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放纵的青春》第32/60页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开外面的塑料,扯出被褥叠成长条形,伸手拉开炕几的门打算把被褥放进去,原本破烂得总是关不牢的门一拉之下竟然打不开,她心中纳闷,再用力,仍然没开,仔细一看,门把手的两个圆钮上竟然栓着细细的一条皮筋?
  她觉得奇怪,当时全家搬走时,这个炕几因为太破了,卖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没人理,是谁在这里栓了一条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开炕几,抱着被褥正要放进去,不想抬眼间,见炕几左边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半臂来高的信!
  这是哪里来的?
  满心疑惑地放下被褥,她拿过信,厚厚的四摞子,沉甸甸地,还用紫色的绸带绑着。拿到最底下的一摞信时,炕几的木头板子发出喀拉一声,信底下似乎有硬物,她伸手轻触,一个小小的紫色金属机壳和充电器露出来,淡淡的紫色在黑暗里闪着好看的亮晶晶的光泽。
  又是一部手机?
  她心中一动,把手机拿在手里,轻按机壳上那个绿色的小按钮,屏幕一片漆黑,这手机显然不知道放在这里多久了,已经耗光了电。
  那些信的封皮全是空白,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地址。紫色绸带子打了一个十字花结,解开花结,从最上面的一封信拿出信纸正要打开,就听见房子外有脚步响,她心中一动,将所有东西都塞到炕几里,关上门,回过头,就看见崔三婶背着一袋子米已经走了进来。乡下地方,乡民进出邻舍家里都不打招呼,崔三婶也不例外,她在走廊里笑着对望舒说:“望舒,我把米给你背来了。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拿点油。今年花生收了不少,我榨了半缸,等会儿你跟我到我家,我送你一罐子。”
  望舒忙道谢,自己把耳朵上的芍药花摘下来,随手放在炕沿上,走出去把米袋子从崔三婶身上卸下来,搬到后面厨房。看崔三婶累出了汗,她伸手把后门打开,用厨房的布把房檐下的两张椅子擦了擦,笑道:“三婶,你坐下歇一会儿吧?”
  “不用了。”崔三婶没坐,站着匀气,歇了一会儿,看着叶家宽敞的后园子笑道:“这园子土肥啊,明天我来种点菜,不然这么大块地方空着真是可惜了。”
  望舒忙答应,听崔三婶又道:“你这猛地回来,缺东少西的,不嫌弃就到我家搭伙吧,柴米油盐都是现成的,省得你买了。”
  望舒知道崔三婶是一片好心,可三婶家没有劳力,日子也过得不宽裕,她忙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一会儿我就到山下去买点面条和盐,凑合着过一阵子就是了。”
  “那咱们一块走吧,你顺道再去我家拿点油。我刚才碰到崔胖子,你们搬走了一年,一点音信没有,大伙都挺惦记你的呢。”
  望舒不好拒绝,只能答应。跟着崔三婶出了家门,一路下山,在杂货铺前崔三婶记起家里鸡笼子没关,先跑回家了。
  望舒只好一个人走进铺子里,崔胖子看见她进来,惊讶着道:“望舒啥时候回来的?”
  “哦,刚到家。”望舒笑着答。
  “回来有事儿啊?”杂货铺里正打麻将的一个大爷问望舒。
  “住几天,就回省城找我大哥。”望舒一边买盐和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一边答。
  离开一年,当初斜着眼看她的乡亲,竟然也跟她热络起来。
  一年,看来真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崔胖子开铺子的,特别多话,把叶家老小都问了个遍,还问望舒有没有打工,城里生活好不好过,菜多少钱一斤……望舒一一回答了,旁边搓麻的几个老人又问起叶母,望舒正在答话,听崔胖子突然道:“望舒,以前你家住的那个劳改犯,你们搬走后还来过,你知道么?”



还真的跟那个劳改犯有事儿。
“他找我们做什么?”望舒躲开崔三婶的目光,嘴里问着话,这句问话却没有任何意义,心里已隐隐地知道他来是做什么。
“可能是想跟你们联系上吧。他第一次来,我是听人说的,大早上就来了,几个人跟着,开了两辆车呢。他在你家前院子后园子站了很长时间,我不是负责给你家看房子么,就赶过来看看,那劳改犯就问我你家人哪儿去了,我就实话实说搬去省城了,具体住哪儿我也不知道。”
望舒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连崔三婶住嘴不说了她也没注意到。
后来崔三婶又接着说:“第二次他没跟我说话。那天还下着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来,在你家站了一会儿,后来就到湖边去了,站在岸上,听说发呆到后半夜才走……”
望舒低了头,很久没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处过朋友?”崔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望舒轻轻摇了一下头,后来她转过身,背对着崔三婶向家的方向走,边走边道:“三婶,我去山上有点儿事,一会儿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望舒脚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边去了。
她站在岸上,看着眼前的绿水青山,心事重重里她胸口有点儿闷,不由得深深地吁了口气。
他曾经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来旧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还是想念曾经的那个故人?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地包裹着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里,这湖边似乎又下着细雨,细雨里他站在湖岸上,浑身湿透了,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自己,移不开眼睛……
望舒心里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这湖边徘徊,是想念自己么?这么大老远地回来几次,是――是来找自己了?其实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没有结局的一个邂逅,放不开,不过徒增痛苦罢了。
人坐下,向后躺在草地上,她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阳光照在她脸上,周身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息,这些气息跟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时刻突然契合起来,那一个放纵的夜晚刹那间毫无预警地自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有些回忆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这湖水,这小洲,和洲那边的水波澹澹,以及挡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仿佛凝住了般地美丽。等到湖边人已老,这不变的青山绿水和当年那对夜雨里赤裸纠缠的青年男女却在回忆中永远美好着。
可惜人不能总是生活在回忆里,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现实是这样丑陋,这样残酷无情,常常给没有防备的心致命的一击!
