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14/152页


  前面说过,司马越在军中组建行台,也就是说,他这里才是真正的朝廷,可周馥却还是认死理直接跟洛阳沟通,视司马越的行台如无物。
  如果这算司马越小心眼,那么再看这封奏疏的内容:“臣与僚属华谭(江东陈敏谋反时曾写信骂过顾荣)等人计划请陛下迁都到淮南寿春城。寿春城北有涂山,南有灵岳,地势险要,且漕运四通八达。臣甄选三万精兵奉迎陛下,另准备了十五万斛米、十四万匹布绢,以供皇室开销。黄河以北可交给王浚、苟晞,黄河以南则可交给臣。”
  司马越看着周馥的奏疏,气得浑身发颤。
  前些日子他发檄文召周馥勤王,周馥推托说手里没兵不来,这下凭空冒出三万精兵、十五万斛米、十四万匹布绢,全都是送给皇帝卖人情的。还说黄河以北交给王浚、苟晞,黄河以南交给周馥,明摆是没拿自己当回事。
  司马越火冒三丈,当即下令淮南太守裴硕攻打周馥。
  裴硕干不过周馥,向驻守在江东建邺的司马睿求救。
  司马睿本来就属于司马越派系,纵然他无意插手中原纷争,但看在司马越和裴氏的面子上,还是派出甘卓帮忙。不出十来天,甘卓打败了周馥,周馥逃到豫州被司马越的侄子司马确(司马腾的儿子)捕获,没几天,周馥气愤而死。
  要知道,周馥上呈给朝廷的奏疏中,曾宣称自己有三万精兵,而甘卓这么快就击败周馥,可见江东司马睿的实力之强。然而,甘卓扫清了淮南——这个属于江东自家门口的麻烦后,没有去跟司马越会合,而是又回到司马睿身边。很显然,司马睿虽然是司马越的人,但他根本不想过多参与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想专心致志地经营江东。在他心里,无论是司马越,还是朝廷,都跟自己没太大关系,唯有江东才是未来。
  几年后,中原越来越乱,曾跟周馥混过的华谭也逃到了江东。
  司马睿质问华谭:“你当年跟周馥有过交情,你说说,周馥为什么要谋反?”华谭回答:“周馥提议迁都想挽救晋室,只是那些藩镇大员各怀心思,才导致失败,给他扣上谋反的罪名实在不妥。”这话隐隐有指责司马睿的意思。
  司马睿又追问:“周馥身为一方重镇,朝廷宣召他都不去,又没起到匡扶社稷的责任,难道还不是罪人吗?”司马睿所说的朝廷,指的是司马越在项城建立的行台。
  “这么说看似有点道理。周馥的确没能匡扶社稷。不过,所有跟他一样的藩镇重臣都该受到谴责!即便如此,说他谋反也是诬陷!”
  华谭堪称是个敢于直言的义士,他这番话让司马睿听了很不舒服。另外,因为他早年指责顾荣屈膝于陈敏,由此与顾荣结下私怨。顾荣是司马睿最仰仗的江东名士,时常排挤华谭。后来,华谭在江东过得不得志,他晚年被司马睿罢免,郁郁而终。
  总而言之,司马睿虽然帮司马越铲除了周馥,但充其量是扫清自家门前雪,并没有帮忙到底的意思。
  东海王司马越算是众叛亲离了。
  3月,苟晞派五千兵进驻洛阳,这相当于抄了司马越的后院。司马越留在洛阳主持政务的河南尹潘滔被苟晞通缉,潘滔逃亡,后不知所终。
  皇帝司马炽跟苟晞一开始还只是偷偷摸摸地沟通,有了苟晞的军队撑腰,他的腰杆也硬了起来。4月,司马炽正式下诏,任命苟晞为大将军,同时昭告天下,讨伐司马越。
  没过两天,太傅司马越获悉了这封讨伐自己的诏书。
  司马越彻底寒了心。再怎么说,他都在一直努力地对抗汉赵帝国,可如今他最大的敌人,除了汉赵帝国之外,还有他亲手拥立的皇帝,和他提拔——确切地说,是打了个折扣提拔起来的结拜兄弟。
  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了,等死吧!
  司马越觉得嗓子眼像堵了块石头,他拼命地干呕,想把这块石头吐出来,他尝到嘴里涌满了又腥又咸的味道。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昏倒在地。
  几天后,司马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映入眼前的是一脸哀伤的王衍。
  “我要上朝!我要诛杀逆贼苟晞!”司马越奋力用拳头捶着床沿。
  “太傅,您忘了吗?这里是豫州项城,不是洛阳啊……”
  “豫州……项城……”
  豫州项城……司马越落下了眼泪。这里难道不是天命之地吗?想当初,他的伯祖父司马懿,堂伯司马师、司马昭都曾驾临到项城,平定了淮南三起叛乱,从此奠定了晋室的根基。今天,身为晋室最强藩王的自己也来到了项城,却是无奈地目睹晋室走向穷途末路。
  我要死了,死在祖辈开创基业的地方……
  “夷甫(王衍字夷甫)……”司马越突然紧紧握起王衍的手,“我原本希望跟你一起安定天下啊!”
