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15/152页


  “石公开恩,不用刀剑杀你,你该知足了!”
  随即,墙后的羯族士兵奋力推墙。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危墙坍塌,巨石滚滚而落,砸得王衍头破血流。王衍踉跄跌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他头顶的星空很快被巨石盖得严严实实了。
  被压在巨石下的王衍,想起孔子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或许……自己本来就不算个君子吧。他卓绝的口才再无人能倾听,临死之际,他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这一切,的的确确是我的责任啊……”
  王衍死时五十六岁。
  几十年后,东晋重臣庾翼这样评价王衍:
  “王衍号称前朝风流名士,但他追求虚名的行为实在令我鄙薄。如果他认为当今世道衰败,那么一开始就该选择隐居避世,可他却一再谋求高位。既然名位显赫了,就该专心治理天下,可他又空谈误国。等到晚年,又贪图安逸,专谋自保。但凡贤明君子都不该赞同他的行为。”
  东晋权臣桓温北伐时,目睹中原一片萧瑟残破,愤慨言道:“国家沦丧,中原变成废墟,王衍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袁宏试图为王衍开脱,他辩解说:“国运自有兴衰,这也不一定就是他们的错。”
  桓温听罢,脸色骤变,言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养了一头千斤大牛,吃的饲料比普通牛要多十倍,但负重行远,还不如一头羸弱的母牛。你猜后来怎么着?”他怒目瞪着袁宏,“曹操攻破荆州后,就把这头千斤大牛给杀了!”
  桓温用这故事吓唬袁宏,警告他不要当千斤大牛。其实,王衍不正是西晋的千斤大牛吗?
  曾经,司马氏与琅邪王氏联手的政治格局,就这样随着司马越和王衍相继死去而告终了。可是,无论是司马越,还是王衍,他们绝想不到,自己仅仅是这一构想的引路人,而真正的“王与马”,此刻还在江东耐心蛰伏着呢。
  非正规迁都计划
  晋室最强的一股势力在宁平城被石勒歼灭,而早在之前,青州都督苟晞也被汉赵将领曹嶷打败,逃到了兖州。苟晞眼看洛阳撑不了几天,遂建议司马炽放弃洛阳,迁都到兖州仓垣(今河南省开封市南,距离洛阳一百六十公里)。
  司马炽早就想离开洛阳了,之前司马越还活着的时候,他受制于河南尹潘滔,自己做不了主,如今司马越已死,潘滔也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朝廷终于把迁都这个事提上了议程。经过商量后,大家打算从水路走,司徒傅祗先去洛阳城北二十五公里处的河阴县(黄河南岸)筹备行船。
  几天后,司马炽估计傅祗准备得差不多了,决定动身启程。
  河阴县离洛阳很近,但这段行程对于司马炽来说无比凶险。因为此时,别说是洛阳城外,就连洛阳城内也是流寇横行,没一处安宁,而朝廷已经穷到连一辆马车都找不出来,更别提调兵护卫了。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司马炽与几十名朝臣匆匆收拾好行装。他们没有一兵一卒保护,自然不敢大张旗鼓走皇宫正门,而是从皇宫正南门旁边的掖门偷摸潜了出来。掖门外面对的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一千六百米的笔直街道,在这条街道最北端,也就是靠近皇宫掖门的地方,矗立着两个汉朝时铸造的铜骆驼,铜驼街由此而得名。二十年前,尚书郎索靖曾摸着铜骆驼叹道:“恐怕这里将要荆棘丛生了……”那时节,铜驼街是洛阳最繁华的一条主干道,而今,果然像索靖预料的那样,到处是破屋烂瓦,杂草丛生,饿殍遍地。
  铜驼街最南端直通洛阳城南的宣阳门,众人便是打算顺着铜驼街从宣阳门逃出洛阳城。
  司马炽已经有日子没出皇宫了,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陛下,快走吧!”从人拽着司马炽的衣袖,匆匆向宣阳门跑去。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不远处传来阵阵杀人抢劫的叫嚣声和凄惨的呼救声,给这本来就萧瑟残破的城池更衬托上一股厚重的杀气。
  司马炽一路小跑,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在前头开路臣子的后背上。
  “怎么突然站住了?快走啊!”司马炽一边抱怨,一边推搡。
  “陛……陛下,咱们走不了了。”
  后面的众人,包括司马炽在内,这才发现前面几十米开外的黑暗中站着一伙人。
  头顶的乌云渐渐飘走了,月亮重新露了出来,月光挥洒在铜驼街上,照亮了刚刚黑暗的角落。出现在司马炽面前的这伙人,个个饿得骨瘦如柴,他们曾经是安分守己的京城市民,如今则是为了活命不得不杀人放火的强盗。强盗纷纷举着刀剑,瞪着血红的双眼向司马炽等人冲了过来。
  “跑!”
  往哪儿跑?
