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相思》第2/49页



  不愿与人相依

  清晨的内府膳房是府里最忙碌的地方,热气腾腾的蒸笼,砂锅里的香粥,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厨子们忙活半天就等着主子们起身后立时三刻用上早饭。郡王和郡王妃最喜浓浓的薏米羹,配着炸果子,一点酱菜即可。蒸笼里的豆包是为二夫人生养的小小姐准备,最最难弄的要属那边温着的羊奶,说是不能太沸,也不能凉着,是郡王妃最疼爱的侄小姐每日必备的饮品。为着老郡王留下的勤俭持家的嘱托,贤平郡王府里日常吃食尽量家常,不过再简单,也马虎不得。而府里的一干管事奴仆,却另有前院的膳房管他们吃饭,内府的膳房只为主子们做饭。
  清秋是府里唯一的女管事,专管膳房事务,今日她照例在上饭前的最后一刻进了厨间,手脸已洗过,换上套进厨间必穿的衣服,慢慢悠悠地的晃进来。望了一遍井然有序的厨间,她满意地点点头。负责早饭的胖婶整理好面前的碗碟,递给她张单子,上面列着今日早晨郡王府各人的饭点样式。
  一切无误,正要发话,门外一道略尖的声音响起:“清秋在吗?”
  清秋微一皱眉,这是二夫人身边的丫鬟绿珠,一向是个找事的主,常挑剔膳房上的菜,怎地今日大清早便来了。
  “绿珠姑娘,我在呢。”
  绿珠掀开细竹帘子跨进门槛,一身新衣夺人眼目,头上的珠花颤动不已,此女自认为生得极美,王府里除了二夫人便数得着她,谁料自清秋进了郡王府,她的名头被人盖过,常把清秋视为眼中钉,话里也带上刺。她是极瞧不起清秋的,也是,谁让清秋年岁略大,生就比她低了一头。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自视比人高上一等,旁的人都不看在眼里,只是对着清秋吩咐:“你在就好,二夫人今日想进些雪蛤汤,烦劳你费心,亲自做一盅。”
  “这……”清秋一时间有些为难,世子爷最近花销太大,二夫人也来凑热闹,且不管了,王府的钱也不是她的,谁爱花谁花。
  只是稍一犹豫,便惹得绿珠不快:“管事有何为难?要知道郡王主子昨儿个歇在春梨院,二夫人的嗓子到现在都有些犯哑,我正想说把早饭里的酱菜也给去了,换上些糟鸭舌或是细丝鸡胸才好。”
  她说到此处,厨间众人均停下手中动作,只有热锅尚在发出声响,劈柴担水的老胡和两个男厨子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笑意,几个灶间打下手的丫头也羞了起来,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怪异。
  清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不动声色地道:“倒不是为难,只是膳房库存的雪蛤这两日用光了,得去现买,再用炖上几个时辰才好,怕耽误二夫人用饭,想请绿珠姑娘替我们回二夫人一声,可好?”
  绿珠仔细盯着她看了几眼,才道:“既如此也无妨,只是莫要到晚上还未送过去。”
  等她终于满意捧着换了鸭舌和细丝鸡胸的早饭离去后,胖婶啧啧着和一个新来的婆子低声议论:“看到没有,每回郡王宿在春梨院后,绿珠一准来,二夫人那嗓子啊,不知道怎生地嫩。”
  有的小丫头不明事理,听到后非要问个清楚:“早听你们说起这事儿,到底二夫人的嗓子关郡王留宿什么事?是唱戏给郡王听吗?”
  众人哄笑,膳房里人多嘴杂,郡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在这里被说个遍,这早已不是秘密。全因那二夫人未进府前是个梨园学戏的,还未登台便被偶遇的郡王给收了,许是没机会亮亮那把好嗓子,心有遗憾,便转在了床弟间婉转娇啼上,倒别有一番风味,每每过后还要养养嗓子,怕有损伤,自己的院子嘛,也被郡王给改成了春梨院。
  这种情趣不是一般人才有的,清秋年岁虽然比二夫人小不了多少,却极不明白,只觉得她装腔作势,极难应付。听得厨子们窃笑议论,不禁气恼,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拉不下脸来禁止人家议论这事,便招呼胖婶开始给各房送饭,自己转身出了厨间。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在问:“可郡王不是留宿在二夫人那里,这早饭是否送到春梨院?”
  “自然不用,王府里多年的规矩,郡王平日用饭必同郡王妃一起……”
  清秋摇头不已,膳房的人越来越喜欢讲是非。正想回房一趟,却差点与一人撞上,她尚未吓得出声,那人已惊得向后退去,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抬头看到是她,更是惊惧,泪花已经浮上来:“清秋管事……”
  若说刚刚那个绿珠是郡王府里难缠的,那此女便是府里最好欺负的。
  清秋叹口气,伸手去扶那个胆小的丫头:“小怜,没摔着吧?”