  司马氏与琅邪王氏的天下。其实,不消司马越说,王衍心里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构想?一个听起来无比振奋人心的构想。但如今,这个构想即将幻灭了。
  “我死后,你替我统领全军,要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太傅……”王衍心里想说所托非人,自己不是这块料,可他实在不忍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地痛哭流涕。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4月23日,东海王司马越获悉皇帝下诏讨伐自己十几天后,在豫州项城忧愤而死。
  这位司马炎的族弟——东海王司马越是“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一位藩王,他的死,意味着“八王之乱”正式宣告结束。客观地说,司马越跟之前那几个和白痴没两样的藩王比起来,还算是有追求、有理想、有作为的。虽然他擅权自重、诛杀异己,但他的确也蛮拼的,或许,也是因为国家濒临崩溃,容不得他再视而不见了。司马越掌权期间有两个最大的败笔:其一,他没有维系好跟皇帝司马炽的关系,既然拥立了成年皇帝,就该保持应有的尊重,如果做不到,那还不如拥立一个孩子来得省事;其二,他没有笼络住结拜兄弟苟晞,既然许诺了就要给,给了就别打折扣,这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常识。结果,司马炽和苟晞最终令司马越后院失火。
  没过两天,留守洛阳的何伦率先获悉主子司马越的死讯,他没敢声张,因为朝廷一旦知道司马越已死,肯定会向自己和司马越的家人下黑手。于是,他带着司马越的遗孀裴妃、世子司马毗以及大批忠于司马越的宗室藩王逃出洛阳。这帮人往东南方向跑了一百多公里,在洧仓(今河南省鄢陵西北)一带被石勒截住。包括司马毗在内的三十六个藩王全部被杀,只有何伦、裴妃少数几人侥幸脱险,后来,何伦跑到徐州藏匿起来,裴妃流落民间被贩卖为奴,很多年后,裴妃南渡过长江,投奔了司马睿。
  司马越死了,可司马炽和苟晞就能高兴得起来吗?当然不会。很快,他们也将等来自己的末日。
  二十万尸骨
  “东海王薨,现在唯有靠王太尉主持局面。”驻扎在豫州项城的官员群龙无首,眼巴巴地看着王衍。
  眼见这阵势,王衍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摆手:“我年轻时就没有做官的意愿,无奈这些年身不由己升到三公高位。统率全军的重任怎能交给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这位当朝宰辅,太尉王衍居然说自己没有做官的意愿,着实让人汗颜。
  众人无奈,又推举司马范(司马玮的儿子)担任全军统帅,司马范也不敢接受。这下,所有人都没辙了。无论如何,几万人不能就这么在项城干耗着,最后,王衍等公卿一合计,决定先带着司马越的棺椁去青州东海(司马越的藩国)下葬。如果是天下太平,他千里迢迢地给司马越送丧还能说有情有义,可当时天下大乱,整个中原都被汉赵帝国的势力肆虐,其中,汉赵帝国实力最强的石勒就驻扎在豫州项城附近,王衍不去迎敌打仗,反而要带着一大票人远赴青州给司马越送丧,对于他这个决策实在没法评价。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5月,王衍偕同大批公卿官员,率领四万大军离开豫州项城,往青州东海国行进。就在他们向东北走了六十多公里,抵达宁平城(今河南省郸城东北)时,被石勒的羯族骑兵追上了。
  按说石勒军队数量并不及王衍,但四万晋军毫无战心,又没有个统一指挥,纷纷掉头逃跑。羯族骑兵四下包抄,将晋军团团围住。部分士卒和将领弃甲投降,可石勒不理那一套。
  “放箭!”