  还能往哪儿跑?只能往皇宫跑。
  司马炽一票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回狂奔。掖门守卫远远望见这阵势,赶紧打开宫门,放皇帝和朝臣进了宫,然后又关闭宫门,将强盗挡在宫外。
  很不正规的迁都计划就这样告吹了。司马炽再也不敢迈出皇宫半步,他背靠着皇宫城墙,捶胸顿足。这算什么世道?身为皇帝,居然在皇宫门口被强盗打劫,连出城都不行。
  世道的确乱得一塌糊涂,事实上,并非只有老百姓沦为盗贼,朝廷也是一样。驻守在河阴的度支校尉魏浚率领一伙民兵四处打家劫舍,魏浚把抢来的粮食供奉皇室,司马炽的生活才得以为继。总之,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官民与强盗是随时可以调换身份的。他们这么辛苦,无非为了一个目的——活下去。
  永嘉丧乱
  洛阳城里的老百姓和朝廷靠着互相抢来抢去苟延残喘,与此同时,汉赵皇帝刘聪也向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呼延晏、王弥、刘曜、石勒下达了总攻洛阳的命令。前面讲过出身羯族奴隶的汉赵镇东大将军石勒,这里顺便再介绍下其他三位。
  王弥,前文提到过几句,他是汉人,祖上是魏朝官宦,但到了他这一代,因为实在混不下去才沦为流民叛军的头领。两年前,王弥投奔汉赵帝国后官拜征东大将军,常年浪迹中原抢东抢西,并一度攻破过许昌,进逼洛阳。
  呼延晏是匈奴人,他不像石勒和王弥那样常年在外征伐,而是一直待在汉赵帝国的大本营并州平阳(今山西省临汾西北方)担任卫尉(九卿之一)。这一次,他临时受拜汉赵前锋大都督、前军大将军,亲率二万七千中央军从并州南下洛阳,作为代表刘聪协调各支军队的朝廷势力。
  最后说刘曜,他也是匈奴人,且属于刘氏皇族。刘曜小时候父母双亡,被刘渊抚养长大,他与绝大部分匈奴刘氏皇族一样,自幼饱受汉学文化熏陶。《晋书》记载,刘曜工草书、隶书,博览经史,兵法倒背如流,膂力过人,能一箭射穿厚达一寸的铁板,绝对是能文能武。另外,他的志向也不小,经常把自己比作古代名相乐毅、萧何、曹参。可是,汉赵皇帝刘聪却不这么想,他竟把刘曜比作曹操、曹丕父子,可见,在刘聪眼里,刘曜是个有枭雄气概的人。不过此时,刘曜还只是初出茅庐,官拜汉赵建威将军。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6月,呼延晏横扫河南郡,与京畿地区零星散落的晋军民兵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二场战斗,屠杀三万多汉人。6月29日,呼延晏兵临洛阳城下,不出两天就攻破了平昌门(洛阳正南门)。他进城后放火烧毁东阳门(洛阳正东门)、宣阳门(洛阳偏南门)以及各处官署,又在城内抢劫了三天,劫持了两百多个贵族的女眷。随后,呼延晏大概觉得自己没等同僚到齐就先占便宜有点说不过去(实则是害怕得罪那几个强势同僚),于是,他从被烧成废墟的东阳门撤出,驻扎在洛阳城外,等待刘曜、王弥、石勒的到来。趁这时候,他又将洛水沿岸的船只烧得一干二净,以防晋朝皇帝逃脱。
  没几天,王弥和刘曜相继抵达洛阳城下。王弥驻守在城南,刘曜驻守在城西。
  这里要特别注意,驻军在城南的王弥捡了个大便宜,因为早在他抵达洛阳之前,呼延晏就先行攻破了正南平昌门,又烧了偏南宣阳门,也就是说,王弥面前的洛阳城门根本就是完全敞开的。这些天,要不是因为得等石勒,王弥随时都能进城。
  很显然,石勒迟到了。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来洛阳。这个曾屠灭晋室最强势力的羯族人担心自己功高震主,眼见汉赵主要将领齐聚洛阳城下,并不想去蹚这趟浑水,一直在洛阳城东几十里开外处晃荡来晃荡去。
  7月13日,大家决定不等石勒了,汉赵大军开始攻城。
  其实,王弥面前的南城门早被呼延晏攻破过,他根本不用攻就第一个冲进城去,玩命奔向财富的聚集地——皇宫。驻守在洛阳东门外的呼延晏也无须攻城,几天前,他就把洛阳东门给烧了。不过,呼延晏并不着急,因为洛阳城已经被他洗劫过一轮,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保持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跟在王弥屁股后头捡漏就行。
  而驻军在洛阳城西的刘曜就不太走运了。他面前的西明门(洛阳正西门)基本完好无损,要攻破不得不花些时间。等他进入洛阳城的时候,王弥已经躺在皇宫的财宝堆里打滚了。如果刘曜现在去皇宫,显而易见,王弥和呼延晏连渣都不会给他剩下。于是,他另辟蹊径,直接冲到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捡了些军备物资,也算得了个安慰奖。
  恰在此时,刘曜突然得到一个消息,王弥虽然第一个进皇宫,却没逮到晋朝皇帝司马炽。此刻,司马炽正潜入皇宫北部的华林园,企图从皇宫北门逃出去。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知道,洛阳城东北角的武库距离皇宫北门那可是相当近。刘曜当机立断,火速从皇宫北门冲进华林园,把司马炽逮了个正着。
  刘曜近水楼台先得月,俘获了晋朝皇帝,随后也进入皇宫。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王弥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但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还是怒从心头起。
