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则已》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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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姊妹篇――
不嫁则已

陶然失恋了,在几秒钟之内。
  早晨起来的时候心情还好好的,看哪哪顺眼,晨光明媚,晨风柔和,车流井然有序,行人彬彬有礼,她几乎是一路微笑着来到了科里。陶然是医院普一科的护士,二十三岁,现代身材,高且瘦,骨感一流。她深知这点,有意无意地强调渲染:穿仔裤T恤,剪男孩儿式短发,不事脂粉,简而言之,绝不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世俗美女。走进医院住院部,上电梯,出电梯,大步流星向科里的女更衣室走去。如果不是这中间遇上徐亮,如果不是徐亮给了她那一掌,她的好心情将很有可能会延续下去,延续到换好工作服,走进治疗室,走进每一个病房,直到下班……陶然喜爱她的工作,她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如同她的身材。
  那个肇事的徐亮是这个科的医生,单身,年纪轻轻就已做上了副主任医师,令全科乃至整个医院众多同样单身的女孩子觊觎,令陶然对她们怜悯。你想嘛,有陶然在此,且与徐亮近在咫尺,岂能给她们染指的机会?当然徐亮从未明确对她表白过什么,陶然亦然,但彼此早已是神交甚深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像那俗话里说的,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儿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陶然正往女更衣室走,徐亮迎面走来,边走边看着手里的一份什么东西,他似乎永远在学习之中,工作之中,即使走路,也不肯白走。人尖子大概都是这样,天才就是勤奋加勤奋再加勤奋。陶然满怀欣赏地看着徐亮,同时迅速在脑子里检点自己的装束。一切OK!陶然站住,看徐亮走来,走近,盼望着他抬头。徐亮没有抬头,但她感到他用余光看到了她,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陶然再想什么,肩上已挨了徐亮重重的一掌,同时听他说道:“李钢,主任有请。”
  李钢?!
  李钢是科里的一位男性医生,外号“三级风”的,意即瘦得来阵三级风就能把他吹走,因此年届三十仍无人问津。她怎么能够像他?他怎么就能够把她看成了他?这与陶然对自己的评估相差何止千里万里?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尤其是这一击来自一位她心仪的男人,尤其是,她居然还以为这男人心仪她如同她心仪他,她甚至在心里不止一次描绘过他和她共同生活的蓝图?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的人生打击吗?岂止是人生打击,不啻于世界末日。徐亮能把她看成男性说明他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
  幸而陶然性格坚强,换别人,任是谁,在这种时刻,怕也得当场瘫倒。陶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向下坠,全身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面上,却仍能做到没事人儿一样,甚至还能装模作样摩挲着自己并不疼的肩冲徐亮嚷了一句:“干吗啊你徐医生!”
  徐亮这才抬起头来。“陶然!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以为是李钢呢。”



陶然心里越痛脸上越笑:“那你也看得太错了点吧,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了!”
  徐亮也笑:“陶然,不怪我看错了你。你自己瞧瞧,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点女孩子的,啊特征?”
  陶然叫了起来:“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徐亮大笑着仓皇离去。
  陶然走进女更衣室,咣的一声,把门摔上。更衣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声“咣”吓了一跳,定定看着陶然。
  谭小雨走过来关切询问:“怎么啦陶然?”
  陶然开柜子放包脱衣服脱鞋,不理。谭小雨立刻就闭了嘴,决不再多问半个字:一块儿上护校一块儿分配到这个医院这个科工作了这么几年,她太了解陶然了。她不理你时你就不要理她,你越理她她越来劲。谭小雨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儿,长得也是,纤巧精致。
  陶然脱下了仔裤T恤,没马上穿工作服,而是走到贴满半壁墙的穿衣镜前站住,定定地看镜中的自己:高个儿,宽肩,平平的胸……眯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用“余光”看,可不就是一男的?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男的,李钢水平。陶然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时候苏典典闻讯绕过一排排的小格柜子和一个个正换衣服的人挤了过来,手里抓着未及穿上的工作服,下面小裤衩上面小背心,露着个肚脐。她问的也是:“怎么啦陶然?”神情也如同谭小雨,满怀关切。
  于是陶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苏典典和苏典典身边的自己。苏典典削肩细腰丰胸翘臀全身曲线凹凸有致,无论你怎么看,睁大了眼睛看眯起眼睛看,虚了看实了看,她都不可能被看成男人,她都是个地道的女人。苏典典看着镜子里的陶然好心指点:“陶然,你应该换个胸罩,现在有那种托高的胸罩,带海绵衬的,等哪天我陪你去商场看看……”陶然不领情,板着脸道:“我托再高也不可能像你,里面跟塞了个小枕头似的!”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这时门开了,早已换好了工作服的护士长李晓探进头来,屋内马上噤声,一个人代表众人招呼了声:“护士长!”李晓五官端正,说不上漂亮但也决不难看,一副忙碌操心的管家婆模样儿。李晓目光刀子般在屋里一扫:“抓紧点!马上到交班时间了!” 
