搞得满人汉人都在犯神经质。而像王授文这样活得乐呵呵的“明白人”毕竟不多。
  王疏月会有这样的敏感,到是曾尚平不曾料到的。他虽是裕妃的人,但他与这个女人也不过是几个照面的缘分,没有必要在这个敏感的地方去交心,于是,他放下墨锭。端立道:
  “除了姑娘,没有别人,奴才就大胆了。”
  她也自然地把话岔了过去。
  “听说你以前伺候过老亲王后事,我也有几个细琐地方想请你参详参详。”
  “欸,姑娘这就是羞奴才了,您和王大人是这典仪一项上的泰山,奴才哪里敢同姑娘参详。”
  王疏月将这一夜所写的都整齐地摞起来。放到一旁。
  她也穿着孝服,人在灯下却不显得暗淡,有南方女人的好气色。声音却没有烟水地那种腻歪的味道。
  “这样满仪汉俗皆有的典仪册子。还是难。”
  “不外乎异习相糅,先帝遗诏要在丧仪上重汉礼,姑娘是半个‘卧云精舍’您下笔,错不了。就等着外头福晋们进来,遵照一一做。”
  这话到是能开解王疏月。
  她搁下笔,避开灯影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外面的风倒是停了,雪花飘落的影子慢下来,深深浅浅地在暖黄色的毡布上。
  “好大的雪啊。”
  她冲着手掌和了一口气:“裕娘娘的肩疼如今好些了吗?”
  “哦,顾得上用药就好些,这几日怕是顾不上。”
  话刚说完,乾清宫的小太监在外头道:“曾公公您在里面吗?宝子他们等着回您话。”
  “好,这就回。”
  说着,他向疏月跪了个安,那边萍露已经撩了帐门。
  曾尚平走后,萍露的瞌睡也大半醒了。她挽起袖子将铜壶里的水倒出来,泡了一壶茶。“可算是给热茶吃了,这紫禁城白天看着到处都热闹,一到晚上就能冷死人。”
  王疏月捧着热茶走到帐帘边。撩开一点帘边向外看去。
  雪很大,天上却挂着一轮挫出毛边的月亮。月下是被大雪覆盖的乾清宫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角的九只脊兽明明彼此都挨得很近,看上去却孤零零的。
  “小姐,还写么?”
  “写,先歇会儿。”
  她就着萍露将才打盹的那张垫子抱膝坐下来,不在母亲身边,再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不光她,此时宫中人人都讲究不起来。皇帝大丧,所有的嫔妃皇子日夜守灵。满汉的部院官员也都在自家衙门集食集宿的,轮班值守。
  其实对于大部分的京城百姓来说,死的是一个鞑子头儿,为他穿孝,掐着大腿为他哭,无非是怕九门的官兵要拿人。至于那些龙子龙孙,后宫里的女人们,各自心头有多少伤哀,多少计算,这就不得而知了。
  顺宁年间的皇帝死了。
  声势浩大丧礼在每一个人脸上蒙上死灰,但人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跳动地澎湃有力。每一个为皇帝的死泪流满面的人,都在想着如何在皇帝死后更好地笑活下去。
  王疏月抬头,遥遥地向着拿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望去,莫名觉得那躺在金棺内的,茫茫然不知后来事的大行皇帝,煞是凄凉。
  帐外值守的太监见王疏月靠在帐们前,便问道:“要不要给姑娘再添个手炉子,过会儿子怕还要刮雪风。”
  “不用了,劳你再去掌仪司取些纸来吧,我瞧着快不够了。”
  “欸,奴才这就去。”
  谁知他还没有动身,远处却跑来一个人:“嘿,往哪里去?主子爷过来了。”
  “主子爷?呵!主子爷怎么这个时候往这里来了。这……”
  他把手往衣襟上搓了搓,慌着续道:“何公公,我们这里是伺候王家姑娘的,什么都不齐全。”
  正说着,通草篆的靴底与干粉雪地摩擦的声响已经传来了过来。
  六盏掐丝珐琅宫灯尤远及近,不过几时就已经近在眼前了。那传话的何太监道:“没用的东西,稳好你的身子,你哪里配伺候主子爷,把地方给主子爷腾挪干净就在外头站着。”
  “欸,是是。”
  把地方挪干净是什么意思。
  值守的太监一转身,就看见了门前王疏月,她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办呢,难道也把这位准主子撵到外面吃雪风吗?他结舌,开不了口。王疏月却没什么不自在,容色未变,笑容也是淡淡的,侧身对外面的何太监道:
  “何公公,我也退到外面守着便是。”
  那传话的人也从帘缝里瞧见了王疏月,打了个千道:“哟,将才顾着何奴才们说话,没看见姑娘,您身子弱,要受了雪风,裕娘娘还不得扒了奴才们的皮。您就在里面伺候着,只是,主子爷这会儿气不顺,您呐慎着些,不要多话。”
  “好,我省得。”
  正说着,人已到了帐前,何太监忙转身亦步亦趋地上去迎,帐内外的人跪倒了一片。那人从前面厚重的雪帘子里走出来,行在宫灯的光影布出暖阵中,脚步并不快,每一步却都踩得很深,干燥的积雪发出擦擦擦碎响。
  是他把风雪残酷的寒意带入帐中的。
  而那人却似乎在想着什么,全然不觉这暖寒的交替。只在帐帘前略顿一步,由着何太监解下外头罩着那件披风。而后沉默地从王疏月身边走过,径直在帐中唯一一把圈椅上坐下来。
  人是松靠在椅背上,手却紧紧地握成拳,不重不轻地放压在王疏月才写完的那一张纸上。那人姿势其实有些颓丧,但又隐着一股灼人烈气。
  他没有叫起,所有人都只能继续跪着。帐中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除了他的呼吸声之外,就只剩下炉上烧滚的水,咕噜咕噜地沸响。
  他沉默地看着书架上无名的一角。唯一的灯盏把他的影子映到了王疏月面前的毡地上,王疏月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人被书案挡去了一大半,王疏月能看到的只有一阴沉的脸,他的嘴唇偏薄,下颚的线条如刀切剑割一般分明,汉人喜谈面向之说,王疏月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父亲会给这个人下一个‘煞气过重’的判语了。
  想着,她忙把头垂了下去。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谁都不敢去猜。
  所有人都只是心惊胆战地陪着他默着,不多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男人的哭声,哭声很远,细辨之下却能听得出来,是来自乾清宫的那处。
  王疏月跪在书案前,与那遥远的哭声一道传入耳中的,还有书案上纸张揉搓的声音,她抬眼看去,见将才还被那人压在拳下的那张纸,此时已经被他慢慢地捏进了掌中。看得她一阵心疼。
  “张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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