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老》第2/4页



三姐家在城北的西三旗,乘车单程也要花费将近两小时。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接到我电话说“妈已经走了――”她拼命再返回来。已经晚了。此时的母亲已经装扮停当,静静地躺在平车上,准备上路了。

噩耗来得过于突然,加之三姐从没见过母亲一身暗紫『色』寿衣、穿戴富贵而且整齐,陌生、惊怕、懊悔、痛心疾首……一时间悲从中来,痛哭不已。

“先别哭了――妈走得很安详……妈不用再受罪了……”现在我反过来劝姐姐。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声音的微弱,颤抖。我的眼泪随时可以倾泻而出――但听说,人死的时候,周围亲人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会让逝者的灵魂更加不安,无所归适。所以我在几天前就已经在告诫自己:母亲走的那一刻,我一定要忍住不哭。

太平间的师傅帮我们为母亲“铺金盖银”(一套金银『色』的绸子被褥),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有很多讲究。而我们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事先曾有无数的至亲,提醒我们伺候老人“上路”时的诸多程序,但我们事到临头仍不免手忙脚『乱』。

是的,我们对家人的离去是那么的缺少经验。临终前的洗脸、擦身、穿衣戴帽,我们都做得毫无方寸。甚至更早,当初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在她受尽病魔纠缠,整日又哭又喊让人片刻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们除了抱怨,还是没有经验。竟不以为她那是病,不懂得她的叫喊比我们听她叫喊其实更痛苦,她的病折磨着别人,更是在消耗着自己……现在母亲走了,经验于我们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昏『迷』期间,一直靠氧气维持呼吸。医生查房时特意提醒我们:“记着每隔十几分钟,用湿棉签给老太太沾沾嘴唇,否则她会口干的。”我们才意识到,由于我们的疏忽,已经无形中让母亲受了更多罪――毕竟还是因为缺乏经验啊!

当你好不容易从实践中获得了一点照顾父母晚年的切身经验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上天总是残酷地把所谓的“经验”一次『性』给了你,又让你后悔再也没有机会用上它。



第一卷 回家 第3章

母亲得病以来的十几年间,举凡大病小情,都是有我陪在她身边的。看病、吃『药』、陪护……知道的人都说:这老太太可算是得了老儿子的“继”了(大概是养儿回报、老有所靠的意思)。不管说这话的人出于羡慕、嫉妒或是讥讽,我都不在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能使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从心里稍稍感到一点骄傲,同时也是为了尽量减少我的遗憾――在母亲有生之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说当有一天,做子女的真的开始意识到父母的重要『性』和意义的时候,真的发自内心要好好孝敬父母一场的时候,往往已经来不及了,父母的离去已经把这种机会永远地收回了――人生的大无奈莫过于此。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母亲没有工作,自然也就享受不到公费医疗。昂贵的医『药』费开支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负担。入院第一天,母亲住在急诊的监护室,一天下来包括『药』费、检查费、ct、胸片、氧气、化验、床位、心电监护设备等等,花了两千多元。

这样过了两天,一位姓罗的年轻大夫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向我交了底――

“长此下去恐怕你们家属承受不了,老太太这病也就是再坚持几天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起『色』。不如撤掉监护仪,从监护室转到急诊观察室,继续维持用『药』,这样可以替你们省不少钱――”看我如梦方醒,点头同意,他马上又补充说,“大主意还得你们拿,我只是站在你们的角度考虑,给你们这样的建议,别回头真怎么样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不想好心反落埋怨――怎么会呢?俗话说“治病不治命”,母亲命中有此一劫,我们也只有认命。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来,却更加委屈了母亲。

征得了我的同意,罗大夫在母亲的病历本上迅速写下――

“患者家人经协商,要求转出监护室。拒绝心电血压监护,留观在观察室,仅吸氧及目前输『液』用『药』维持,并拒绝临终抢救如气管『插』管、胸外按压、电除颤等等,医师已向家属交代病情危重,随时会死亡,如出现一切后果,责任自负,签字为证。”

最后是罗大夫和我的签名。

没人『逼』迫我签。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签了。这一签字,母亲注定要在世上少停留几日。

深度昏『迷』中的母亲没有办法自己做主,就只好由她的儿女做主。我们一厢情愿地轻易决定了母亲是多活一天还是少活一天――现在想来,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我当时只是觉得,不想再看到母亲粗重、痛苦地喘息了。病床上的母亲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呼吸困难。她太难受了。母亲自己想必也不想这样吧。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换了是由母亲做主,来决定她行将死去的儿子是否多留在世上一天,哪怕仅仅维持心跳和呼吸,我想母亲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嘶喊――能多留一天算一天!!!

这就是我们与天下母亲的根本差距。

可见,我们有多自私!



第一卷 回家 第4章

把母亲从监护室的气压床挪到普通病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根本不会借力,稍一挪动就可能伤着她的筋骨。况且,昏『迷』中的母亲根本不会表达她的疼痛。这次多亏了一位又高又壮的铁塔似的护士帮忙,将母亲成功平移。

记得刚来医院就诊那天,先是我抱着母亲下了四楼――哪里是抱啊,母亲的身体被我窝巴成一团,全部重量都在向下出溜,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勉强塞进汽车后座。那时母亲的神志已完全模糊。在我抱她下楼的过程中,我和母亲的脸挨得很近,我分明看到母亲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但面无表情。

我顿时一阵悲伤,想母亲一定意识到,她是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

在医院又经历了数次大挪移。从担架车挪到病床,又从病床挪到平推车,挪到ct台上,一次次地调整位置,照完ct,再搬回平推车,挪回病床。

这次,是活着的母亲最后一次挪动了。

四天以后,母亲死在这张床上。

“铁塔”护士最初的力气和热情劲儿着实令人感动,我和姐姐连连道谢。可没过几天,“铁塔”护士出言便很不中听了。在她当班时,我们请她为母亲测量体温,或是报告她是否该及时加『药』了,“铁塔”开始变得很不耐烦,经常听她有意无意地甩出一句:“你们家属不都已经放弃治疗了吗?”或者:“其实再加『药』也没什么用,反正你们拿来(『药』)我就给你打”……让人别扭。

倒是最先向我们交代实情的罗大夫,对日渐衰微的母亲依然每天认真查看,还主动提醒我们:即使老人快不行了,也要经常给她翻翻身,别长了褥疮,老人受罪(用湿棉签沾嘴唇的细节也多亏了罗大夫的提醒)。这种时候――特别在这种时候,医生一点一滴的人『性』关怀,都会让我们有说不出的温暖。

我知道,医生写在病历上的近乎冷漠的措辞,无非是怕万不得已的时候,家属翻脸不认账,事先分清责任,这对医院和医生都至关重要。我还知道,“铁塔”护士见惯了生死别离,可谓阅人多矣,她是有一说一,口无遮拦。但此时此刻的直言不讳,是有悖于医学人道主义精神的。在医生面前,病人永远是弱势,病人家属于是也就只有处处卑微、时时小心――这不反常吗?!

母亲与十几个来来往往的急诊病人同住一室,这使得我们陪护的家属不得不表现得谨小慎微,生怕母亲哪口气扌到上不来,恰被这拨儿病人赶上,给人家心里添堵。晚间的观察室是不熄灯的,送来的急症病人大都输完『液』就走。他们中,有受伤的工地民工,半夜突然摔倒的老人,跟丈夫怄气喝农『药』『自杀』的糊涂村『妇』,歌厅里为了女人被人花了的内蒙歌手……形形『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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