  羯族人拉弓张弩,铺天盖地的箭雨射向晋军。顷刻间,成批成批的士兵中箭倒地,尸体堆积如山。晋室最强大的一支生力军就因王衍的不作为毁于一旦。
  史书讲宁平城之役共战死十几万人。前面讲司马越从洛阳带走了四万中央军,就算他在豫州项城又会集了当地驻军,也不可能高达十几万。那么说,十几万数字又是从何而来呢?《晋书》中明确解释说,这十几万人其实包含了“王、公、士、庶”,也就是说,有大批平民、官吏、贵族均死于这场屠杀中。
  这还不算完。石勒获胜后,又在当地屠杀数万百姓,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将所有俘虏尽数烧死,并将烤熟的人肉都充当了军粮,供羯族人食用。
  一场仗下来,石勒总计杀了二十万人。
  讲到这里,我们必须要介绍一下这个极端残暴的民族——羯族。羯族人的长相与汉族人有很大不同,他们深眼窝、高鼻梁、多须发,据考证,他们应该是汉朝时随匈奴人迁居到中国北方的中亚人种。前文说过,石勒出身奴隶,其实不光石勒,当时绝大部分羯族人基本都是匈奴人和汉人的奴隶,这种常年被奴役的生活让羯族人心中积压了大量仇恨。宁平城的屠杀惨案绝非个例,石勒在行军打仗时,拿汉人充当军粮几成惯例,被他们俘获的汉族女子有个专门的称呼——“两脚羊”,想奸就奸,想吃就吃。其残暴程度比起鲜卑人和匈奴人更甚。
  八年后,公元319年,石勒的势力越来越强,遂脱离汉赵,自称赵王。又过了几年,石勒灭掉汉赵。公元330年,石勒称帝,他创建的王朝史称为“后赵”,这是为了和匈奴人建立的“汉赵(前赵)”相区分。后赵势力最强的时候完全囊括了整个长江以北,与长江以南的东晋南北对峙。石勒死后,侄子石虎发动政变,杀了石勒所有的儿子并夺取皇位。后赵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凶残,即便在不打仗的时候也常吃人,虐杀汉人更是家常便饭。在长江以北,汉人几乎到了被灭族的边缘。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宁平城之战结束后,王衍和大批公卿、皇室藩王全都被石勒俘获。
  “启禀将军,我们捡到了司马越的棺材。”
  “哦?”
  石勒转了转眼珠,决定在那些晋朝俘虏面前作一场秀。
  “把司马越的尸体拖过来,浇上油,再给我拿个火把。”
  羯族人依令照办。
  少顷,司马越的尸体被拖到石勒和晋朝俘虏面前。石勒高举火把,言道:“你们看看,就是这个人祸害天下,今天我要烧了他的尸骨告谢天地!”说罢,他将司马越的尸体点燃。伴随着滋滋声,一股恶臭的浓烟升起,王衍等人吓得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抬眼去看石勒。
  石勒扫视着俘虏,咧嘴一笑。
  “怕什么?我不是还没杀你们吗?现在,我想听你们讲讲,强大的晋国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德行。”
  王衍听到这话,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谨慎地抬起头,这才总算看到石勒的相貌。石勒鼻梁高高隆起,眼窝很深,满脸卷曲的胡须,尽管浑身脏兮兮的,但还是能看出肤色比汉人要白得多。王衍并非第一次见到羯族人,但对他来说,所有羯族人大抵长得都是一个样子。
  “既然石公想听,就由臣来说好了……”
  王衍侃侃而谈,越说越来精神,他从西晋开国之初讲到司马炎硬扶智障儿司马衷上位,又讲到贾南风专权,然后历经“八王之乱”,列数每场动乱的缘由始末,把晋室衰败的过程分析得头头是道。其间,他也反复强调自己无心出仕,且不参与朝廷政务。总而言之一句话,晋室衰败跟自己没半点关系。
  王衍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他从石勒举手投足之间,看出石勒对自己口才的欣赏,同时,他也看出石勒暗藏庞大野心,绝不是个甘愿屈居人下的人。于是,他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石公您有经天纬地之才,当世无人能及,可您却为匈奴人卖命,这难道不是屈才吗?依我看,您完全可以称王称帝,建立一番伟业啊!”
  石勒本来听着王衍这番天花乱坠的讲述,正觉得意犹未尽,直到听到最后这句话,他猛地警醒过来:“放肆!说什么呢你!”
  这些年,石勒南征北战,凭战功官拜汉赵帝国并州刺史、镇东大将军、汲郡公。一方面,他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有自立为王的想法。当时,石勒的势力遍布北荆州和豫州,他曾想过独立,但最终还是听了谋臣的话,以时机不成熟作罢。处在这样的立场,他极担心遭到刘聪的怀疑。而今,王衍居然劝他独立,这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他当场翻脸,指着王衍骂道:“你名冠天下,大半辈子游走于仕途,现在头发都白了,怎么敢说自己无心参政?祸害天下的就是你这种人!”
  说罢,他让手下将王衍推了出去。
  待王衍离开后,石勒问幕僚:“我闯荡天下多年,从没见过像王衍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留着他?”
  幕僚回答:“王衍位居晋朝三公,一定不会为我们所用,杀他不足为惜。”
  “说得也是。”石勒点点头道,“不过,王衍这些人毕竟是大名士,不宜刀剑加身。”
  当晚,石勒命人将王衍等公卿逼到一堵高高的危墙之下。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衍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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