  贵宾病房的一个男子向陶然打听苏典典。“你没戏,人家有主了。”
  苏典典是普一科姑娘们的骄傲,也是她们的悲哀。苏典典长得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公主每天穿着白大褂打针、送药、铺床,穿梭于病区的走廊,却没有人觉着不合适不协调。平凡的工作没有使她平凡,她却给平凡的工作增添了奇异的童话色彩:再粗野的病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吐出半个脏字,再任性的病人也不会拒绝经她手送来的苦药水。典典的床头上永远挂着一个蓝印花的布包,包里永远装着毛线或棉线钩织的半成品。下了班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完了,她便打开她那个银灰的MP3,戴上耳机,边听歌边织,背抵墙,双腿并拢坐在床上,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动。她不爱串门儿,不善聊天儿,从不跟人闹别扭,除了因为是一块儿毕业而跟陶然、谭小雨关系近一些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工作中很少受表扬,也很少挨批评。领导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比别人干多了,不抱怨;干少了,不内疚。她不大关心书,看书多了头疼,因而除了考核前翻翻业务书。


为能晋升高级职称护士们几乎没有不利用业余时间去上这课那课的,典典不上,晋不上就不晋。典典的箱子里藏着许多棉线钩成的各种图案的台布、窗帘、沙发巾,白的,淡蓝的,淡粉的,精美雅致,比商场里卖的好得多。科里谁结婚了,她便选出几件送做结婚礼物,即将做新郎的小伙子接过礼物,看着典典心里头无限悲凉惆怅:唉,不知这样的福气将落在哪个混蛋头上。追求苏典典的人如春蚕吐丝,本科的本院的自不必说,来自社会上的求爱者也绵延不绝。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有身份的,有学历的……还有许多什么都没有但却有胆量的。只有苏典典自己毫不乐观。
  典典父母家在苏州,她只身在京已相当凄凉,面对如此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追求者以及追求者们的露骨欲望更使得她惊恐不已。苏典典不仅外表古典,心理和精神也相当的古典,属于不嫁则已、但嫁就要白头到老的那种女孩儿。也是天意使然,终于有一天,普一科住进来一个各方面酷似典典的男性青年:同典典一样地为异性趋之若鹜,同典典一样地追求爱情永恒、追求着牵手一生。理所当然地,如同冬去春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他们相爱了。男青年叫肖正,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大医药公司担任销售部经理,年薪二十万元以上。
  在一个柔和的金色黄昏里,他们完成了最终的结合。事先并没想这样做。肖正没有,典典更没有。对于追求古典的人来说,那结合本应当在新婚之夜。那天的开始也一如往常:肖正开车去医院接典典下班,像往常一样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典典生性随和,在肖正面前这特性益发地到达了极致。她仿佛是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危机四伏的幽深森林里独自飞了许久许久,飞得又累又怕时突然发现了那棵它寻找已久的大树,根深叶茂,风吹不动、雨浇不透。它舒展开宽厚的臂膀迎接了它,允许它从此栖身于它的怀抱,给它照料,给它温暖,给它安宁,使它永远免受任何的外来惊扰,从此后它便可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这棵大树是肖正,是偌大世界中典典的小世界,典典的整个世界。
  在那个金色的黄昏里,肖正开车带苏典典去的地方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层建筑,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进电梯,上12层,然后沿着阒无一人的楼道继续走,这期间他始终不置一词,不管苏典典怎样用询问的目光询问。最后,他带她在一个装有高档防盗门的住室前站住了,然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在苏典典惊异的目光中,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里面的一道门,立刻,一片铺洒着金色阳光的开阔、簇新呈现在了苏典典的面前。这是一套精装修的新房,房里基本无家具,只有客厅一角的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套音响。……
  肖正的声音响起:“典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苏典典一震,转脸看肖正,神情、目光如梦似幻。肖正笑笑,径向屋内音响走去,打开,顿时,小提琴曲回响,与灿灿金色融成了一片。
  肖正向回走来:“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喜欢吗?”