  到处都是王弥的人。
  “你!过来!”刘曜随手揪住一个王弥的士卒,“去跟王弥说,让他适可而止!”言外之意——给我也留点。
  士卒去传话了,但过了半天什么回应都没有,王弥的人继续打砸抢。
  刘曜压不住火,砍死了一名王弥的部将。王弥也不受这窝囊气,当即与刘曜开战。汉赵军队攻破洛阳城几乎毫发无伤,可这场私斗却死了一千多人。眼看局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同僚出面劝和,二人这才勉强压住火气,气氛暂时和缓。
  第二天,皇宫早被王弥和呼延晏搜刮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给刘曜剩下。刘曜只好大开杀戒来泄愤,他一天就屠杀了三万多人,并在洛水河畔构筑“京观”。包括太子司马诠以及司马晏(司马炎第二十三子)、司马楙等宗室藩王全死于此难。
  这里,讲讲王衍的小女儿——昔日司马遹的太子妃——王惠风的结局。先前,当司马越、王衍前往豫州项城时,王惠风和大部分官员家眷一样留在了洛阳。洛阳沦陷时,刘曜俘获王惠风,并将她赏赐给了部将乔属。乔属想要纳王惠风为妻。王惠风誓死不从,指着乔属骂道:“我是太尉的女儿、皇太子的妃子,就算死也不能被你这胡人侮辱!”乔属一怒之下,将王惠风砍死。
  王衍与王惠风,这父女二人在临死前的表现可谓反差鲜明。
  再说刘曜。他在皇宫里见人就杀,把对王弥的怨气肆无忌惮地发泄在那些晋室贵胄和朝廷公卿身上。这天,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不知不觉来到弘训宫门前。刘曜迈步进宫,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抬起头,让我看看。”刘曜撩拨开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寻思着如果相貌差,就一剑刺死。可当他仔细端详过这女人后,不禁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你是谁?”
  “惠皇后,羊献容。”
  这是一位被人五废五立的传奇皇后,她原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又因为经历过太多事,更散发着一股超越寻常女人的韵味和气场。
  刘曜看得神魂颠倒。
  羊献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曜看。她很清楚这个以汉族文化装点外表,骨子里却透着野性的匈奴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不过,这浑蛋与司马颖、司马颙、张方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不太一样。羊献容从刘曜的眼神中看出对方内心的渴望,她有种预感,自己能驾驭得了这浑蛋,而自己的命运也将因此发生改变。
  刘曜缓缓收起剑,只说了一句话:“往后,你就跟着我。”
  羊献容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垢,将那些过往的晦气都擦了去,瞬间显得光彩夺目,随后,她站起身,紧紧跟在刘曜后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弘训宫。
  没几天,洛阳城里的东西就都被抢光了,人也都被杀光了。刘曜下令火烧洛阳城。
  王弥一听急了,他心想:洛阳是历经汉魏晋三朝的国都,如今好不容易搞到手,难道就是为了烧着玩吗?真是暴殄天物。这些匈奴人号称深受汉族文化熏染,但骨子里依旧不改游牧民族那一套低俗气。他劝刘曜道:“洛阳是天下的中心,宫室完备,我建议上奏陛下,请陛下把国都从平阳迁到洛阳来。”
  刘曜言道:“洛阳四面平原,无险可守,哪里能做得了都城?”
  他不听王弥的话,一把火将洛阳烧成了灰烬,然后把晋室皇帝司马炽押送到了汉赵国都并州平阳。
  这场发生在永嘉五年的大劫难,史称“永嘉之乱”。其实,早在元康年间,也即是贾南风掌权时代,司马遹的幕僚江统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惨剧。江统认为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批胡人散布在中原各州与汉人杂居,势必对国家稳定造成威胁,他提出将胡人赶到塞北之外,但朝廷没有采纳。
  另外,司马炎为强化中央实力,同时也为全力发展民生,下诏削减各州郡驻军数量,这也导致了胡人入侵时,中原各地难有还手之力。
  紧跟“永嘉之乱”,接踵而来的是另一历史大事件——“永嘉南渡”。中原人眼见国都沦陷,纷纷携家带口南迁到江东,这是一场规模空前、史无前例的民族大迁徙。南迁人数高达近百万人,其中不乏太原王氏、颍川陈氏、颍川庾氏、琅邪诸葛氏等世家高门。他们把中原的文化、技术、财富都带到了江东。
  到此时,司马睿的首席重臣王导彻底看清了局势,中原复兴再无希望,江东必将崛起。他劝司马睿抓住这个千载难得的机遇,大规模延揽江北士人。按照规定,州都督是无权自己任命僚属的,但现在连皇帝都被俘了,自然可以把规定当成耳旁风。没多久,司马睿的幕僚团就扩充到一百多人,时人号称“百六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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