她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来起身拎着日用品慢慢向家走。进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婶不敲门就进来,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铁门插上,她走到西屋里,一眼看见炕沿上放着的那朵粉色芍药,孤零零地躺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心中微有所动,走过去伸手把炕几门打开,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纸页很多,打开时哗啦地响,足足有十几张,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及至看见第一页信纸上画的两个卡通人物,她惊讶得凝住了。画上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光头少年,躺在炕上,受伤的腿高高地跷起,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拖鞋的马尾辫子少女,正在屈身给他的伤腿换药――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带着一丝怒意盯着眼前的马尾辫子少女,那少女却似浑然不觉,她低头的样子很安静,只眉眼间隐隐带着一丝愁苦,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下唇,似乎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缠绕在她心头……
画得实在太传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头少年是许承宗。
或许该说是十年前的自己?
画里的少女眉眼灵动,永远不会有晒黑了的肌肤、风吹得失去光泽的头发、日渐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内心……
第二张信纸也是同样的两个人物,只不过这一次高大的光头少年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翘起,他正抱着公鸡,笑嘻嘻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马尾辫子姑娘。
第三张换成了室外,她家门前的芍药花坛处,光头少年手里捧着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递过去,少女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向前探着……
……
心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每张信纸上都是他以前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后来显然是画完了他记忆顺这里养伤的情景,画面上的光头少年逐渐消失,慢慢地都是马尾辫子少女的样子:煮饭的她,剁菜的她,洗衣服弄得满手肥皂泡的她……
她在盯着这些画的时候,脑子里蓦地记起他初来自己家养伤时曾经说过的“望舒妹子,你要是喜欢收情书,我在这里住的日子,一天给你写一封怎么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他写的情书么?
看着纸上这些线条流畅、颇具天分的白描画,她眼前浮现出许承宗的样子,那张俊朗的脸曾经以为自己是熟悉的,现在看着手里握着的卡通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许承宗。
他是谁?他曾经学过画画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好人还是坏人?
心头一片茫然。
茫然地看着一张又一张图画,心里乱乱的,这每一张上面都是她自己,图上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分开的这些日子,他曾思念过她。
最后的一幅图画是少年跟少女相拥着躺在床上,那少女身上的线条是用虚线画的,显然是他想象中的情景,光头少年的手臂揽着少女的肩膀,一实一虚的两个少年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望舒看着看着,眼眶有些湿了,就在她坐的地方,当初许承宗曾躺了十多天,这时候她慢慢躺倒,往日这里发生的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地在她脑子里回放。
他想念她,这些信很清楚地告诉她这一点,而如果她对自己诚实些,也会发现内心深处,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在这里的那段日子,只不过过去的一年,她不敢想他罢了……
她翻身趴下,再翻身躺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情也在反侧之中起伏不定。
后来她心里的冲动一点点地膨大,她猛地放下手中的信,飞快地冲到充电的手机旁边,按照刚刚记忆中崔三婶给自己演示过的方法,查到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选取最上面的一个,手按着接通的按钮,却迟迟按不下去――
我想做什么?
只是些微的迟疑,就已经让刚刚满腔的冲动熄了一些,她眼睛愣愣地看着屏幕,手指移开,放下电话,后来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随风婆娑的玉米,呆住了。
他走的那天,他母亲来接他时的排场历历在目,就在玉米秧子挡着的那块门前甬道的台阶上,一群衣着显赫的人围在他的周围――那是一个她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世界吧,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时候,是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别人的――
他那时候脸上和眼睛里冰冷的神情,现在想来,仍让人寒心不已。
天黑了,初夏的晚上气温仍很低,她感到夜风吹在身上,有些让人清明的凉意。回过头,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纸笔,给崔三婶留了个条子,挂在门上。自己沿着上山的小路,慢慢地在夜色里向山上走。
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她沿着从小走到大的那片林子进去,每一个土坑,每一个积水的小洼,每一道隆起的土岗,都熟悉得仿佛她掌心的纹路。
她需要在这里走走,需要在生命中最熟悉的地方理清自己此刻的心境。
沿着山间林木中的小路一直向上,半山腰里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她坐在那块石上,然后躺下,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半山中对着寂静的虚空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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