  苏典典迎过去扑进了肖正怀里,脸放在他肩上,感动异常:“……谢谢!”肖正着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美丽非凡的脸,耳语般地:“典典,典典,你自己都无法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二人相互凝视着靠近,再靠近,直到靠得无法再近,只得接吻,不如此他们便无法满足心中那强烈要求再近一步的渴望;到得接吻都无法平息身心的颤栗,肖正只得屈从于造物主的意志,对怀中那具柔软顺从的躯体做了进一步的深入探索,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在夕阳与小提琴曲的包裹之中……事后,肖正看到了因他而出的血。肖正古典却并不古板,对于典典,他从来没有想过非要是她的“第一个”,即便如此,当他知道了自己是“第一个”的时候,喜悦和感激还是骤然间在心中爆满。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姑娘,这个天使般美丽天使般纯洁的姑娘。婚礼定在了周末。
  婚礼的举办交给了婚庆公司,也就是说,交给了专家。专家水平高要价自然也高,五十万,这还是其价目表上的二档价格。不过对于年收入二十万元以上、并且一辈子就打算结一次婚的人来说,这价格也算恰当,也不过分。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惟一不尽如人意的事是,苏典典的父母临时有要事周末那天无法从苏州赶到。经过各方一番的紧急磋商,确定至时由李晓,也就是苏典典的护士长,充任苏典典父母一方的代表,讲话。
  为了这个“讲话”李晓呕心沥血,挑灯夜战用光了两本稿纸,早晨睁开眼一看,还是遗憾多多,只能撕了重来。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如此重大的信任,无论如何,不能让价值五十万元的婚礼砸在自己的手上。不料正当灵感突至写作正酣之际,想起了儿子李葵今天要参加数学竞赛,就是说他还得像平常一样按时吃饭,而她呢,就还得像平常一样为他做饭。李晓恨得“嗨”了一声,扔下笔,跳起身来去了厨房。用平底锅煎鸡蛋,用面包机烤面包片,用微波炉热牛奶,用刷子刷黄瓜……一通忙活。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儿子房间喊:“李葵,起床!”
  李葵还不到十四,个子已比妈妈高出了半头。坐公共汽车,举目看去,在成年男性里,都得算高个儿。但是李晓仍不知足,比现在的成年人高算什么?她得让儿子成为他那一代人里的佼佼者。为此,她极重视儿子三餐的营养,三餐里,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打发了儿子,李晓在自己房间继续被中断了的写作,这时李葵吃着面包夹煎鸡蛋溜达了过来,不无好奇。妈妈平时难得写点什么,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写?他从妈妈的肩上探过头去,看稿纸小方格里那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字:“苏典典自1994年护校毕业分配至我科后,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李葵不由得问:“这个苏典典怎么啦,死啦?”李晓呵斥:“胡说!”
  陶然站在路边往谭小雨家打电话。
  朋友们都不爱往谭小雨家打电话,怕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太热情;而她家的电话又永远都是由她妈妈首接。后来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来那电话就放在她妈妈床边一张老式写字台上,她妈妈就紧靠那张写字台常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类风湿了,手脚都变形了,走路都不能走了,只能那样地坐着。按说热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次次热情就不好了,时间长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热情了,更像是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绝不撒手的穷凶极恶。这一切陶然都不说什么,病人嘛,你得理解,经年累月一个人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也是寂寞。



  以后再打电话就避免跟她正面接触:不报家门,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上来就说你好请找谭小雨,小雨马上就过来了,感觉她正在她妈妈的房间里。都九点多了她还不出门还在家里磨蹭什么!苏典典的婚礼是十点半,十点半开始,那么十点钟之前就应当赶到。别人晚点犹可,作为苏典典的同学兼朋友,陶然和谭小雨断不可以迟到。
  “小雨你还不走在家里干什么呢?”