  “还好,谢谢清秋管事,我进去了。”小怜低着头闪进厨间,细细地声音传出来:“胖婶,我来给小姐拿饭。”
  其实膳房每顿都安排有送饭的,可是偏有些人要来颐气指使一番,就象那个绿珠。小怜是侄小姐况灵玉身边的丫头,生就是被欺负的料,况灵玉是郡王妃的亲眷,身子骨一向不好,一直养在郡王府,等同府里的大小姐。岂料主子弱奴才更弱,主仆俩生生就如那孤女无依似地,除了去郡王妃处请安,就是呆在自己的院子不出门,还被郡王妃称赞是闺阁的典范,不象有些女子,莫名其妙就遇上男人,其意指二夫人偶遇贤平郡王其实是事出有因,刻意而为。
  高门大户,总少不了这些争风吃醋的事,郡王虽没有象别家男人那般,一个一个的抬进府里来,可是拈花惹草的事也不少,绿珠等一些出挑的丫鬟都存了不一样的心思,想着万一哪天被郡王给收了房,还不是享尽荣华富贵?大家族的丫鬟是什么,爷们的玩物,却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如夫人,当今皇上不也封了几个宠幸过的宫婢做了妃嫔嘛,风气已然如此,郡王府的丫鬟还怕没有前途?
  清秋想到绿珠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幸好她只是个厨子,每天活动的范围就在膳房这片,比那卖身入府的下人身份要高上许多,可说到底也是替王府做事的,总是低人一头。
  临到中午,她还在和王府帐房对帐,这月花销暴涨,帐房老头那双小眯眯眼睁得极大,象是要呑掉她:“世子爷花的,你蒙谁呢,咱们贤平郡王府的家训你知道是什么吗?”
  清秋的头开始隐隐做痛,这个府里,她第一不想往前厅去,第二不想去的就是帐房,若辞去管事之职能让她连这里也无需来,她绝对会立马去找老管家。可是帐房里有银子,她在这里做厨子也好,做管事也好,都得来领俸禄,每月至少一次,避无可避。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勤俭持家。”
  勤俭持家个屁!世子回来这些天,光在吃食上的花费便已可观,哪里勤俭了。清秋暗暗期盼着老郡王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尽早制止那个败家仔的行为,也让她们这些人跟着少受罪。
  “很好,我可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他怎会如此花销,定是你这管事想从中克扣银钱,故意虚报,我说清秋啊,老管家对你寄予后望,你为何不珍惜机会呢?”
  多么地语重心长,多么地……用心良苦,眼见着一顶贪婪的大帽子便压了下来,清秋闲闲地道:“您若不信,请看这些。”
  她从帐薄下面抽出一沓细纹小笺,递给老帐房慢慢查看:“这可是世子爷每天亲定的单子,我都留着,瞧瞧吧,银钩铁画,端得是笔定风流。”说罢挑起竹帘出门而去,笑话,她再不把雪蛤买回来,不定二夫人那边会说什么。隐隐听得老帐房在里面不知道打翻了什么事物,她走在花影里轻轻笑出声来,这个吝啬鬼守着王府的钱象守着自家的棺材本,便看他有多大本事去约束一下世子爷,他总爱说自己是老人,希望能抵得上老郡王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威力。
  其实世子爷花的再多,也没有他挣得多,那皇宫里的赏赐,听说库房里专门腾了间屋子放置,世子爷再这样折腾一辈子也花不完,再加上王府在京城近郊的田产封地,怎么有花完那一日。
  出了贤平郡王府往东行,便是西水大街最热闹的一处,那里酒楼林立,两边商铺从东至西排到了开盛井,南芜越都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一应房屋均有制律,全都由京机处监管,建造得是气派非凡,令往天下来商贾莫不为之心折。
  虽然南芜与北芜打了许多年,可是并不妨碍两国之间的商人们互相交易,越都商街处处可见北芜的货品,甚至有许多北芜风味的小吃食。两国邦交平和时,甚至会派出使团互增交流,有些北芜人甚爱南芜风光,还移居来此,私传越都最大的东林客栈掌柜便是从北芜移居至此。
  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清秋已换下了进厨间的长布袍,单穿着件月白绡衣,尧是如此,半日下来也觉口渴乏累,从西水大街到巷后专卖干货的,还要再走上一段路,她有些后悔没让别人来。忽然前方一杆挑出来的布旗上写了个大大的茶字,清秋顿觉口舌生津,快走几步转入那家茶店,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见到清秋忙起身招呼:“清秋来了。”
  越都人早上有喝茶吃点心的习惯,小店里有两三桌客人,帮伙的小二提着青花壶绕过一桌客人,先来给她斟上碗清茶,又手脚麻利地去拿茶点,清秋含笑问道:“赵家娘子,这帮手不错吧。”
  “你清秋管事介绍的,当然没错。对了清秋,我正要上郡王府找你,今夜可有空闲?”赵家娘子有些神秘兮兮。
  清秋心中微叹,她已猜到赵家娘子想的定是她不想听的,无奈叹道:“有事?”
  “你给我介绍个得力的人手,我也得报答你嘛,这不,我帮你拉个红线,可好?”