  谭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事?”
  “一直想着问你一直忘了问,你打算送苏典典多少呢,结婚的钱?”“你呢?”谭小雨反问。陶然想了想:“八百,怎么样?”“八百?”谭小雨叫了起来,然后捂住送话器对妈妈小声地道,“她说一人送苏典典八百块钱。”陶然在那边浑然不觉地:“多了还是少了?”谭小雨说:“还少!半个月的工资啦!”挂了电话,神情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按照收入,谭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个人都有收入,爸爸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教授专家一级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妈妈过去是中学老师,现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资。问题是她们家支出太大,妈妈有病,家中长年需请保姆,请一个做家务兼照顾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码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谭小雨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再就是给妈妈看病吃药,又要一大块花销,这么平均下来,三个人的收入几乎是月月光,手头稍松,就有超支的危险。这时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钱包来,小雨摆摆手,转身去了爸爸屋。谭小雨的爸爸谭文冼谭教授正在自己房里看稿子,除了临床、教学工作,他还担负着多家医学刊物的主编、副主编、编委等职。小雨进来。 “爸爸,您这还有没有钱?”“多少?”“八百。”谭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一千。”
  这时候电话铃响,两个人静了下来,听小雨妈妈在那屋接了电话。“你是哪里?……你是哪位?……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于是两个人都明白这电话是找谁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后,小雨妈妈在那屋叫了起来:“文冼,电话!”谭教授起身去客厅,拿起了串联一起的另一部电话,小雨妈妈马上放下了她这边的电话。小雨有些难过地看妈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理解妈妈。叫谁看,哪怕是谭小雨看,客观地看,也得承认,妈妈实在是配不上爸爸,越来越配不上了。年龄差不多,都五十多岁,爸爸还要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妈妈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长年卧床的生活使妈妈越来越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肥臃虚肿的胖老太太;爸爸却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龄越大越有味道,由里往外渗透着一种沉静、沉稳的学者风范,极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时候,在他讲课的时候,那种魅力用陶然的话说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到齐了,惟最该到的那个人、新娘的临时家长李晓,迟迟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司仪急得眼珠子上登时出现了血丝网,这可是一笔价值五十万元的生意,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几经打听,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谭小雨。司仪怒冲冲质问:“你们护士长呢?”陶然和谭小雨一齐摇头,司仪扭头就走,又被女孩子们叫住:“哎!……我们苏典典呢,她现在在哪里?”“婚礼正式开始之前,你见不到她。”司仪大步走开。女孩子们追着问了一句:“为什么?”司仪远远扔下一句:“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设计的。”谭小雨闻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陶然看着她:“羡慕了?”谭小雨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谁都不能比……我要结婚,首先一条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妈。”陶然:“你妈有你爸呢。”谭小雨没说话,不好说,恰好这时那位司仪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问她们俩:“如果到时候你们护士长就是来不了,你们俩谁能当一下新娘子的临时家长?”
  陶然连忙点头表示可以,同时不无殷勤地问道:“你看我们俩谁合适些?”
  临时家长李晓这时正在汽车修理所给人修理汽车。身上穿着早晨在家穿的那身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强点,出门穿,顶多让人说邋里邋遢的,不至于说不成体统。头发显然没梳,枕头印儿还在后脑勺上,后脑的头发被枕头压得向两边扎煞,远看,中间那块像是秃了。脸也没洗,带着隔夜的锈色;牙齿明显是刷过了,嘴边的牙膏沫子还在。她一边看人修车一边看表,心急火燎。
  本来一切正常。儿子走了,讲话稿写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了,她进卫生间洗漱,时间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东西,正好。是在刷牙时电话铃响了,对方是个成年男人,上来就问:是李葵家吗?李晓一听这声音这问法就预感不祥,正常打电话找儿子的,没有成人。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儿子骑车上学,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悬上了心,直到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心方能落下。她见过那些半大小子骑车,那就是一条条敢死队的鱼,在车流人缝里钻来钻去。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训过儿子:总有一天你得钻到车轱辘底下去!……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问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长,李晓把嘴里碍事的牙膏沫子不管不顾就地一吐说了声是,这时对方便自我介绍说他是海淀医院,李晓登时热血上头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幸好对方及时接下去:李葵骑自行车把人家的汽车撞了,撞了一个坑,划了一道,他自己没事自行车也没事儿,对方是好人,听孩子说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就把他放了,留下了电话以联系其家长修车。李晓放下心来满口答应好好好,又说今天她单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对方说改天可以,都没有问题,需要说明的是他是出租车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车钱,这钱由谁来出毋庸讳言,令李晓犯开了踌躇。这个时候对方建议:您单位有事让您家先生来嘛。李晓没吭。她家里没有先生。李葵的父亲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个人用李晓的话说,既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心,一个女人要是碰上了这种“两心”俱无的男人,算是活该倒霉定了。经过权衡计算李晓决定了先去修车。


  婚礼就要开始,按时开始,拖不得,一分钟都不能拖。婚庆公司对这个五十万元的婚礼极为重视,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非常紧凑,环环相扣,牵一发就动全身。他们对李晓已彻底放弃,按他们的话说,本来就是“替”,谁替不是替?只可惜红眼司仪的好心建议未被采纳,在选择由谁“替”的时候,陶然和谭小雨均被淘汰,最终找来的是一个跟苏典典完全无关的中年妇女,他们更重视形似。苏典典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没哭了出来,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没人。普一科的姑娘们也都非常遗憾,而且不安。护士长怎么会迟到?她这辈子就没有迟过到,她若是迟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最后的一刻,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驶来,直驶到饭店门口,车门开,车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来,姑娘们愣了一下,然后齐声呐喊:“护士长?”喊声里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欢呼,催促,不满,埋怨,等等等等。车里,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的出租车师傅要找钱给乘客,扭头看时,那女乘客早已没了踪影,只见着一大团花红柳绿向饭店里面滚动。女孩子们簇拥着李晓跑,边跑边七嘴八舌:“护士长你怎么才来?听说苏典典都快急哭了!”李晓一挥手:“别提了!我那个儿子,气死我了。不说了不说了!快!”
  大厅舞台上,司仪眼睛红红地宣布:“现在,请新人及新人的亲人,上场!”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乐曲声中由两边入场,千钧一发之际,李晓三步两步跳上了台,冲到了苏典典的身边,一掌推开婚庆公司安排的她的那个替身,取而代之。苏典典喜极而泣:“护士长!”同时抬起了一只手来。李晓以为她要抹眼泪,忙伸手挡住了她:“小心妆!”苏典典抽出被挡住的手,伸过手去抠掉李晓嘴边干了的牙膏沫子同时道:“您这里有一些白东西!”一句话提醒了李晓,使她骤然想起了被忘却的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鲜亮,尤其新娘子苏典典,天生丽质加上洁白的婚纱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边李晓的衣服不整、蓬头垢面就显得格外刺目,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深知这点的李晓脸上干笑着,不时拽衣服理头发倒腾着两只脚,动作琐琐碎碎,非常地难受,非常地不自信,因而越发不堪,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整洁簇新的日子,她倒显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苏典典不觉,舞台,灯光,众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经麻木感觉丧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们却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
  李晓从婚礼上回来,站在自家镜子前,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发愣,心绪恶劣。家里还是早晨起来的样子,窗帘没拉,被子没叠,到处是揉成团的纸,写好的稿子还原样摆在桌子上……钥匙开门的声音,儿子回来了,此时男孩儿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四驱车马达刚缠了一半儿,他得早点缠完好跟同学去玉渊潭公园的跑道试车。
  “李葵。过来。”男孩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站在门口斜眼看妈妈,显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给忘干净了。李晓紧盯着他:“你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男孩儿这才一下子想起那回事来:“妈,他找您啦?”“他能不找我吗?花了钱是小事,人家苏典典一个好好的婚礼今天生生让我给……我说李葵,咱都十四岁了,以后能不能让妈妈少操一点儿心呢?我不要求你帮什么忙只要求你不给我帮倒忙行不行呢?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要管你里里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从你生下来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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