  清秋立马默然不作声,赵家娘子叹口气劝道:“清秋,别嫌我啰嗦,这女子正经地要有门好亲事才行,一辈子只这一回……”
  一辈子……清秋仿佛已看到自己老来无依的情景,一时心中有些惶然,她并非没有想过这些,但姻缘之事,此生怕再是无求,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再说要她去见那些腌臜的男人?免了吧,她宁愿孤独终老,
  “啊,我想起来,府里等着我采买东西下锅呢。”
  这个借口明显说不过去,她的衣衫被赵娘子拉住:“哄谁呢,你是管事,哪用得着做这些?林公子家里是做染布生意的,晚上就借我这地方,你偷偷地相上一眼,好还是不好由着你决定,这总行了吧?”
  林公子,这莫不是说的东城林家?她依然记得林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一个比一个风流,比着纳妾,老三倒是不风流,只是却是个书呆,人也有些傻,赵家娘子提的是谁她都不愿意。
  “赵嫂子……”她一脸为难,想不出更好的措辞来拒绝这位老街坊的好意。
  她二人这边拉扯,旁边坐着一位锦袍男子可是从头听到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二人听到动作僵住。清秋的脸腾地一下变红,或者今日她该看看皇历再出门。
  那锦袍男子扭过头来,正是一脸笑意。赵家娘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此人相貌倒还端正,就是一双桃花眼和不正经的笑让人讨厌。清秋冷冷地“哼”了一声,再一想是自己两人在人家身后拉扯,他倒不是故意偷听,只得拽走自己的衣角,匆匆离店而去。
  赵家娘子想到还未定下夜晚之事,不禁气恼地瞪了那锦衣男子一眼,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锦袍男子一口喝干茶盅里的茶水,往桌上放了几钱银子,起身欲走,忽被地上一样事物引去目光,勾起嘴角,弯腰拾起来塞进袖笼里,不声不响地离开。
  晚上清秋亲自带了人送雪蛤去春梨院,郡王府的二夫人长相不俗,这是事实,否则也不会做了王府唯一的如夫人。她那双眼睛,在灯光下顾盼流转,真象是会勾魂似的,清秋身为女人,见了也有些移不开眼。吩咐凝雨把雪蛤汤奉上,又解释了一遍为何这么晚才送来。
  二夫人微微一笑:“清秋管事,你说话这么小心,是否绿珠晨间说了不中听的话?别放在心上,那丫头就是一张嘴不好,净替我招事。话说回来,这几日,我总有些闹心,想吃些清淡的东西,还请清秋管事多放在心上。”
  “二夫人放心,我会交待她们的。”清秋眼光在屋里一扫,不见小郡主,心中微微失望,她挺喜欢那个才六岁的小丫头,小丫头也常常溜到膳房找她玩,偶尔兴致上来,清秋会单独替她做些小点心。
  她这边心不在焉,二夫人突然话锋一转,说到别的事上:“对了,前几日我有个亲戚进府,偶然见到清秋管事,赞叹不已,他可是刚入了春闱,入秋便去清河上任,也是有前途的,不知你可愿意与他共赴清河?”
  清秋一下子没有醒过神,从来都说二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人,表面上柔柔弱弱,其实难缠万分,郡王妃也拿她没有办法,如今倒关心起她这个老姑娘的婚事来,不由一惊。可又不能直言相拒,只得赔着笑:“多谢二夫人,只是清秋容貌丑陋且年岁太大,哪里配得上贵亲。”
  “清秋管事真是谦虚,你这相貌,做个厨娘太过委曲……”
  其实她的相貌真不算十分出色,媚不及二夫人,清不及侄小姐,甚至还没有绿珠那样正当年华让人难忘,她是老姑娘嘛,谁让南芜就是这规矩呢,若在北芜,女子过二十嫁人的虽然不多,可也不象这南芜这严苛,十九未嫁便是少有,二十二岁嘛,简直就是打上了没人要的烙印。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答应下二夫人的提议,只是推托。今夜郡王还未过来春梨院,二夫人等得心焦,也无意再勉强她,便放她回去。

  无端惹得事非

  凝雨打着灯笼陪她慢慢往回走,王府甚大,转啊转象走不出去的迷宫,蛐蛐儿声跟着两人叫了一路。小丫头憋了许久终于问:“清秋姐姐,二夫人怎地这么好心?不过刚刚她提的那人,我们都见过,以前常到府里来,样貌是不错的,姐姐看不上吗?”
  “怎会,如今只有人嫌我,哪来我嫌人,只是……”
  “谁敢嫌你?你长得又不丑,不然府里那些个管事也不会成天打你的主意,嘻,就凭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
  王府里家生的奴才甚多,嫁给这种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当奴才的命,再说,一群老爷们,不过是想着她好欺侮罢了,净用妾室之名来侮辱她。清秋沉下脸:“这么粗俗的话,你打哪儿学来?”
  凝雨吐了吐舌,又叹口气:“含烟要是在就好了,她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两个少在背后乱说话,小心惹祸上身!”
  其实二夫人想什么,清秋多少有些明白,前些日子,郡王妃已经提过此事,不过她提的是翰林院一位新近丧妻的翰林,而且推托说是丞相夫人提的茬,就看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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